紅黑麻的串聯¬——文革回憶之一(1)

一.

 

      一九六六年八月底,八月十八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的一些小道消息傳到了成都。譬如說給毛主席戴上了紅衛兵袖章的女紅衛兵叫宋要武,這名字是毛主席給改的。她原來叫宋彬彬,是文質彬彬的彬,毛主席說要武嘛,就改成了宋要武。

       芸芸眾生,就是特別喜歡聽傳聞,也不管是真是假,隻要是在報上讀不到的廣播裏聽不到的小道消息,大家就稀奇就愛聽,還不停地口耳相傳。不過大多數同學們都以為,這種接見是各地安排的人去,誰也不敢擅自行動:無組織無紀律地離開學校,能行嗎?到北京去誰認你?許多同學都沒有這個膽,大家都還在觀望,再說,也沒那麽多錢嘛。

 

      夏天時間長,每天吃過晚飯,隻要不是下雨,學生們老師們都愛步出校門,出外散散步。一來消消暑氣,二來發散發散一天下來留在身心的悶氣和壓力。

       這一天傍晚,吃過晚飯,我照往常一樣,獨自漫步出來,恰好在校門口碰見了鵑從校外回來。一看見我,鵑立刻笑跑著趕緊迎過來告訴我:可以憑學生證到火車站拿票去北京。

      我不敢相信地問她:“真的?”

    “向毛主席保證!我還去車站看了,是真的。” 鵑有些急了地發誓道,“我還聽人說,這叫啥?叫串聯。”

     我一聽,馬上就推著鵑轉過身去,汗流浹背地跑跑走走,從南到北穿城而過,來到了火車北站售票處。

 

二.

 

       北門火車站是成都的主客運中心站,開往全國以及全省各地的絕大部分火車都是從這裏發出,當然也是這些火車的終點站。由於沒有放暑假,學生都被關在學校裏,大專院校及中專又停了招生,火車也就沒有了夏運的高潮,直達北京的售票窗口前隻排了稀稀疏疏的幾個人。

       北門火車站是省城主客運中心站,開往全國各地的絕大部分火車都是從這裏發運,當然也是這些火車的終點站。由於沒有放暑假,學生都被關在學校裏,大專院校及中專又停了招生,火車也就沒有了夏運的高潮,直達北京的售票窗口前隻排了稀稀疏疏的幾個人。

       鵑和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敢去排隊。歇了一會兒,我對鵑說:“我們去前邊售票口看看。”

       於是我們來到售票窗口前,站在隊列右邊齊胸高的鐵欄杆旁。

       我們先是觀察了一下隊列,我側身偏頭在鵑的耳邊低語道:“第三個是男生,看他咋個買票。”

       那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來到了窗口前。我們看他有些怯怯地把捏在手心裏的一個小本子遞了進去,卻看不太清他是否在本子裏夾著錢,也一起遞進去的。

       很快,賣票的將一張票往一台打卡機上一劃,便有了日期車次,然後往小本子裏一夾,放到了窗口前。

       這一次,我們倆都看清了,那小本子上有學生證三個字,而且,一分錢零錢也沒找。我趕緊跑到隊列後麵,然後迎著那走出隊列的男生問道:“隻用學生證不花錢也能拿到票?”

       那男生盯了我一眼,臉有些紅地剛嗯唔了一聲,突然舉起那夾著票的學生證,興奮地蹦跳著對正朝他跑來的另外一個男生喊道:“拿到了!拿到了!”

       果然是隻用學生證拿的票。我拉起剛跑過來的鵑馬上就站到了隊列後麵。

 

三.

 

      隊列鬆鬆的,一會兒就快到窗口了,本來站在我前麵的鵑膽怯地把我推到了前麵去。我也還是害怕,但我莫得推了。我知道,我再推,這事就黃了。我隻好強作鎮定,畏畏縮縮地把學生證放在窗口前,怯生生地說道:“要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同時,我也作好準備,隻要賣票的問自己要錢,我馬上抓起學生證就往回跑。

      售票員沒有回答我,微底著頭,職業性的問:“哪天的?”

