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暫住的小客人,暫住的大人物
舅舅曾工作在更大的水庫上。那是個修建在中國的母親河 --- 黃河上的水庫。來自好幾個省的民眾曾經奮戰在那裏很多年。舅舅作為醫生在那裏獲得了城市戶籍。水庫修成時,麵對著工作地點轉移的問題,他選擇了回歸農村。這樣的選擇,同那個時代很多因大型工程下馬而不得不由城市戶籍轉回農村戶籍的人一樣,讓他們的家人在忍受多年的分離之苦後,等來的是失望。
那個時候城市裏不但不能再接受新人,就連出生在城市裏的孩子們也無法容納。
前文提到的紅衛兵們,在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見過或者是他們的代表見過毛主席後,備受寵幸,他們衝進所有的機關,提著尚方寶劍,去打爛一個“舊世界”,好讓一個“新世界”無障礙地立起來。在短短的兩年(初中)或四年(初中加高中)畢業後,他們的革命情結持續高漲。農村的還好說,加入民兵組織,同父母一起勞動就可以了。城市裏的卻相當麻煩:每年幾十萬的畢業生堆積在各大城市的鬧市上,團結在一起,組成各種幫派,精力充沛卻無所事事 --- 幾乎所有的單位都被他們打爛,癱瘓了,哪裏還有工作的可能?毛主席對他們說:農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些紅衛兵們便分散開興衝衝地開赴各地農村。
我們村上接納過十幾個這種來自不同城市的“紅衛兵”。來的時候, 他們大都隻有十六,七歲。文革結束後,他們全部返回了城裏。在農村,他們應該算是“暫住的小客人”。“紅衛兵”們離開了學校,被稱之為“知識青年”。擁有知識,多麽自豪!但毛主席還說了的另一句話:“知識青年”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種矛盾的陳述顯然沒有引起這些“知識青年”的警覺,使他們冷靜一點,當他們來到村上時,那份自豪優越盡顯。我們村上絲毫不敢怠慢這些毛主席送來的小客人,將這些他們視若上賓,在各方麵給予他們優待:給他們蓋了相對較好的房子;在農村口糧不足的情況下,歡迎這些食量驚人,正在長身體的青年的加入。
那個時候我太小,沒能注意到太多這些“知青”和村上青年的區別。隻記得每天傍晚,“知青”們屋前的空地上非常熱鬧,那裏很亮。因為全村人都隻能點煤油燈,而知青們有電燈。他們經常把燈拉到屋外,在門前的廣場上跳舞唱歌,排練節目,讓我們這些孩子很是有的玩。他們排練的節目都在批鬥會上表演過。
那時候,我的父親在城裏的中學裏教書,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保留下來幾篇當年的“紅衛兵”,也就是準“知青”們的作文。當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去農村實踐過,有著在農村勞動的經曆。文革結束後很久的一天,我們偶然翻出了這幾篇作文,讀起來真叫人忍俊不已。
一篇文中說作者和同學們一起到農村去積肥,也就是將糞肥運到田地裏去。他們的任務是將一個廁所的糞水罐裝到木頭桶裏,裝到人力車上運到莊稼地裏去。正常的操作是:一人在前麵駕車掌控方向,幾個人在後麵推。推車的人隻能把著糞桶推。那個木桶已經使用過很久了,顯然從來沒有清洗過,外麵不免粘了很多應該裝在裏麵的東西,味道很是不妙,外表更是尷尬地令人無處下手。貧下中農們是如何應對這種局麵的呢?準“知青”偷偷地瞟了一下貧下中農。隻見那些人各自手裏捏一把麥草,若無其事地墊在木桶上,談笑風生地推車。準“知青”頓時覺得羞愧無比:貧下中農們都不怕髒,我怎麽怕?—— 這是資產階級的思想在作怪。身體上沾點汙垢算不得什麽,思想上沾上汙垢才可怕!這麽想著,他就堅決地挺身而出,勇敢地徒手去觸摸那汙虧的木桶,心中充滿了自豪。然而,老天爺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赤誠,要給他更多的考驗。不一會,那個倒黴的木桶竟然破了,一片木板裂開,裏麵的液體噴湧而出。茫然無措的準“知青”本能地四下裏搜索著貧下中農,隻見一個老大爺剛好看見了這邊的情況,抓起路邊的一捆麥草跑了過來。老大爺那急急的樣子使準“知青”猛然回過神來:天呀,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革命”的時刻!頓時,王進喜隻身堵井噴,黃繼光舍身堵槍眼,歐陽海奮身衝向火車的鏡頭在這個準“知青”的腦海裏打旋。他猛然醒悟,毅然決然地推開老農手中的草捆,用自己的臂膀去堵那個缺口。。。
“應該用腦袋呀!。。。”按照這個準“知青”的邏輯,連現代人都能替他想得到:在那麽個“關鍵”的時刻,他還留著腦袋幹嘛?
人類基本的感知,對於美醜的天然反應,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被“時代的潮流”欺淩蒙蔽?更不要提什麽人類的良知。。。曾經,在中國各地,有多少紅衛兵們肆意毆打侮辱過多少跟他們毫不相幹,與他們完全不相識的人?又有多少紅衛兵將他們帶銅扣的皮帶抽向他們的老師?把他們的長矛刺向也同自己一樣年輕,剛剛長成的他人的軀體?--- 僅僅因為他人一時站在了與自己對立的群體裏,可能有著與自己不一樣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 ?”。。。自己怎麽可能有想法?自己隻捍衛偉人! 響應那個時代的召喚!
