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故事

來源: eRandom 2014-12-23 10:33:1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320 bytes)
人生常有這樣的際遇:我們單薄的身子被擠到命運的犄角旮旯裏,我們在狹小的幾乎是不容回旋的局促狀態中,緩緩地轉過身子,退了出來,我們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解救自己,憑借著上帝賜予的理智、健全的神經;退不出去的就擠在了那旮旯裏,擠在那旮旯裏的人的神經,像是經過超常壓力的擠壓,改變了質素和形狀,成了另種東西和另種形狀,那是超常狀態,非常人所能進入和理解的狀態。那是慈悲的上帝在人類前進的道路上,預留的一個病房,留給堅持不下去的人,讓他們去歇一歇腳。
外婆就走進了這間病房,走進了另種狀態。
外婆是在某個夜晚走進去的。
悲劇大多選擇夜晚發生。
夜晚,外婆起身,跪在床頭,舉著毛主席語錄本,對著毛主席像說,祝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她說這番話時用的是湖南口音。她不斷地這樣說這樣做,驚醒了母親,母親就起身勸她重新睡下,過不了多久,她又這樣做,母親又起身。那個夜晚,她的不斷堅持和母親的反複勸說,就形成了一場沒完沒了的拉鋸戰。勸說的母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比方說,“明天我還要上班,你老人家就可憐可憐我,睡吧”。外婆沒有爭辯,過不久她又起來。在無數次的拉鋸戰之後母親終於認輸,對我說外婆怕是瘋了。這是個電光火石般的句子,也是母親在不耐煩和受不了時,不經意觸摸到的事實。這句話一出口,在說者和聽者心裏,不啻是霹靂貫空焦雷當頂。用湖南話說是,打個炸雷。
外婆瘋了。
外婆瘋前極為善良,瘋了的外婆也沒有破壞力,隻是固執。她固執地挪動著她的箱子,她想回她的老家去。她的老家在南方,由於種種原因,她像顆樹一樣,被移植到北方。北方有她不習慣的飲食,有她聽不慣的方言,這裏不吃她泡製的茄子幹,鄰居們吃了一片含在口裏,一邊說好吃好吃,一邊走出門騰出空就把它吐了;這裏聽不懂她講的話,她跟對方講半天,無異雞同鴨講。她總是生氣地回來說,未必我講的就不是中國話,咯也不懂!這些事情這些時刻都使她想回家去,但是她好的時候,她從來不說。她像顆樹一樣,被移植到了北方,她就站立在北方的天空下;她像個戰士一樣,聽命於戰事的需要。
外婆一直像個聽命於需要的戰士,她選擇了她的兒女中生活條件最差最苦的那家住下,那便是我們家。她在我們家洗衣煮飯,這時,她褐色的皮箱就在她的床頭,裏麵永遠清清爽爽地疊了她的換洗衣服,黑是黑白是白,永遠那麽簡潔也簡捷,仿佛隨時可以拎起箱子就走,可是她一直未能走。
其實她一直想去南方,其實她不是戰士,她隻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平凡瘦弱的湖南老年婦女,她愛吃湖南菜,想聽鄉音。但是生活要求她在老年的時候依然要扮演一個過重的角色,無論她多麽地不適應多麽地想家,無論她多麽地老和多麽地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就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了。
她現在想的是回家。
她拿不動箱子她隻能夠挪箱子。每個人都來阻攔她,用花言巧語騙她勸說她,外婆不相信。瘋了的外婆表現得比清醒的時候還要有主張有見識,還不輕易上當。外婆弱小的身子抱著樹,腳下是她的箱子。我也隻有那麽小,我也隔著樹勸她,我的眼睛與她對視,我在我的眼睛裏灌注了無限的痛惜和柔情,我希望她能夠看到,能夠理解並且接受。外婆顯然沒有理解也沒能接受,她依然美麗的眼睛裏一片空泛,還有就是受了傷害之後的驚恐。這空泛和驚恐讓我再度明白,外婆是在另一個世界裏,這個世界離我們很遠,常人是走不進去的,痛惜和柔情也同樣走不進去。
那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致於我不知道具體是哪一件事,將外婆逼到了絕境。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文化大革命在我們生活中所發生的影響,怎麽評價都不為過。沒有了是非對錯和好壞善惡之分,還隨時隨地發生批鬥武鬥槍擊打砸搶“五湖四海”等。“五湖四海”是一個著名的全國周遊的打砸搶隊伍,名字取自於領袖的一句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這一切,你怎麽能指望一個年邁的老婆婆理解?