       “就今晚。”我木了一下,才反映過來,趕緊回答,生怕換一個時間就不行了一樣。

      售票員將一張火車票往打卡機上卡擦一劃,打上時間,然後貼上一張坐票簽,夾進翻在麵前的學生證裏,遞還給我。接著喊:“下一個!”

      下一個是鵑,有了我在前麵做了樣板,她毫不遲疑地趕緊把學生證遞了進去,也拿到了當晚去北京的火車票。這一下,高興得我倆完全忘了來時的累,又蹦跳著從北門火車站回到靠近南門火車站的學校裏。

       一回到學校,我們趕緊收拾行李,恰好跟我同寢室的同學蓉在寢室裏,一聽便提出來也要去,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回道:“走吧!搞快點兒,還拿得到票。”

 

四.

 

       這是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底,離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隻有十來天的時間,學生串聯才剛剛開始,坐火車串聯的學生還很少。火車上的乘務員都倍覺新鮮,對我們特別的照顧。火車剛一離站,就有乘務員過來把我們三人從硬座車廂帶到了硬臥車廂,讓我們享受硬臥的待遇,這一下,高興得我們又叫又跳。

      串聯的同學們坐在一起,互相交換著各自僅有的消息,興奮的談論著當前的革命形式。

      開飯了,列車員推著滿滿的一車盒飯免費供應給學生們。大家友好地互相傳遞著,互相尋問著,彼此照顧著,……。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吃過飯,車廂裏有誰開始唱了起來。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立刻,全車廂都附和著唱。

   “共產黨,她辛勞為民族,

   “共產黨,她一心救中國。……”

   坐著不要錢的車,吃完不要錢的飯,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互相關心、互相照顧,又齊聲唱著革命歌曲,大家真有到了共產主義的感覺。

 

   坐在我們對麵的是一個高大瀟灑、談吐不俗,也是從成都出發的男生。他是孤身一人,說話總給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謹慎,歡樂的笑聲裏好像潛藏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眼睛似乎也隨時在搜尋警惕著周圍。他始終也不肯告訴我們他是哪一個學校的,他的名字。他也決不打聽別人的名字和情況。

 

五.

 

   “過黃河了!看啦,這是黃河!” 這消息又在車廂裏引起了興奮的高潮。我們都沒出過川也從沒見過黃河,不由得一起開心地大笑起來,指點著車窗外大聲說:“看,黃河,我們的腳下是黃河!好寬咯!”

   “啊,黃河!” 有人站了起來,揮舞著雙手,揚著下巴,半閉著雙眼,詩興大發地縱聲朗誦道,“我的母親河,中華民族的搖籃!”

   “啊,黃河!” 立刻又有人從另一邊站了起來,高聲應和道,“我的母親河,你是幾千年文明的見證!”

   “啊,黃河!”第三個人站到了座位上,更洪亮的朗誦道,“我的母親河,您還是那樣黃湯滾滾,我們一定遵循毛主席的教導,把你治清!”

   ……

 

   “好!說得好!” 車廂裏一片歡騰,一片笑語,大家都鼓起巴巴掌來,大聲讚揚,完全是一付親密無間、誌同道合的戰友樣子。接著便有人唱起來:

“風在吼,馬在叫,……”

   整個車廂都在同聲附和:“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歌聲裏沒有當年那種驅除韃虜的同仇敵愾,卻有著誰也說不清的年青人的慷慨激昂。火車在歌聲中駛過了黃河,繼續向前,向北京開去。

 

六.

 

    火車快到鄭州車站時,車廂裏起了一陣騷動。

    “鄭州是北京的門戶,到了鄭州,離北京就不遠了。”有人大聲的炫耀著地理知識。 

   突然,後麵車廂裏響起了淒曆的尖叫聲和皮帶抽人的劈啪聲。好像電影裏的畫麵定住了格,所有的人都僵在那裏。緊接著,車廂裏起了一陣更大的騷動。

 

    “抓住了一個‘黑五類’子女。”人們在竊竊私語,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把人從共產主義的幻覺中又帶回到現實中來。

    許多想看過究竟的人在往後麵車廂湧。文革初期,地富反壞右,也就是地主富農反動份子壞份子右派份子,被定為黑五類,這些人的子女,就是黑五類子女。

    “凡是‘黑五類’狗崽子,一律在鄭州下車,返回原地,不許進京!北京不歡迎你們!”有人命令式地吼叫著。

 

