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那些年的我們 (十)

(十)  神秘事件

在城市的嘈雜中住久了以後,總想起鄉村的寧靜。有一次回老家碰上下雨,晚上就住在大爺的老屋裏。孩子們都不願住這裏,全搬出去了,老屋裏隻住著大爺老兩口。老屋有三間房通在一起,中間的房子是個過廳,也是客廳,來人就在這裏坐著喝茶閑聊。兩邊的房子住人,房門都開在客廳裏,以一張布簾子擋著。

躺在泥土炕上,聽著雨打青瓦的聲音,真是愜意!半夜醒來,雨已經停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真寧靜呀!這種寧靜讓人憐惜地不敢再睡去!天還沒有亮,小鳥兒就在樹上商量著開叫,嘀哩嘀哩地,仿佛看到它們從一個樹枝上跳到另一個樹枝上。外麵一定清爽極了!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公雞的啼叫。

“真像躺在原野裏!”我禁不住悄聲地說。

陪著我,睡在同一個炕上的堂姐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心想:真不懂得享受!不一會兒,前窗下傳來一隻母雞的大叫:“各個大,各個大 ……. ”我心說:這個母雞難道不知道人類是怎麽對待它下的蛋嗎?不趕緊悄麽聲息地,還敢大肆作廣告:各––– 個––– 大?這時候聽見住在後一排院裏的鄰居起床了,他打開了他的房門,穿過他家的院子,細細索索地一邊扣著衣服上的扣子,一邊拉開他家的大院門,走到街上,也就是來到大爺家的後窗下的那條街上。停了一會兒,突然他說道:“上午十點鍾割東頭那片麥子太早了!地裏還是粘的,不行!”這話語清晰得不得了,仿佛他就站在我的炕前,對著我說。他當然看不見我。房子裏的土坯牆那麽厚,後窗那麽高,他絕對看不見我。我想像著,後街上還另有他人,他們兩個肯定早已用眼神交流了很久。這些話是他們眼神交流的繼續。那邊,隔著客廳的另一間屋裏的大爺翻了個身:“今天不行!那片地裏倒伏的麥子太多,還是綠的,再等兩天吧!”天呀!連睡在大爺身旁的大娘都不一定知道大爺醒了,後街上的人怎麽就知道呢?更可怕的是,他怎麽知道大爺正在想什麽?院裏院外,兩個人就對上話了。
“還躺在原野裏呢?明明是躺在大街上!”堂姐偷偷地笑了,“住在這種地方,你說,還能藏住個啥秘密?”

咦!我們小時候,村上還是有很多秘密的!

第一就是鬧黃鼠狼精。不知道哪裏來的信仰,說所有的存在,不管是山水呀,草木呀,還是狼蟲,都可以修煉成精,也就是修煉到他們的靈魂可以脫離他們的形體,自由地遊蕩,去占據人類的軀體。狐狸很聰明,似乎比較容易成精。但我們那裏沒有狐狸,因此隻好讓黃鼠狼成精了。黃鼠狼是一種機靈的小動物,一般在土地裏挖洞作窩。它們常到家裏來偷雞吃。據說他們能巧妙地咬住雞的脖子,讓雞不死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它騎在雞的背上,掌控著雞的頭,讓雞半夜裏醒來,從雞窩裏一直走到黃鼠狼窩裏。。。他們還會像人一樣站起來,裂著牙齒笑。難怪這樣的東西能成精。

從我記事起,村上的旱地越來越少,黃鼠狼隻好退到了墳地裏,溝沿上這些水澆不到了地方。他們常常在這些人不願去或去不了地方探頭探腦,人還沒看清它,它先跑了。見到黃鼠狼一定要打或者是趕緊跑掉,否則,一旦被黃鼠狼精附住了,那就慘了!

話說安平到麥場院裏去拿柴火,看到一窩黃鼠狼正在曬太陽。安平自己家的院子裏,三個姐姐和他自己的媳婦也在曬太陽。看到黃鼠狼,安平趕緊用腳去踩,沒踩到,反而讓黃鼠狼咬了一口。看到黃鼠狼都不見了,安平拿起柴火回家。剛進家門,安平的媳婦突然滾到地上翻白眼,抽風。通常情況下,這都意味著安平的媳婦被黃鼠狼精附住了,普通人決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被黃鼠狼精附住了就意味著她說的話不再是她自己說的,而是黃鼠狼精說的。隻聽見安平的媳婦說:“我們姊妹幾個剛要鑽出來曬會太陽,關你什麽事?就來打我們。你想呈能呀?不是反被咬了一口嗎?也嚐到疼的滋味了吧?!”安平低頭一看,血正從他的鞋裏冒出來,這時他才感到腳指頭好痛,痛得他大叫。姐姐們忙問:怎麽回事?安平就把剛才麥場院裏的一幕講了一遍。嚇得三個姐姐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安平的姐姐們最膽小了,總是疑神疑鬼的。連旋風刮起來,她們都要躲,說那是鬼魂們在集結,搜索。安平弟兄三個,卻是村上最淘氣好玩的。曾經有一天,當他們哥仨都快五十歲時,突然想起兒時的遊戲打架來。都一把年紀了,再在泥地上打滾,翻來翻去,太有失體麵。三個人便邊商議著溜到村外廢棄的水庫底下,躲在那裏玩,但還是就被人看見了。

“今晚準備一隻雞給我們賠罪,否則別想要你的腳趾頭了,它將爛掉!也別想讓你媳婦醒過來了!”安平的媳婦繼續說,安平趕緊對著他的媳婦,也就是黃鼠狼精,磕頭賠罪,答應一定送上一隻雞。。。那隻雞誰吃了呢?沒有下文。

“沒有姐姐們在場,就他們倆口的時候,咋不叫黃鼠狼附住呢?黃鼠狼來得也真是時候。。。”堂姐詭異地笑笑,“。。。我喜歡這個黃鼠狼!既然嘴饞,能給自己弄隻雞吃,就不能給人弄一隻嗎?”

