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漢地紀實(10)升 學

八.升 學
 
臨近期末考試前幾天,全校師生好容易被解除“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回到教室全天複習功課。但我們隱隱有些擔憂:再過幾天,初一初二的同學放了假,倘若再對我們實行半日製,繼續為“閻王”修西湖,那我們真是慘透了。
從漢中城裏傳來消息,漢中的一、二、三中,都沒像我們這樣大搞“勤工減學”,學校裏號召是號召了,但連一天課也沒有停過。而且,對畢業班升考抓得很緊,就連星期天還給學生補課。升學考試本身就是一場競爭,在關鍵的時候我們半天上課半天勞動,幹著釜底抽薪的傻事能是人家的對手?聽得我們心裏像三九寒天喝冰水,全身都涼滲滲的。但有什麽辦法哩,誰叫我們生於此地上了南鄭縣一中,偏又遇上了“閻王爺”呢?
初一初二的同學期末考試結束後放了暑假,謝天謝地,這一回“閻王爺”總算開恩了,莫叫我們繼續為他修“西湖”,給了我們一二十天安心複習的時間,這算是他最仁慈的一次舉動。
之前,為了彌補半日製帶來的損失,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裏用“過電影”的方式進行複習,有時,一個定理定義回憶不起來,多想有一個手電,爬起來翻書照照,可那時有幾個同學能用上這樣的奢侈品?隻能是想想而已。我知道睡眠不足,會影響第二天的複習,長期如此,腦力和身體都會受到摧殘,但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學習是自己的事,得靠自己努力。
“完了完了,我們算是徹底完了。”
一天我正在校內一棵樹下聚精會神地複習功課,同班的吳誌華來了,他一臉愁緒神情沮喪,似乎兩條腿已經支撐不住整個身體,一屁股重重地蹲坐在我的旁邊。
“出啥事了?”
“今年師範學校不公開招生,改由分配名額,由學校選送新生,第一批咱們班選上了四個,你猜都是誰?”我正在遲疑,他一口氣說出四個人的名字,我一聽,不由得在大熱天裏打了個寒顫,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
漢中師範和城固師範麵向當地招生,每年錄取數量最大,占錄取人數的百分之八十左右,如果不公開招生,初中畢業生考上中專的可能性就會成倍降低。生在農村的學生,不圖將來成為高級人才,隻圖考上中等專業學校,混上一碗公家飯吃,就算是中了狀元。這樣一來,升學的路被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隻能是羊腸小道。
這四個同學在班裏的學習成績並不算好,有兩個幾乎是最差的,平時考試,數學還得過幾分十幾分。其中一個曾是班裏的笑料,一次上“農基”課,老師講到水稻一節時,他舉手說:“老師,我發現書裏有個大錯誤。”大家隨著他的指引看書,“水稻的一生,幾乎不能離,開水。水田裏誰家灌過開水?放進去的都是冷水。”同學們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連代課老師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解釋說:“書裏沒有錯,是你把詞語念錯了,‘離開’是一個詞,‘水’是一個詞,整句話是‘幾乎不能離開,水’”。過後同學們暗地裏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開水”,一年後,“開水”加入了團組織,成了光榮的共青團員,同學們說:“吔,這外號叫不得了,小心開水燙著你。”
如果他們按常規參加中考,當然考不上,如今常規被徹底打破,根本考不上的,偏偏連考場都不需要進,順順溜溜成了師範生,端上了一輩子的鐵飯碗。這對於農村的學生和家長來說,那可是夢寐以求的幸事。羨慕嗎?嫉妒嗎?不服氣嗎?一切由你。但你得藏在心裏,倘若有怨言,那就對你不會客氣,誰叫你出生前選錯了家庭?人家有與生俱來的“天分”——家庭出身好,你有嗎?這就是政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還看啥書啊!”吳誌華顯得很激動,情緒有點失控,一把奪過我手裏的書,把它扔出七八尺遠,然後雙手抱住頭一聲不吭,一米七幾的小夥子竟然叭嗒叭嗒掉下了眼淚。
這一夜,我怎麽也睡不著。這件事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場地震又引發了海嘯,心裏翻江倒海思緒萬千。
回想起三年前的1955年秋天,臨近快開學了,我還不知道我是否考上了初中,我的表哥王保成已經接到了錄取通知。我決定第二天到武鄉小學去看看,父親說,與其到武鄉鎮,還不如到縣一中去問,消息更直接。恰好,我的大大(對本家叔叔的稱呼)郝誌明是南鄭縣一中的學生,他正好要上街買東西,順便和我一同前往鋪鎮。
走進校園,老遠就看見一個中年胖子,穿著短褲背心,坐在樹蔭下麵的藤椅上,搖著扇子乘涼。大大低聲說,這是何挺謀(革命烈士何挺穎的堂弟),是教育主任,問他肯定知道。說明來意後,何主任笑眯眯地看著我:“你這麽小,上得了中學嗎?多大了?叫啥名字?”