    我強作鎮靜的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靜等事態的變化,不敢去看那打人的場麵。突然,我想起了他,那個坐在對麵的瀟灑的男生!他已經沒有在對麵的座位上了。我站起來,掃視著整個車廂,卻看不見那個男生的身影。他消失了,趁混亂的當口。

 

    這時候,有人在拉我的衣袖,我回過頭來,看見了卷縮成一團的蓉。她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對我說:“我頭···頭疼得···得曆害,我準備前麵就···就下車回去。”她的牙齒上下打著磕。

 

七.

 

    我把詢問的眼光掃向一旁的鵑。鵑的牙齒有點暴,昏暗中我也弄不清她是在笑,還是習慣性的露著牙。至少我可以看出來她的麵色帶著得意,她仿佛在向我表示:我不會主動去告發誰,但是如果有人問到我,我也不能向毛主席撒謊呀。

    我不敢再看蓉,無助地把頭轉向了窗外。當我再轉回頭來時,蓉已經不見了。

 

   蓉是個個子矮矮,身材橫橫,眼睛小小,卻愛叮叮呤呤開心笑的女孩兒。我曾經去過她們家。她家住著兩大間鋪板房,又高大又拽實。房柱鋪板,還有做牆的裙板,都是用桐油浸得黃桑桑的,又厚又笨重,一看就是好木料。房瓦也青藍青藍地閃著光。而且房子的位置就在最繁華的商業街背後,這一切全都在張顯著主人的殷實富足。

   文革了,我才聽說她們家解放前是開鋪子做生意的,生意還做得很紅火。解放時,因為她姐參加了土改,全家人又都很會做人,沒跟人結下啥子怨,鋪麵也做得不大,賺的錢要麽吃喝玩耍要麽接濟捐助,花了不少,也沒置買啥子多餘的房產地契,劃成份時便給她家劃輕了,劃成了小業主,其實她家該劃成民族資本家。具說她家的金條都有好多,隻是窖了起來,誰也找不到。

   蓉明白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從來在學校裏就很知情識趣,膽子又小,在班上做什麽都隻求一個中字;成績中等,政治表現中等。凡事隻要一扯上成份,她就趕緊退縮,隻求明哲保身,從不多嘴多舌。

 

    我沒有在車廂裏找蓉,也沒有想過去勸勸她留下,也許能混過去咧。那時候的人心思太單純。我隻是難過地底下了頭,心裏有說不出的沉重。

 

八.

 

   也就在這時候,一群不怕事的男生們團在了一起,向那群打人的人責問道:“你們用什麽能證明你們的出身就一定是紅五類咧?就憑嘴說?!誰相信!”

 

   “誰敢不相信老子的成份是紅五類?說,誰敢?看我不……。”為首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大個子,剪著小平頭,穿著一身沒有帽徽領章的黃軍裝,腰上的銅頭寬皮帶已經取了下來,捏在手裏。一聽有人這樣說,他滿麵是不肖的高傲,暴怒地吼著又舉起了手中的皮帶。立刻,幾個男生圍上去,抱的抱身子,扯的扯手杆,讓他動彈不得,還有幾個人扯住了他的皮帶,繳了下來。湊不上去的人就在一邊七嘴八舌地亂喊:

   “先報報,你是什麽成份?”

   “你說是紅五類,證據咧?證據在那裏?拿證據來。”

   “他是色曆內荏,他心虛才用這個法子來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說不定他的成份就有問題。”

   車廂的過道本來就窄,這一下,更是擠成一團,前推後拉的,誰也不讓誰。

   “說這話的站出來,看我不抽斷他的筋!”頂著小平頭的大個子樣子看去很滑稽,有點上小下大,再配上肥厚的嘴唇,現在又大張著血盆似的嘴在吼,更顯得下麵大得吞人似的可怕,“我爹爹是老紅軍,走過二萬五!”