那時候家家都沒有好吃的,人人都嘴饞,但事情真的就就這麽簡單嗎?鬧黃鼠狼精的事件可不止一例兩例,也不止一年兩年。

小時候,嫁到別村的風風的小姑常常一大早就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她的父母都不在了,隻有哥哥家可去。我們小孩們都很喜歡風風的小姑,因為她經常被黃鼠狼附住。我非常想知道黃鼠狼是怎麽附上人的,又怎麽樣從人身上摘掉的。因此一聽說風風的小姑來了,就朝風風家趕。可是我經常去晚了,他家的門前擠滿了孩子。

通常的情況是,屋裏麵嗡嗡的,有很多聲音,但聽不清說些什麽。偶爾傳來風風小姑的哭聲。好幾個小時後,隻聽到風風小姑長長的歎息一聲,裏麵就傳出話來說黃鼠狼答應離開了。院裏的就會有聲音喊道:“在這兒呢,在這兒呢,快打,快抓住。看看,還在那裏站著笑呢!……” 擠在門前胡同裏的孩子們一會兒前擁,一會兒後退,就像波浪一樣。院子裏像真的就像在追逐打鬥著什麽東西一樣,隨後聽說:“逮住了!逮住了!”隻見風風的小叔叔拎著一個用布袋包裹得東西走出村去。布袋裏的那個東西在掙紮,好像要跑出來一樣。每一次我都沒有看清抓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心中充滿了遺憾。

“難道真的沒有黃鼠狼精嗎?”我問堂姐。

這一次,堂姐責怪地看了我一眼:“我那裏知道?”

然而,她接著說道:“。。。風風她姑,文革結束後終於離婚了。可憐的人,那時候有苦說不出!那時候不像現在,兩個人過不到一塊,離婚就是了。文革中,隨便的一點作風問題,就能判上個十年,八年 ……. ”

隨後,堂姐意味深長地說:“改革開放後,各種政策都放寬了很多,各人都能找到各自的活法,沒有活不下去的道理。大家都很忙,也給了別人以喘息的機會。鬧黃鼠狼精的事件幾乎絕跡。。。你注意到沒有?現在連瘋子都很少了!”

真的,文化大革命中,有好幾個瘋子常年在周圍幾個村遊蕩。其中有一個很會唱歌,一到村上來就高歌不已。唱著唱著,偶爾,他會莫名其妙地落淚。他唱得真好!唱完後大家就給他一些食物吃。那時候村上常來叫花子,盡管大家都吃不飽,但叫花子上門,每家多少都給一點。瘋子唱歌時,大家都把食物拿到他麵前來。這個瘋子非常喜歡上屋頂。有時候他癲狂了,就上屋頂,上了屋頂,朝遠處看看,他就安靜了,不想下來。

有一天傍晚,暴雨過後天空出了彩虹,當我出門去看漫天的彩雲時,猛然看到村頭的屋頂上坐著那個瘋子,長久地凝視著落日的餘暉。。。他真的是一個瘋子嗎?

就連初中學校的化學老師,在文革中也是一個瘋子。據說他講課時還是挺有邏輯的,但後來他的病越來越嚴重,沒能熬過文革。

第三個神秘事件就不好解了。

從前,一個新媳婦回她的娘家住了一個月,回到村上時,不小心踩了落在地上的高壓電線 --- 那時候電剛剛接進村裏,中電事故常常發生。凡是聽到這個不幸消息的人,全都跑到她家來出主意搶救她。當她被抬回家時,已經沒有了心跳,但大家都不願意放棄,繼續掐人中,噴涼水,擠壓胸部,口對口吹氣。。。眼看著這個人就到陰間去了。就在大家七喊八叫,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這個小媳婦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哎!”

“她活了!”有人大喊。大家一下子都屏住呼吸,現場安靜極了。

“哎!”這個媳婦又微弱地歎了一口氣。現場安靜地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快說說,那邊怎麽樣?”有人怯怯地小聲說。

這句話差點沒把大家氣死,笑死,嚇死。小媳婦依然站在生死兩界,眼睛緊閉著,身子一動不動。新鬼可不是好惹的!更何況是個女鬼!每個人都憋住氣,不敢吱聲,也不敢笑。隻聽那個媳婦說:“小錢剛去,還沒找到事做,到處遊蕩,總受那些老鬼的欺負;長治是隊長,領著一大幫子鬼;升茂還是會計,看見我就說:還不快回去!這裏不給你發錢!說著就把我推了出來。哎!沒人要我呀!”

大家吃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不出話來。因為小錢上周剛剛淹死,小媳婦的娘家離這裏很遠,她不可能知道這個突然的死亡事件。媳婦提到的長治,的確當過隊長,但那個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小媳婦才嫁過來幾年,她不可能知道長治的事。她唯一能確認的就是那個會計。會計把她從陰間推了出來,救了她一命。

有人又扇了小媳婦一耳光。這一回小媳婦真的醒了,瞪著眼睛說:“哎約!下手怎麽這麽重?”
“那邊真的就那麽沒意思?當隊長的還當隊長,當會計的還當會計?還得自己找事幹?。。。”

小媳婦莫明其妙地看著大家,完全不知道她剛說過的話。

但是她說過的話卻讓很多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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