我們附近還暫住過一個“大人物”。他出生在北京的皇城根下,曾經焚香跪拜投師於中國國畫大師門下。在抗戰前那個人就已經成名。文革中他流落到我們那一帶。來的時候,他已是一個薨薨老者,已過了退休的年齡。但以他的名氣,不知道有沒有退休這一說,他被分到一家生產日用杯盤碗碟的陶瓷廠繼續勞動。他的妻子長年臥病在床,那點勞動的工資維持家用相當困難。畫家縱然有渾身的本領,卻生計無著:他的畫不能出售!他的那些給他帶來不幸的,資本主義的享樂的東西,也就是那些國畫,能不再給他添亂就不錯了。再說那個時代,也沒有私人市場。他的技藝不能給他補貼一分錢。然而,畫家本人似乎將這一切看得很淡,他學會了自己給妻子紮針用藥;即使麵對日常的杯盤碗碟,他也能在上麵繼續做他的畫。。。無名小卒可以上門求藝;陌生人送來一點點糧食,他就給人家一幅畫。。。
文革前後,教師極為缺乏。一些“知青”,包括農村的和城裏來的,被調入學校當老師。春天一開學,“知青”放下鋤頭,拍拍身上的泥土,就從田地裏走上了講台。那時候,學校裏的孩子們都野慣了:到地裏麵去支農 —— 也就是拾麥子,撿棉花,掰豆子等;到會場去表演——也就是參加大隊,公社,縣級的各種批鬥會,進行跳舞,歌唱演出,化妝遊行等;參加各個級別,各種項目的體育比賽等;還要每周出版報,開班會 ——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準備詩歌朗誦等等等等把孩子們的心都搞荒了,沒有人在意到學校裏來到底幹什麽?教室裏的秩序一般都很亂,調皮搗蛋的學生很風光。初為人師的“知青”們根本壓不住陣腳。記得小劉老師剛開始上課時,想讓大家安靜下來,他好開講。有個叫小強男孩就是不聽,哼著歌,背著手,慢悠悠地在教室裏轉。大家都跟著起哄。小劉老師沒轍,就去追小強,想把小強抓住,把他摁到他的座位上。小強看著小劉老師追來,就在課桌間跑起來。。。兩個人你追我跑,把教室裏搞得熱鬧極了,同學們使勁拍手,給他們加油。小強幹脆跑出了教室,但同學們還是知道一點紀律的,沒敢跟著跑出去,大家都擠在窗戶上,伸著腦袋往外看(那個時候的窗戶根本就沒有玻璃,隻有窗框,腦袋可以伸出去很遠)。小強很快就被小劉老師抓到了。畢竟,小劉老師比小強大幾歲。小強回過頭來和小劉老師扭在一起。看來他們兩個人的勁還是不相上下,各自扭住對方的兩隻胳膊,頭頂著頭,支撐著,僵住了。。。這種局麵,如何收場?
我們村上的學校建在一座廟宇遺址上,校園裏有很多參天古樹。古樹下連鬼魂的故事都有,還有什麽不可能發生的?小強和小劉老師就“頂牛”在這樣的樹下。突然,一個小蝙蝠娃娃,大概沒能抓緊在古樹上做窩的媽媽的肚皮,“啪”一下掉下來,剛好落在小劉老師和小強的中間,小剛從教室裏跑出去,撿起了蝙蝠娃娃,遞給小劉老師。。。小強就鬆開了小劉老師。
夏天,學校裏有午休一個半小時。學生們在老師的監督下,躺在課桌或長條凳上睡覺。夏日的中午,教室裏那麽多人,一般都很熱,再加上要躺著,有人就不免要把鞋脫下來。教室裏常有一股怪味,讓小王老師很難受。她找呀找,終於找到了怪味的根源,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她將一隻鞋挑出了教室。。。
午休結束後,大家都收拾整理好自己的東西,準備上下一節課。小花卻哭起來,她找不到自己的另一隻鞋,急得哭了。這個時候小王老師才知道那隻鞋的主人是誰,趕緊過來安慰小花說她知道那隻的鞋在哪裏。
小花沒有時間猜想老師怎麽會關心她的鞋,趕緊對老師說:“那,快點拿給我!”
這下,輪到小王老師做難了。午睡時,她挑著那一隻鞋出去,隨手一甩。不知是竹竿太長了呢,還是她用力太猛,亦或她甩竿的技巧太差,那隻鞋竟然飛上了對麵教室的房頂。
小花一聽說她的鞋在屋頂上,大聲地哭起來:“。。。你賠我的鞋!你賠我的鞋!你賠我的鞋。。。我就隻有這麽一雙鞋呀!。。。”小花家裏非常艱難,這個人人都知道。看著小花哭得那麽傷心,小王老師也哭起來。嚇得校長趕緊叫了好幾個老師到村上快去找梯子。。。
綿綿的秋雨一下起來就是二十多天,非常討厭。這個時候,天氣驟冷,大部分孩子還穿著夏天的衣服。人們沒有雨鞋,沒有雨傘。。。有時候雨太大,一些人就把裝糧食的麻袋對折套起來,頂在頭上,披起來擋雨。披著這個東西很難看,也很丟人。孩子們一到學校就趕緊把它摘了,唯恐別人看見了笑話。但有一天,小東卻不摘下來,上課了還披著。教室裏,小王老師隻作沒看見,平靜地講她的課。小東後麵的學生吃吃地笑,就等著老師收拾小東。見老師半天還沒反應,就舉手站起來說:“老師,小東的‘帽子’太高,把我擋住了,我看不見黑板!”
小王老師平靜地說:“小東,你坐到最後一排去吧!”
三十多年後,當小王老師和一些當年的“知青”們再回到村上來看他們曾經渡過青春年少時光的地方時,小東感激地對小王老師說:“老師,那天,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