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進城去
共產黨的政權是從農村開始的。這很容易理解。1949以前,中國本來沒有什麽工業,大部分的人都是農民,多數的地方都是農村 。共產黨的武裝在農村呆了二十多年,直到二戰結束後,才走向城市。經過四年內戰,共產黨贏得了戰爭,得到了政權。但她一在城市中安定下來,就回身將入城的門緊緊關上。一種城鄉有別的戶籍製度建立起來,人們不得再流動,工作和物質供給都與戶籍緊緊連在一起。換工作,搬遷,或解決兩地分居都成為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並且長期以來,城市生活水準遠遠高於農村。
如果哪個農村人混成了城裏人,那簡直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他的生活將大為改觀。
中國幾千年的農業史將國人與土地緊緊地連在一起。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長久後形成了不同的方言,人的長相也略有差異。不同地方的人之間交流用“官話”-- 現在叫“普通話”。“官話”隨著王朝的變更略有變化,它對方言的影響不是很大。人們常常以說當地方言為榮,決不允許別人小看自己的方言,但往往嘲笑別人的。因此,在江湖上行走要特別注意入鄉隨俗,隨地改換自己的語言。解放後,國家推行普通話,城裏人因來自各地,很容易接受普通話。因而說普通話又成了城裏人的代名詞。而農村人,卻視普通話為一種“高等方言”, 愛恨有加。
我們村上的一個年輕人不知以何種手段進了城。總之,他消失了一年,再現的時候已是城裏人了。穿著嶄新的華達呢長大衣,一看就是城裏人。農村人哪有穿長大衣的,穿長大衣可怎麽下地幹活呀!人常說:“富貴不歸故裏,如錦衣夜行。”這個年輕人很快就出現在村頭。
“鐵蛋,好久不見了,啥時回來的?”老大爺問道。
“昨晚。” 鐵蛋唯恐大爺不知道他的新身份,撇著普通話說。
“坐碗,你咋不坐鍋回來呢?”老大爺一聽鐵蛋那腔調,登時來了氣。
鐵蛋見形勢不好,立刻改了口氣:“夜兒黑回來的。”
然而“坐碗”的笑話還是很快就飛出了村。
鐵蛋也有機會掰過來。一天,幾個年輕人相約到城裏去玩。誰也沒進過城,心裏七上八下地,自然地想到兒時的夥伴鐵蛋,他不是就在這個城裏嗎?找他來陪一陪,給大家一點信心。幾個人憑著記憶,三找兩找,找到鐵蛋的小破屋。看到兒時的小夥伴來求自己,鐵蛋立即擺起譜來,坐上小屋裏那唯一的家具,他的那張帶蚊帳的單人木床上:
“狗剩子,我的小狗剩子,快過來讓我看看,長得多高了?進城害怕了,是吧?”
那蚊帳就像一把黃羅傘,鐵蛋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他大概還沒有學會城裏人如何擺尊貴,但他知道村上的“老爺爺”是如何教訓“小孫子”的。大家看著他那神態,勃然大笑。鐵蛋憋足的“氣”就漏了。大家仿佛又回到了兒時那無拘無束的時代。可是鐵蛋接著說:“在我屋裏無所謂,你們愛怎就怎麽。但是咱們到街上時,我得說普通話。你們可以隨便,但是得尊敬我。”
“怎麽個尊敬法?難道你要騎在我們的脖子上?”狗剩問。柱子拉了拉狗剩:“咱們走吧!別跟他爭了,叫他糊塗一輩子。”這幫年輕人就憤憤懣懣離開了鐵蛋的小屋子,窩囊極了。
城市戶口在打架時都能派上用場。我們村上的一家人人口單薄,總受一家大戶的欺負。這家小戶想打打不過。不打呢,人家大戶又纏著不放,脫不了手,十分煩惱。小戶人家在城裏上班的叔叔信誓旦旦地保證說:“這事我來幫你解決!”