母親和二哥,他們是我們這個家庭掙錢拿工資的人。他們以掙錢拿工資的人才有的資格和成熟,聽取和接觸著外麵世界,並將之帶回家來。他們忍不住用恐怖得興奮以致亢奮的聲調,交流和交換著各種大道和小道的消息,然後是徹夜地分析形勢和商量對策。為防止其他的家庭成員聽到惹出禍端,他們在講述的時候,用隱語用眼神用小心翼翼。聽了他們的切切私語,令你想到密室想到非法組織和白色恐怖之類。相信在那些個白天和夜晚,你什麽具體的東西也沒聽到,但你一定獲得了遠遠大於他們的恐懼,陷入了巨大的無可名狀的恐怖之中。他們還無休無止地折騰著家裏的那點破爛,把烏克蘭皮大衣用剪子從中間衝開;把繡有龍鳳的被套枕套剪爛鉸碎,半夜丟到垃圾堆裏去;把裝有所謂細軟的箱子藏在床底下,外麵用一堆破劈柴將它們擋住;一會兒又將它們取出來,分散了放到天花板上,放的過程中還要考慮如何要防老鼠以及防黴變,然後再將洞口封好用石灰糊上,企圖讓外人一眼看不出來。然後就是對家人進行戰前動員和防範教育,比方說有抄家的來,不要往天花板上看,要盡量引開他們的注意力等等。其實,天花板上那點事兒,除了安慰安慰他們十分赤裸的恐懼之外,什麽也瞞不住——新搪的石灰與原先的天花板的模樣,永遠是兩回事。
母親反複強調,家裏不得帶回粉筆來,不得有亂寫亂畫行為,開會時最好不要發言,非發言不可時就說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母親說這話時因激動和亢奮而顯得咬牙切齒,臉上顯出病態的潮紅。隨著文化大革命的迅猛和向縱深發展,母親就進了對敵專政學習班。毛主席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母親就去了學習班。學習班有好多種,如狠鬥私字一閃念學習班,繼續革命學習班等,而對敵專政學習班在級別上屬於最高形態,距公檢法恐怕也就隻有一步之遙了。母親進這個學習班,從她曾經的右派身份和父親至死都是右派的身份這點來看,是那麽的理所當然。在這個學習班裏,母親享受著全封閉的學習待遇,集體行動,無論是學習還是吃飯,全排著隊唱著歌來唱著歌去,沒有私人空間,沒有單獨行動,更不能回家。外婆如果想看到母親,就隻有在吃飯時候到飯堂門口,隔著大鐵欄杆門去看。母親不能隨意走動,隻有蹲在院子中間的地上,邊吃飯,邊隔著飯堂那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院子,向她的母親頻送目光。一天當中,一對母女也隻有這個時間才能夠相互用目光關照著彼此。如果從鐵欄杆門的兩邊看去,兩手抓住鐵欄杆門的外婆和她的淒切神態,與探監沒什麽兩樣。
說來說去,這事還是透著恐怖。恐怖深不見底。
有專家認為,人們恐怖自己所不理解的東西。外婆,一個識不了幾個字的老年婦女,她能理解文化大革命多少呢?不理解就害怕,就想逃離,她又能逃離到哪裏去呢?全國山河一片紅,神州大地盡文革,她所有的兒女都無不受到文化大革命的戰鬥洗禮,難以自保,更何況,她的戰鬥崗位還在這裏,在她一心想挽救想盡微薄之力的女兒家。這樣,她就被擠兌到人生的犄角旮旯裏了,她走進了那個病房,走進了另種狀態。
外婆走到另種狀態裏,她反複做的隻有兩件事:一是向毛主席請安、獻忠心;二是挪她的箱子,她想回家。可見那個世界與我們並不遙遠;同時也可見,外婆雖已精神失常,依然是那麽的目標堅定矢誌不移,絲毫不被正常世界裏的人所欺瞞所誤導,不被繁瑣生活的細枝末節所阻擋所攪和,顯示出這兩件事在她心裏的份量。這兩年事是她從正常世界帶去的,是她在正常世界時的日思夜想,是用心血澆灌並隨著歲月生長的。前者是禱告祈福,為她罪孽深重的兒女們——假如他們真地有罪的話;後者,為自己。這是她今生今世要做的兩件事,哪怕是在另種狀態裏。
這令我想起李慧娘的故事。舞台上,變成鬼的李慧娘穿著白色的衣裙美麗地舞著,表達她的愛恨情仇,至情至義那麽直接地做她生前想做而沒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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