“十二,叫郝龍德。”
“好,我給你查查看。”何主任搖著胖胖的身子進了屋,很快就出來了,好像就沒有去查閱似的:“嗯,你還小,我們這兒的學生都是大姑娘小夥子,以後你還有希望。”“嗡”的一聲,我的心一陣緊縮,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名落孫山,本來就是大熱天,頓時渾身汗如雨下。
“哈哈哈哈,看把你嚇得,我是看你人小逗你玩哩,嗯,不錯不錯,你考上了,還考了個第二名,雖不是狀元還是個探花。你小子好好學,是個好苗苗。哈哈哈哈。”何主任渾身的胖肉也隨著笑聲顫動。(開學後不久,何主任和校長馮心一都調走了,後來聽說五七年兩人都成了右派分子。)
眼下,我這個“好苗苗”,遇到了特大旱災,連穗兒也抽不出來,更別說開花結果了。
升入初二不久,學校召開上一學年總結表彰大會。初三有三四個同學先後上台領獎,王校長一一給他們戴上“品學兼優”獎章,看見戴著金光閃閃獎章的同學從我身邊走過,我真的非常羨慕。我正在下定決心一定要向他們學習時,卻聽到校長講:“現在,初二甲班的郝龍德同學上台領獎。”我以為我聽錯了,旁邊的同學推我一把:“叫你啦,還不上去。”直到現在,我都記不清楚我是咋樣走上台的,隻記得我穿的土布中山服太不爭氣,王校長把獎章給我別了一次,衣服扯豁了,又別一次,還是扯豁了,他低聲對我說:“你的衣服太舊了。”一連別了三次,才在衣兜蓋上別穩當,因為它是雙層,沒有再被扯豁。
原以為還有同年級的其他同學上台領獎,結果就此打住,王校長接著講話,說了些什麽,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等我冷靜下來一想,才知道全年級一百二十名同學中我是第一名,得“品學兼優”獎章的就我一個。到了下一個學年,升入初三,我仍登榜首,才有初三乙班的曾希賢緊隨其後,也得到了這枚獎章。
這個獎來得太突然,事先連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它的第一個條件是幾門主課,全學年平均成績必須超過85分。有了這個前提,再看你平時各方麵的表現如何。
這是一種榮耀,一種肯定,也是升入高一級學校的基礎。老師和同學們哪一個不看好我的未來?然而,在新的政治形勢新的政策麵前,它陡然貶值,而且貶得一文不值。
唉,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去年反右鬥爭後,全國所有學校秋季招生,都要貫徹階級路線——“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這三句話,單從字麵上解釋,我的升學還是有希望的,但實際操作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在寧左勿右的大背景下,“有成分論”成了重中之重,其它兩句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不過是個擺設而已。
我的本家大大郝誌明,是班裏的學習幹事,學習成績雖不是拔尖生,但也名列前茅,中考後自我感覺良好。結果滿懷的希望變成了無情的失望,問題就出在家庭成分一欄裏“地主”兩個字上,氣得在家大病一場。
