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那些年的我們 (五)

本文內容已被 [ 譚曉嵐 ] 在 2015-08-12 07:47:04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五)  從前——文革中

 


每天,當我炒菜往鍋裏倒油時,總是盡量不要倒得太多。多吃油對心髒不好,這個人人都知道。但是油瓶裏的油還是消耗得很快。我們三人每月差不多要吃六斤油。很難想象從前我媽媽是怎麽做的:那時我們全家五口人,一年隻吃五斤油。

小時候,村上每年分兩次油。各家各戶帶著自家的油罐子排隊。大家不免要掀開別人的油蓋子看一看, 比一比誰家剩的油更多。勤儉節約是美德。誰都希望能剩下一點點顯擺顯擺。我們家裏總是剩得最多,好自豪約!

那時候我們家缺糧嗎?我是不記得挨過餓的,隻記得那時候什麽東西都好吃。春天的樹上的榆錢,槐花,香椿;地裏的薺菜,薄荷,苜蓿。夏天樹上的毛杏,風刮下來的小柿子,青蘋果。秋天地裏的紅薯秧子,蘿卜纓子,油菜苗子。這些東西現在想起來依然是那麽香甜。多年後,當我們都長大成人,發現我們姊妹沒有一個比父母高時,才意識到那時我們是很缺乏營養的。

春天的苜蓿長得很快,可以割很多茬。我們村上有一塊地專門種苜蓿, 是用來喂大牲口的。那是公家的地。誰要是在那裏采一把苜蓿拿回家自己吃,應該算是偷盜。苜蓿出芽的時候,媽媽和村上的一些婦女們經常在天黑後出門,半夜裏她們細細索索地回來。第二天,各家各戶的飯桌上就有苜蓿芽吃。有時苜蓿就是我們的主食。

終於,一天晚上,有人被槍打了。那是民兵惹的禍!隻有他們才有槍。

每個村都有自己的民兵,說是防禦外敵入侵的後備梯隊。和平時期,民兵常於地邊站崗放哨,保護集體財產,他們有槍。那個人就是被看地的民兵打傷的。

這件事影響很大。上麵立刻命令不準再開槍,子彈也全部上繳。但地邊的崗哨並沒有撤。於是每天晚上,村上的人就外出到其他村覓食,別村的人到我們的地裏來覓食。民兵們在巡邏,但偷盜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進行。為什麽不撤掉崗哨呢?也許上麵沒有下命令吧。為什麽不把苜蓿割了分給村民呢?也許上麵沒有這樣的政策或者命令吧。為什麽老百姓不就在自家村上偷,摸黑跑那麽老遠呢?也許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尊嚴吧。

我們小孩們要到地裏撿玉米根當柴火用。收玉米時,玉米稈被砍倒運回村上,做村上大牲口冬天的飼料。種麥子時,玉米根被從土裏翻出,廢棄在地上。這成為我們做飯時燒的柴火。通常,玉米收獲後不久,離村子近的地裏的玉米根就被撿光了,我們不得不到遠處去撿。把這些柴火背回來是一件很累的活,尤其是冬天寒風呼嘯的時候。

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村邊罐廠的牆邊躺著一些不知何年留下的玉米稈。它們已經風化了,葉子都沒有了,光禿禿的稈子那麽伸著,都發黑了,顯然不能再作飼料了。有一天,我們想偷懶,一個小夥伴建議大家把那堆玉米杆分了,這樣我們就不用再到很遠的地裏去了。大家都很讚同這個主意,高高興興地每人背了一捆回家。那天,父親剛好在家裏,他問我玉米稈哪來的。我就照實說了。

“送回去!”

拿集體的東西確實不對,但這些玉米稈誰還會用呢?我是在有意偷盜嗎?這真是無言以對,無可辯駁。送回去!是莫大的屈辱!這個處罰太重了。我心裏激烈地對抗著,執拗地堅持著,站在院中不動。小夥伴們放下柴火來找我玩。他們看到我站在院裏,依然背著那捆柴。便給父親解釋了一切。但是父親堅持要我把那東西送回去。小夥伴們都很難過,默默地離開我們家。我站在那裏很久很久,拒絕吃飯。天黑了,我終於受不了了,背著那捆柴出了門,真像背著一座沉重的大山。。。我把它扔在了我家門前的壕溝裏。父親一定能看到的。但是他沒有再說什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看那壕溝。

我們平時吃玉米麵饅頭。冬天時,饅頭常常凍得像磚塊一樣硬,啃起來滿嘴冰渣 --- 如果切成片,煎一下就會好吃很多。如果玉米麵饅頭裏攪上一點麥子麵的話,那就更好吃了,這叫兩攪。在我的記憶中,麥子麵都是黑的。攪了麥子麵的饅頭總是褐色的,而純麥麵的饅頭是黑褐色的。有一天,爸爸給我們煎了純麥麵的饅頭,薄薄地抹了一層豬油,還撒了一點鹽。那味道真是棒極了!我禁不住對爸爸說:“原來我以為兩攪抹豬油最好吃,現在我才知道純麥麵的最好吃!”

