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文革時期發生在鄰居李二姐工廠裏的真事兒,李二姐親口告訴我的。
因為有點兒殘疾,李二姐初中畢業後被分配到工廠工作。想到她的很多同學都要上山下鄉,李二姐特別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李二姐的爸爸好像有點兒“曆史問題”,幸虧他在大機關工作,那裏有的是部長、副部長、司長、副司長需要“關照”,李大叔的級別還沒高到需要“關照”的地步。
李家孩子們填的出身都是“職員”。這個出身雖然不如“工人”、“貧下中農”、“解放軍”什麽的那麽光榮,比起“地富反壞右資”來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隻要不參軍、不入黨、不捅婁子、自己別腦袋進水不打自招,就不會有人追查老爸以前到底是個什麽“職員”。隻要把這個工人順順當當地幹到底,她將來的孩子就是“工人”出身了。
李二姐工作很努力,不敢出錯。如果出了錯,人家就會查出身,然後根據您的出身給您定性。出身不好的就是搞破壞,是“敵我矛盾”。還會有人給您上綱上線,用您爸、您爺爺的“階級”說事,盡管您從來沒過過一天地主、資本家的生活,盡管您比工人和貧農還窮,也沒人把您當成無產階級,因為您有“階級烙印”。然後您就會被批鬥,還有可能被送去“勞改”。
出身好的話,那就不是搞破壞,是“人民內部矛盾”,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辦法解決。這不是有語錄嗎:
“在我們的麵前有兩類社會矛盾,這就是敵我之間的矛盾和人民內部的矛盾。這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類矛盾。…… 凡屬於人民內部的爭論問題,隻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決,隻能用討論的方法、批評的方法、說服教育的方法去解決,而不能用強製的、壓服的方法去解決。”
有一天,李二姐的同事小王出大錯了。小王他爸是個老工人,出身好得沒的說。小王人也老實,又是車間主任趙師傅的徒弟,趙師傅很想好好培養他。可是小王太粗心了,腦袋瓜兒也不是很靈光, “馬尾拴豆腐” — 就是提不起來。以前小王也是小錯不斷,趙師傅都替他擋了,大家背後議論都說趙師傅偏心眼兒。這次趙師傅擋不住了,隻好給小王開了個車間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大會。
在會上,小王先作了自我批評。也就是先引用一條毛主席語錄,再說“由於自己放鬆了政治學習”,就怎麽樣怎麽樣的……。小王引用的語錄是:
“任何個人,錯誤總是難免的,我們要求犯得少一點。犯了錯誤則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徹底,越好。”
不知是誰幫小王寫的稿,反正趙師傅的那一關是可以了,但他還是語重心長地對小王進行了批評,同事們也都發了言。就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廠革委會主任踱著方步進來了。給主任個麵子是必須的,於是趙師傅請他也發個言。
主任是造反上來的,最會抓政治思想工作,摸清階級鬥爭新動向。這工作要說難其實也挺難的,不信您就試試:沒有雷達圖像、也沒有國家氣象中心的信息,讓您自己作個天氣預報!這工作要說容易其實也挺容易,您不用係統地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您就跟著“風向” 偏左走,準備一打兒“帽子”打別人,準錯不了!幹部當成這樣,真算是爐火純青了。
話說主任進了會場,端足了架子,拖著長聲音問:
“小王,你知道自己的問題屬於什麽矛盾嗎?”
主任那副看誰都像“階級敵人” 、隻有自己“一貫正確”的樣子,讓無罪的人都覺得有罪,別說剛出了錯的小王了。他開始心慌,低著頭小聲地說:
“我……我覺得自己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
隻聽見主任大喊一聲:
“不對!”
大夥都嚇了一大跳。主任雙眼直盯著小王,小王的心更慌了,頭更低了。沉默了一會,小王一副任命的樣子,用更小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
“那……那就算是‘敵我矛盾’吧”。
隻聽見主任又大喊一聲:
“也不對!”
這下子大夥兒都懵了,不是“人民內部”也不是“敵我”,還能是什麽呀?都覺得再長十個腦瓜子也不夠用,誰讓咱們平時沒有好好政治學習呢?一時間每個人都陪著小王低下了頭,生怕被主任提摟起來回答問題,就像害怕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一樣。大家越是窘迫,主任越是得意。看把大家折騰夠了,他才一字一頓地說:
“小王,你的問題屬於‘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
大夥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還是老工人劉師傅敢說話:
“主任,您真是‘飛機掛暖壺’ — 好‘高’的水平!”
“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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