   他說爹爹時發的是嗲嗲,旁邊人叢裏就有不睬禍事的人細聲細氣地學他道:“我——嗲——嗲——是老紅軍,走過二萬五。”人叢裏立刻暴發出一陣哄笑。笑聲鼓勵了那學舌的人,學舌的人更得意了,躲在人群裏說道,“走過二萬五又怎麽樣?大大小小的運動這麽多,說不定早就犯錯誤被拉下來了咧!”

   大個子一聽這話,氣焰頓時有些收斂,神色也一暗。說話的人更得意了,一個單單薄薄、臉色白中透青卻精精神神很成熟的小個子大男生,立即從人群中好不容易拱出半個身子來,理直氣壯地背道:“任何人,不管他職位有多高、資格有多老、聲望有多大,隻要他不按照毛澤東思想辦事,就要罷他的官。這是最近一期《紅旗》雜誌上提出來的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標準。”

   小個子立刻成了人群的中心,大家都向他投去佩服的眼光。小個子卻沒有得理不讓人,他見大個子的手完全軟了下來,便提議到了鄭州車站,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先跟各人學校聯係,查了成份再決定可不可以進北京城,也包括他們在內。

   眼看這邊人多嘴利,辯論起來一套一套的,說是絕對說不過的,打,人手又不夠,也占不了便宜。大個子他們便接受了這個折中的方法。

 

九.

 

 

    鄭州車站,夕陽輝映的鄭州車站終於到了。火車卡嚓一聲,微微向後退了一下便停了。我們這節車廂恰好停在過鐵軌的天橋旁。我麻木的、熟視無睹的望著窗外,靜等著什麽。車廂裏隻有上、下旅客的喧嘩聲,一直沒有人再宣起查成份的波瀾。

    我的心開始鬆了下來,我輕輕的、緩緩的舒了一口氣,視力也開始恢複過來。突然,我的心又緊縮成了一團!我看見了什麽?!我趕緊用手捂住已經張開的口,把湧到喉頭的叫喊硬咽了回去。

    一個三十開外的女人跪在天橋下!臘黃色的尖臉很瘦,眼簾底垂,塵灰滿麵。頭發被剪得很斷,參差不齊,頭發中還剃了個大十字。脖子上掛了幾串長長的破鞋,直垂到地。身上穿著撕破了的花衣服,滿身滿臉的被塗上了墨汁。倆手向上舉起作投降的姿勢,又似乎在向路人祈求什麽。

    這時又有人在拉我的衣袖,這次是鵑。

    鵑驚慌地盯著我,仿佛在說;我不會提你的事情!不會的,絕對不會。因為我在學校裏挨個大字報,說我是白專典型。

 

十.

 

    鵑的家庭成份很好,他父親是產業工人,屬紅五類。產業工人貧農下中農革命軍人革民幹部,這就是紅五類。

   鵑的出生雖好,在班上卻很是被同學們瞧不起。論成績,她經常是幾科不及格。論相貌,她說不上漂亮,一張瘦長得過度了點兒的黃瓜臉,隻有二指寬,把個五官擠得來又小又扁。不過跟已經在發育長胖的大多數女同學比,她卻有一付幹瘦的排骨身材,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打扮,穿一些花裏胡哨左凹右拐的衣服,這又讓同學們尤其是發育了的女生們,覺得她簡直是在醜人多作怪。論要求進步,她從不做任何靠近組織、寫入團申請書、積極表現之類的事。最讓全班同學們看不慣的是,小小年紀,還是個中學生,居然在外麵社會上交得有工作了的男朋友,思想太複雜!

   鵑的父親在她剛記事時就去世了,母親沒有工作,獨自帶著她無以為生,便改了嫁。

   繼父嫌鵑是個拖油瓶,待她並不好。她從小讀書的學費和夥食費都是靠學校的助學金,卻經常穿得來光鮮亮麗,具說是在外麵交的男朋友給買的。這男朋友交了還不止一個,竟有掙風吃醋打到學校裏來告狀的。於是人們投給她的眼光,看她的眼神,除了輕蔑,就是鄙視。有的同學甚至在過道上碰到她,就當沒看見,頭一扭過去了,連句招呼話都沒有。她唯一可以炫耀的就隻有她的成份,工人階級,而且是三代血統工人。