“還有更好吃的呢!把白麵饅頭煎到金黃,抹上豬油灑上鹽,比這個還要好吃。”爸爸說。我知道白麵饅頭,我們一年能吃到一兩次。但是白麵饅頭已經好吃的不得了了,怎麽還有人想到讓它更好吃呢?我真是有些納悶。

我們的村子比較大,幾乎每家都私養家畜,補貼家用。家畜是吃草的,因此草很缺。有時我們不得不到20裏以外的一個小山村去割草。那裏人口稀少,山地很多,有多餘的草。一天我和媽媽正在那裏割草,突然聽到山下的大喇叭裏傳來哀樂,播音員的聲音很慢很重。風吹得聽不太清楚。媽媽聽了半天,突然說:“毛主席死了!”毛主席怎麽會死呢?我們立刻停止割草,趕緊回家。我的父親那時在城裏上班。聽到消息後他來到街上看人們的反應。那天街上靜極了,人們都腳步匆匆,沒有人敢停下來張望或閑談。

每個公社都為毛主席設了靈堂。每人都準備了黑紗和白花。那氣氛使小學生都覺得該做些什麽。做什麽呢?沒人知道。在學校裏,大家排隊等候校長正式宣布消息,校長剛要開口,我突然哭起來,全校師生都哭起來。大家哭呀哭,校長隻好揮揮手,大家都哭著解散回教室,在教室裏繼續哭。我很後悔開啟了這場哭:哭總是要有個結尾的!總不能一直哭下去吧?可我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場哭。時間走得很慢很慢。我透過衣袖偷看老師,她的頭伏在桌上,一抽一抽的,好像也沒有什麽辦法。終於有人來到我們的教室,說:“節哀吧!不要哭啦!”我真是如釋重負。大家都眼睛紅紅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非常尷尬。哭,真不是件見得人的事情。

幾天後,我們列隊去毛主席的靈堂。每個人應該對著他的遺像鞠三個躬。我覺得我有勇氣完成這個動作。我們從一個門進去,從另一個門出來。一進那個黑乎乎的大廳,隊伍突然加快了腳步,我跟著跑起來,連一個躬都沒鞠成。靈堂裏,兩隊持槍的士兵站在成堆的花圈旁,那時候電力不足,開不了幾盞電燈,光線很暗,真是挺嚇人的。

毛主席死後兩年,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1981年,我們村上開始包產到戶。原來集體的土地和東西被平均分給每人。隻一年的時間,我們就收獲了吃不完的糧食,蔬菜。我們再也沒有吃過玉米麵饅頭。玉米被用來喂雞,豬和羊。我們有了很多雞蛋,豬肉,和羊奶。土地一下子那麽多產,連草都長得到處都是。

當所有的艱難都過去後,隻有快樂留下來。我的一個同事就喜歡給他的孩子講過去:“。。。從前,我們每年隻能吃一回雞蛋,那是在清明節。。。”

“噢,多幸福!隻吃一回!那麽你為什麽每天早上都要逼我吃雞蛋?”小孩急切而不滿的問。

“從前,幸福?這是我說的嗎?我。。。我。。。,我這是,——想說什麽呢?”同事的笑凝固在半空裏,“我為什麽要逼他吃雞蛋呢?我,不是,怕他缺營養嘛? 家家不都是這樣嗎:一杯牛奶,兩個雞蛋。。。?”

是呀!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主導著我們的生活,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裕,我們都隨波逐流,爭先恐後,而不在乎我們要去那裏。真如我們從前在文革中一樣。

 

PS:關於黑麵:

麥粒的外皮富含維生素,比裏麵硬,顏色比較深。磨麵時外皮不容易磨碎,因此最先磨出來的麵粉是從內瓤出來的,很白,很細,很好吃,市場等級高。由於麥子是在磨麵機裏反複地磨,越後磨出來的麵粉,含有外皮的成分越多,顏色越深。市場上沒有漂白的通粉應該是白麵黑麵混合攪拌後的麵粉。

那個年代,村民上繳公糧侯,會分到一些麵粉。這些麵粉據說叫“加拿大麵粉”,是已經抽取了白麵的麵粉,比較黑。價錢應該比較便宜,實際上營養還是不錯的。但加拿大因此擔了汙名。當我要去加拿大時,村上人挺可憐我要去那麽個出產黑麵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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