可惡的右派分子!你們吃飽了撐的!偏提什麽意見?害自己不說,還連累了我們的前程,害得我們連升學讀書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進入了1958年,因為今年是畢業的一年,我們的神經也特別敏感。政治課上聽老師講,黨中央要大辦教育,要立即掀起全民辦教育的熱潮,這似乎使已經泯滅了的幻想重新燃起了希望,有一天,當聽到廣播裏說,今年要增加大中專學校的錄取名額時,同學們高興地跳了起來,同學陳宏義忘乎所以,一連跳斷了地裏的十幾根黃瓜,被班主任王誌林老師常常引為笑談。但是,從今天選送的同學來看,貫徹黨的階級路線政策,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而且過之而猶不及,吳誌華的眼淚淌得並非杞人憂天。
牆根下的秋蟲不停地鳴叫,往夜,它的叫聲像一支催眠曲伴我進入夢鄉,今晚,它似乎一迭連聲地唱著“煩啦~~~煩啦~~~”,攪得我碾轉反側徹夜難眠。
一個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由不了自己,就像人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種族和出身地域一樣,然而生錯了家庭就是罪過,實在有失公允,即使祖上有罪,也不應該由我們來承擔罪責啊!
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星期天和母親在村對麵坡上鋤地,我說我實在支撐不住,晚上經常餓得睡不著覺,在學校裏暈倒過幾次,帶去的紅苕存放的時間長了發膩,吃下去肚子裏難受,我不想上學了。母親聽了我的話,頓時淚如雨下:“前人強不如後人強,你胳膊上的肉咬一口,也要堅持下去,你是家裏的老大,一家人都指靠你有點出息,你要是不上學了,全家人的希望都沒了
到如今我忍饑挨餓,克服一切困難堅持了下來,在學習上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而且比他們期望得更好。但是這又能怎樣?我的成績再高,人家也不錄取,我有啥辦法?想到這,眼角裏不由自主地滾出幾滴淚珠。
聽遠方的公雞隱隱約約叫了起來,我試圖強迫自己入睡,但是許多問題還在糾纏著我,事到如今我該怎麽辦?是繼續努力?還是放棄?作最後的衝刺吧,希望幾乎是零,放棄吧,於心不忍。想著想著,記起了父親和我幹活時,給我講過諸葛亮的故事:諸葛亮六出祁山,魏強蜀弱,伐魏難以取勝,但為天下社稷,為托孤之重,明知不能為,又不得不為之。想到這,我不能自暴自棄,哪怕沒有希望,我也要努力下去,為父母,為自己,交一份滿意的答卷,不求努力有功,但願無愧我心,考不上那是天意,我無能為力。
中考的日子到了,在這十幾天裏,我們班上共有十三名同學被選送到漢中師範或城固師範上學。其中陳宏義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但是,其父陳利民是中共地下黨員,犧牲在國民黨漢中監獄裏,屬革命烈士後代,當然是照顧的對象。盡管他曾是留級生,成績並不好,要是公平參加考試,同樣會被淘汰。
考完了第一堂課,同學們三個一堆五個一串核對答案,我對此絲毫不感興趣,我是為考試而考試,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過程,不在乎考好考壞。沒有了欲望也就沒有了壓力,反而使我輕鬆自如遊刃有餘,感覺沒有遇到什麽難題,做完題目還有充足的時間供我檢查,注意每個細節,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下午,第二堂開考了,在考前的準備時間裏,我索性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這時,有人在我的肩頭上拍了兩下,抬頭一看,是教導處的黃義老師:“郝龍德,你可以不參加考試,你被城固師範錄取了。”
“是嗎?”