   鵑能考上學校,也是她班主任,找到招生辦和招生的學校說,這女孩兒成份這麽好,可家裏沒人管,不能讓她這樣早流入社會,否則有可能毀了她。不過她的那些太前衛的行徑還是惹惱了許多工人家庭出生的同學,他們不肖於與她為伍,甚至還有騷言雜語的話傳出來:工人階級的子女也有敗類。

 

   在學校裏,在班上,鵑是孤獨的。我因為被班上同學寫大字報的事,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也是孤獨的。兩個孤獨的人生活在同一層樓兩間相鄰的宿舍裏,隻是隔著一堵牆,鵑的寢室就在我的隔壁。

    一天,我走過隔壁寢室,無意識地側頭一望,寢室的門是開著的,正好鵑也在往外望,兩人的眼對在了一起,不管理由是啥子,孤獨寂寥的眼神都是暗淡無光的。就在兩人對望的一霎那,就如同一見鍾情的情人一樣,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使倆人互相覺得親近了許多,這感覺將兩人拉到了一起。於是,我和鵑交往頻繁起來,但也不是形影不離的那種,因為倆人的性格愛好實在是相差太遠。

    再說呐,我也不喜歡和任何人形影不離,我還沒有遇到那種讓我可以和她形影不離的朋友,我總愛留下一些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去作我喜歡做的事,看我喜歡看的小說。這樣一來,我和鵑也就隻是有時一起去食堂買飯、洗衣服、散散步或者聊聊天。

 

十一.

 

 

    我的家庭成份是職員,凡是不屬紅黑兩類,如職員小業主之類的,都屬麻五類。不過在運動深入中,把民族資產階級也劃入了黑類,再加上被稱為黑幫份子的走資派,於是黑五類就變成了黑七類:地富反壞右資黑。革命的敵人在壯大。

    如果我本人沒有啥,如被人寫大字報之類,我就不是革命的敵人,我就可以站到革命隊伍一邊,所以鵑對我說出那樣的話。

 

   我仍舊把頭轉向窗外。

   讓人壓抑地沉默了一陣,我覺得鵑又在拉我的衣袖,我想不理她,卻又明顯地感到靠在我身上的鵑在瑟瑟發抖,我隻好轉過頭去,看到的是鵑十分慌亂的眼神。我搞不懂了:她又怕啥子嘛!隻見她驚慌地盯著自己,語無論次地喃喃道:“我們互相都不說啥,就當不認識,不認識!別人問起,就說是在火車站拿票時碰上的。”

   我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她是害怕了!害怕把她也當作破鞋整!

   再說,如果留下她一個人,她不但膽小,遇上事還沒主見,又從沒一個人出過這麽遠的門,畢竟隻有十七、八歲,又是在這樣動亂的環境裏,她需要我這個伴。再說,我的成份雖不紅,卻也不黑,屬於麻五類。當時那些人也沒有提到不讓麻五類進京呀,隻要不提我挨批的事,進京該是莫得問題吧。

 

   我不置可否地又轉向了窗外,任她還在不停地碎碎叨叨。我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她,便用眼光在月台上搜索起來,仔細地查看著每一個下車的旅客,可是我始終沒有看到坐在我們對麵的那個男生和蓉。後來,我串聯回來,才聽蓉說,她沒到鄭州就在一個臨時停車的小站上下了車,和那位男生一道回了成都。

 

十二.

 

    火車終於離開了鄭州車站,緩緩地向北京駛去。

    車廂裏很靜,連日來的歌聲笑語全沒了,隻有列車員例行公事的報站聲。

 

   到北京站時已經很晚了,學生們聚集在候車大廳裏等著過查成份這一關,卻不知道是誰在黑暗中大叫了一聲:“同誌們,衝啊!”呼拉一下,排成長方隊的同學全都朝四麵八方跑去。

   鵑和我稍稍遲疑了一下,趕緊也跟著亂跑。我們剛跑出候車大廳,就看見車上那個清水臉的小個子,和其他幾個在車上不睬禍事的同學,被一個迎麵跑來接他們的人攔住了。那攔住他們的人還大聲武氣地說:“你們回來晚了!毛主席昨天才接見過!”