幾天後這個叔叔帶了一大幫城裏的同事到村上串門走親。城裏的人穿的那個好呀,就別提了。除了人人都有一件華達呢大衣,男士們還穿了鋥亮的皮鞋,女士們除了尖尖亮亮的的皮鞋,還戴了小紅帽,挎著小提包。這幫人一進村,連村上最漂亮的小夥也低下了頭 -- 農村人確實沒有什麽像樣的衣服穿,比不得人家。那家大戶人家的氣焰也就壓下去了。公雞打架,有時候不一定非要啄得頭破血流,比一比羽毛的亮度,尾巴的高低就可以了。
去外婆家要經過一片工廠區 —— 也就是城裏人住的地方,那是我最頭疼的一段路。城裏的孩子有時會伏擊我們。成群結夥,躲在路邊的溝裏,或者工廠的牆後,朝我們扔點磚頭土塊,然後咯咯地笑。夏天時,他們常在路邊的水渠裏光著屁股嬉戲,看見人來也不躲避,可路就在他們身邊,我們又不得不從那裏過,真讓人煩惱。他們長得要比我們白淨一些,穿的要比我們的好很多,並且,他們還操著普通話。真讓人氣不過!
改革開放後,人員流動政策寬鬆了一些,我的父親終於調的離家近一些,到那家工廠去上班。這使得他可以天天回家,和家人們在一起。他讓我離開地方上的教育係統,到哪家工廠的子弟學校去上學。那些令我頭疼無比的城裏孩子就成了我的同學。漸漸地,我發現這些孩子並不是那麽壞,他們和我一樣閉塞,隻是他們被隔絕在城裏。
一個同學告訴我,她小的時候非常孤單,常常一個人被鎖在家裏。眼看著屋外那麽廣闊的田野,卻不能去出去玩。他的父母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這家工廠裏,而那時候工廠剛剛開始組建,沒有幼兒園,大人上班時就把孩子鎖在家裏。有一次我的那個同學打破窗戶爬到野外去玩,迷了路,到工人下班時還沒有回家。父母急壞了,害怕周圍的農村人傷害孩子。工廠裏所有的人都出動去找她,恐慌極了。外麵那麽大,那麽好玩,自己卻要被鎖在狹小的屋裏,這令我的同學極為惱怒。第二次,她把自家櫥櫃上的布簾子點著了,差點把房子燒毀。那時候她隻有三歲左右。城鄉的隔閡是多麽大!
我邀請我的同學們到我村上去玩。他們第一次意識到西紅柿是長在蔓上,而不是長在樹上。其實有一片西紅柿地離工廠很近,隻是他們從來就沒有留意過。他們幫我去種玉米,看到種子一粒一粒地埋到泥土裏,興奮極了。他們就用自己的高跟鞋戳個窩窩,把種子撒進去,也讓我們樂壞了。
城鄉的隔閡,是否是始於配給製呢?解放後,城裏人可以得到國家配給布票,糧票,肉票,自行車票等等,而農村人在集體的地裏勞動,爭取工分。收獲的糧食一部分上繳國家,一部分再按工分分配回村裏,作為村民的口糧。總之,城市生活水平遠遠高過農村。國家成立之初,大批人員隨著解放的潮流進城,但是城市裏的工作有限,很快就無法再容納這麽多的人了。很多人又被遣散回鄉。文革中,很多工廠停工,就連城裏的初中,高中畢業生也無法找到工作,這些孩子大部分被送到農村。家人的分離造成了很多的艱難,使城裏人懼怕農村,害怕與農村沾邊;而農村人進城的機會幾乎沒有,因此也不願與城裏人交往,造成了城鄉的隔閡。
改革開放後,土地承包給個人,農業生產活躍起來,農產品一下子多起來。人們也有更多的自由支配自己的產品,自由市場開始出現。隨著國營企業的私有化,工業也發展起來,城市裏一下子充滿了工作機會。配給置消失了。換工作,搬家都成為可能,很多的農村人湧進城裏打工。這些變化縮小了城鄉之間的差別,使城鄉之間的隔閡逐漸化解。但到目前為止,城鄉之間的流動還是單向的,那就是:
進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