“是。剛才打來的電話。”我楞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好久才回過神來,黃老師啥時走的,我都不清楚。
我急忙拿起文具走出考場朝宿舍跑去,三下五除二捆好被子收拾好東西,我要在第一時間趕回家裏,把這個從天而降的特大喜訊告訴父母,讓他們早一分鍾放心。猛然,我想到了班主任王誌林老師,要不是他的推薦,我不會有這麽好的運氣,於是放下已經背在身上的行李,向王老師的宿舍快步走去,見王老師的宿舍門上掛著鐵鎖,這才意識到他監考去了,自己是高興得昏了頭。在離考場三米的警戒線外,我不顧太陽的炙熱,選擇一個王老師容易看見我的地方,定定地站在那裏,直到王老師忙完了,目光投向了我,才急忙向他揮手道別。
我不知道古代考上狀元是什麽滋味,但我覺得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不容易啊!我這個地主階級家庭出身的學生,能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裏的特例,升入高一級學校,是我的造化,是我的幸運。我很想對著藍天大吼幾聲:“我有學上啦——!我有飯吃啦——!”
我的暑假依然是忙碌的,割草割柴是我不變的職責。但今年這個暑假我過得特別開心,仿佛天是格外的蘭,地是格外的綠,花兒為我張開笑臉,鳥兒為我放聲歌唱。
一天,聽到一個消息,王老師在離我們村三四裏的田家灣住著,分派在那裏搞“文化革命”“技術革命”的輔導工作。我立即給父母說:“如果沒有王老師的推薦,我是不可能再有學上的,我想……
“既然是你的恩師,不管再窮也要表示一下心意。”父親打斷我的話。
“明早,你去找找,我在家裏作準備,請他下午吃頓飯,受人恩惠應該感謝。”母親接著說。
天麻麻亮,母親叫醒我,催我早去早回。我來到田家灣,王老師和學校教育主任許祥科老師剛剛起床正在刷牙。
回到家裏,母親正在手磨上推麥子磨麵:“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要不然就是八抬大轎把人家也請不上門。磨點麵,家裏還有一斤多菜油,原準備過年時給你們炸果子吃的,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忙完了這些,母親跑遍了半個村子借到一塊臘肉,這一天,我們家又忙碌又興奮,像過大年一樣。
時光流逝到現在,雖然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我對恩師的感激之情越來越重,可以說沒有王老師當年的極力推薦,就沒有我的今天,看看幾個同學的人生際遇,更加重了我的感激之情。
曾經為家庭出身而掉淚的吳誌華,中專沒有考上,三年高中畢業還是落了榜。一個帥氣的高中畢業生在家連媳婦也找不到,不得不作了倒插門女婿,如今年逾古稀,還在鋪鎮鄉安然寺農村苦苦勞作。
同班的路連新,學習成績在班裏屈指可數,由於同樣的原因,高中畢業後依然榜上無名。為婚事南下四川西去甘肅,吃了不少苦頭,十一二年前突患中風,半身不遂,七十多歲的人,杵著拐杖還在種田插秧。
我的大大郝誌明,回鄉後經人介紹當上了代理老師,好景不長,又因為是家庭成分問題被解雇回家,後來不得不改名換姓同樣作了上門女婿。這在傳統觀念裏,作上門女婿本來就是被人看不起的事,改名換姓更是雪上加霜,其內心之苦,大概隻有我最清楚。
就連隨我得到“品學兼優”獎章的曾希賢,又能咋樣?中考高考接連被上一級學校拒之門外。
……
嗚呼!生錯了家庭,就是與生俱來的原罪。兩千五百年前的孔老夫子尚且提倡“有教無類”,兩千五百年後卻“有教有類”,這是時代的進步,還是倒退?
王老師,扭轉我命運的王老師,倘若我能再碰到你,我一定說一聲:“謝謝你,我的恩師。”並為你深深地鞠一躬,表達我內心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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