    很顯然,那人還沉浸在被接見的興奮中,話匣子一開,就滔滔不絕起來:“還有主席的夫人也出來了的,長得又高又瘦,很有風度呃!由總理陪同著下了天安門,來到我們學生中間。以前不要說見,連聽都沒聽說過是什麽樣,這一回都看到了。還有好多好多新的中央領導人咯。……”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小個子打斷了來人的話,很機警地說道,“回校再說。”說完就拉著那人快速地往黑暗中走去。

   我這才知道,他們就是北京的大學生,便與鵑商量,去找他們問問到了北京咋個辦。等我們商量好,再回頭看他們時,他們早就在黑暗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我和鵑沒有走:深更半夜,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兒走哇?我們又回到了候車室,在長椅上找了個位子卷了一夜。

 

   第二天淩晨,我們剛走出北京火車站,就看到同車來的人,還有一些也象我們一樣,在候車室裏過的夜。其中還有人告訴我們說:去找紅衛兵接待站,可以在那裏憑學生證安排食宿。

   這天才剛亮,時間還早得很,還是先逛逛吧,畢竟是第一次來首都嘛。我們商議道:要是再被那群要查這查那的學生發現,弄不好連北京城都沒逛到,就被送回去了呢,那就太劃不來了。至於接待站,晚點去也可以。

 

十三.

 

    我們漫步在北京街頭,好奇地東張西望。突然我看見了紅牆,天安門的紅牆!

   “阿,天安門!”我驚喜地叫了起來,指給鵑看。

    鵑也跟我一樣的興奮,也按捺不住地高聲笑了起來:“天安門到了!我們到了天安門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蘭布衣褲的瘦長小姑娘,臂上也有一個紅袖套,上麵寫著打回老家去戰鬥隊,馬上走過來,一人給了我們一張傳單。

   我起初以為又是啥子小道消息或大批判之類的文章,還傻乎乎地望著那小姑娘一笑,誰知人家板著個臉,理也不理我。我被搞得莫名其妙,心下忐忑地趕緊打開傳單一看,原來上麵寫的是要我們趕快離開北京,回本省本城本校去鬧革命!

   傳單上還說北京已經受不了全國的學生都往這裏跑,人滿為患,不堪重負,交通住宿食物供應都成了大問題。嚇得我們再也不敢說話,因為一開腔,那純正的外地口音就暴露了我們的身份,外地進京的學生。在京的外地學生不一樣,總會點兒京味普通話。

   我們使勁閉緊嘴,還是忍俊不禁地要笑,來到天安門城牆根前了阿。她們看見許多人拿出學生證,然後翻開來,用雪白的扉頁去擦紅色的牆土,把扉頁也擦得通紅,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她們也學著別人,掏出學生證,使勁的去擦那一塊已經顯得發白的紅城牆,好不容易才把扉頁擦紅,也心滿意足地走了開去。

 

   在天安門前的大街上,我們也鬧不清是啥子街名,邊看邊繼續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一群和我們年齡相訪的女孩子圍在路邊上,個個穿著黃軍服,戴著紅衛兵袖套,也聽不到什麽嘰喳聲。一大清早,她們悄沒聲息地圍在那裏幹啥子唉?我好奇起來,想看個究竟,便走了過去。

   突然,眼前的景象把我驚得目瞪口呆,我猛地刹住腳,用手按住胸口,想止住劇烈的心跳。她看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垂著手、順著眼站在女孩子們中間,麻木、謙卑而又恭順。她的臉上身上掛滿了鼻涕和口水,但是她的兩手依舊垂著,連眼皮也不抬一抬,毫無去揩的意思。革命的紅小將們仍舊還在不停地向她滿頭滿身的吐口水,不停的擤鼻子,把鼻涕摔到她的臉上身上,象打靶的人在練準頭。

   ……

   我不敢再看,低著頭,拉起鵑一邊走了開去一邊說:“我們還是去找紅衛兵接待站吧。”

 

十四.

 

   來到紅衛兵接待站才知道,那等著接待的紅衛兵象螞蟻一樣,一圈又一圈地繞著那房間走道院子排,密密麻麻排得個昏天黑地。我和鵑,在那接待室的走廊上過道邊院子裏,進進出出來來去去,一個接一個地追著問。被問到的人都無精打采地回一兩個字,或者幹脆抬手輕輕一指,便埋下頭去。足足追了小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隊列的最後邊排上。

   我們排在那裏,跟其他人一樣,困了就坐在地下把頭埋在膝蓋上打瞌睡。還好我們是倆個人,可以輪流上廁所,僅著兜裏的一點兒錢,餓了去買點兒饅頭——隻能買饅頭,看著油條吞口水,兜裏無錢。就這樣排了一天一夜,有人問及,我們也隻有要死不活地回答一兩個字的精氣神了,這才被安排到了北京市第八十九中。

   來到那所中學,住的就是教室裏幾張課桌靠牆拚起來的一個大通鋪,上麵放了幾張草席,反正學校也停課了。然後每天可以三餐免費去學校食堂裏拿窩窩頭或饅頭吃,有時中午是麵條。如果要出去,早飯可以向食堂多要兩個饅頭或窩窩頭當幹糧。我以前沒吃過窩窩頭,不過覺得那饅頭顏色發灰,味道有點兒酸,窩窩頭雖說糙點兒,味卻有些回甜,我反而愛吃。

 

   九月的北京,天氣已經開始涼了起來,街上還乎乎地刮起了風。我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帶,更沒有天涼時該加的衣服了。一出門去倆人都冷得清鼻涕吊吊,又打噴嚏又咳嗽,於是我們隻好窩在教室裏了。再說,火車上的查成份,還讓我心有餘悸,剛一到就在北京街頭看見的吐口水擤鼻涕那一幕,更使我噤若寒蟬。現在,北京城裏到處都是紅衛兵,紅海洋,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我。我要是去那些大學看大字報,去接觸紅衛兵,人家要是問起成份問起在學校的表現咋個回答?一旦被人發現真實情況的後果讓我恐懼莫名,於是我完全無心再在北京城呆下去了,更無意留在北京等待不知道還有沒有的毛主席接見。

   主意一定,我便跟鵑說:“不知道毛主席還接不接見,問誰誰都說不知道,這樣呆下去咋辦?又不能出去。這身衣服從出來時就穿起,都穿了一個多星期了,滿身咬得喲,還是回去吧。”

   本來就沒啥大主意的鵑覺得北京一點兒不好玩,一出門一開腔就被人散傳單,要求你離開,再加上身子瘦弱,頭痛得要暴了似的,早就想回去了,隻是不好先開口。現在聽我這樣說,馬上就笑逐顏開地同意了。就這樣,我們兩人就在毛主席第三次接見的前一天搭上了回川的火車。

 

(十一)

 

   離進京也就十多天的時間,在回來的火車上,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我們回來坐的火車不再是普客,而是紅衛兵專列,其實就意味著不定時,不定車次,什麽時候鐵路有空可乘才能走一站兩站,塞滿一車廂學生才發車的特慢車。車上沒有暖氣,沒有茶水飯菜供應,更沒有任何服務,連報站都沒有。車廂裏的坐位下,行李架上,都塞滿了人。如果你兩隻腳都放在地上,就千萬不要提起一隻來,否則你就再也放不回去。在三個人的長椅上,足足坐了六七個人。

   其實起初也隻坐了三四個,我就坐在位置的最邊上。不過站著的人實在是太多,不知道時間,不曉得開了多遠,一路上不停地有實在站不住了的人,上前來說,擠一擠。都是出來串聯的,誰也不好說不。我又不願意象夾心餅幹樣被男女混雜著夾在中間,便始終坐在最邊上。到完全擠不進來時,我坐的最末端,已經是第七個了!實際上我隻是臀部的後邊靠在位子上,完全沒有地方坐了。

    在我的麵前,一個高個子男生一隻腳站在地下,背靠在行李架邊上,一隻腳懸空的吊著,就這樣看著窗外日起日落了兩次。最後,他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我的懷裏。

   我把椅子上的那一丁點讓給了他,自己站了起來,還好兩隻腳是落到地上的。當我站得精疲力盡,連看窗外日出日落的心都沒了,覺得再也支撐不住時,火車哐啷一聲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車廂裏開始湧動起來,往車門外擠。

   有人在問到哪了?居然還有人有氣無力地對著無精打采的車內人說:“成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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