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遭遇魔波旬和說服盤頭達多
在中國中古佛教史乘中,佛教僧人常在提到主人公覺悟的那一刹那,加入神異現象。比如魔波旬(Pāpīyas 或簡稱魔)出來對主人公加以誘惑或考驗。這樣做,很可能是著意模仿釋迦牟尼在覺悟前與魔波旬的那次眾所周知的遭遇。[53]在《出三藏記集》和《高僧傳》中都提到的鳩摩羅什在龜茲發現並鑽研驗《放光經》(Pañcavimśatisāharikā-prajñāpāramitā)的戲劇性情節表麵看起來就像是采用了這種常規的做法。以下是慧皎的敘述:
於是留住龜茲,止於新寺。後於寺側故宮中,初得放光經。始就披讀,魔來蔽文,唯見空牒。什知魔所為。誓心踰固。魔去字顯,仍習誦之。複聞空中聲曰:“汝是智人,何用讀此。”什曰:“汝是小魔,宜時速去。我心如地,不可轉也。”停住二年,廣誦大乘經論,洞其祕奧。[54]
在這一敘述中,魔波旬在一次“來訪”中,曾兩次試圖阻止鳩摩羅什讀經。他先是設法遮蔽經書上的字跡,失敗後,又試圖說服鳩摩羅什這部大乘經對於一個像他這樣的智者來說,根本毫無用處。[55]由於這段文字中時間地點和經典名字都言之鑿鑿,所以現代研究者經常忽視這個故事中的超自然成分,反倒常常因此強調《放光經》流傳到龜茲的時間以及鳩摩羅什和這部經典的關係等等。[56]但如果我們願意放棄這種簡單實證的史學手法,而將這個情節置於整個傳記的結構中來看,那麽將會發現,出於種種考慮,慧皎將佛經內容與傳記敘事這二者之間的眾多關聯巧妙地編織在了文中。在能夠完全弄清他將這樣一個超自然事件插入敘述的目的之前,我們需要先考察一下這一情節可能的來源。
在僧睿為鳩摩羅什翻譯的《大品般若經》(《放光經》的另一譯本)作的序中,他稱讚鳩摩羅什“慧心夙悟,超拔特詣,天魔幹而不能回,淵識難而不能屈”。[57]這段文字中的“天魔幹而不能回”和上麵這部分敘述之間的關係以往注意到的似乎隻有讀書細致過人的陳寅恪先生。他在讀《高僧傳》的劄記裏就指出僧睿序中的這句話就指的是魔在龜茲蔽《放光經》之事。這麽說的話早在羅什生活的時代,他遭遇魔波旬一事就已經在流傳了。[58]這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但是另一種情形更有可能。那就是僧睿這一表達所利用的素材其實比我們想象中要容易獲得得多——它正來自於他為之作序的那本經書裏。事實上,《放光經》及其他般若經的核心主題就是魔波旬試圖迷惑信仰者,而後者通過堅持誦讀和受持《般若波羅蜜多經》而取得了勝利。[59]僧睿隻是順手用了這一主題作為典故放在序中,以之作為一種文學性的比喻來形容所譯的經典與譯者及其信仰之間的關涉。但這種指涉卻給了後來像僧祐和慧皎這樣的史家以某種靈感,對其加工而敷衍成了一個關於發現和鑽研《放光經》的故事。[60] 從這些聯係來看,這個情節構成的基礎並不存在任何曆史依據,但它的關鍵要素卻被精心地挑選出來,搭建成為鳩摩羅什的宗教之旅的一個主要轉戾點。中古佛教史家之所以選擇發現《放光經》來突出這個轉戾點,理由不難追尋。鳩摩羅什尚在世的時候,他對般若波羅蜜多經文的奉信和精通就已經是公認的事實。[61]而最遲至五世紀中期,對這部經文的翻譯也已被看作鳩摩羅什一生中的最高成就。[62]當時中土的僧人認為這部經典及其為這部經典作注的《大智度論》構成鳩摩羅什學說觀點的基石。通過將他與魔波旬相遇、並最後取得勝利這一經曆和這部經書的核心觀念聯係起來,僧祐和慧皎再一次表明,鳩摩羅什是當之無愧的般若波羅蜜多的真正大師,同時他的譯文的權威性也得到某種神聖的認可(sanctification)。
在慧皎筆下,這個情節本身還有另一層轉折。從敘事的順序上看,這一情節是在鳩摩羅什和他的母親進行了最後一次交談之後發生的,而且他的母親也離開了龜茲去了天竺。[63]上文已經提到過這最後一次談話的重要性,我們現在必須再次回到這個問題。慧皎對事件次序的這種安排,可以說是揭櫫鳩摩羅什精神與心理發展軌跡的一次有創意的努力。正是這種安排讓讀者得以確定這位大師獲得其宗教精神上的獨立的確切時刻。在此之前,鳩摩羅什還是一個受到精心庇佑的天才。他固然聰明絕頂,但猶如溫室中之花朵,未經考驗,而且也缺乏人生的終極目標。隨著他母親的離去,此刻他必須依靠自己的毅力來堅持。羅什與魔波旬之間的鬥爭就是對其定力大小、成熟與否的一次考驗。而慧皎已經告訴他的讀者,羅什早在沙勒時就已學了《中論》,《百論》和《十二門論》這些中觀派最核心的典籍,從識的角度來說,他早已經掌握了他日後所提倡的空觀學說,所以慧皎通過這一情節所力圖表現的,與其說是鳩摩羅什思想所達到的進一步的深度,毋寧說是他精神層麵所達到的進一步的深度來得貼切。這才是他真正覺悟的一刻(moment of enlightenment)。這一刻的到來發生在他向她母親作出承諾要為宣揚大乘而獻身之後,因此他一生在佛教史上的定位也由此確立。難怪慧皎非得讓他的母親從他的傳記中先行消失不可了。
此外,魔波旬這個情節也似乎暗示鳩摩羅什堅定他要發揚大乘教義的承諾時,情感上所可能產生的掙紮。對佛教早期寺院主義以及大小乘關係演變的研究有巨大貢獻的葛瑞高利·紹本(Gregory Schopen)就很敏銳地注意到,到五世紀時,“不退轉(avinivartanīya 阿毘跋致或阿惟越致)”的觀念已經成為大乘教義之要旨。當時在印度和中亞的大乘的信徒處在部派佛教僧團的汪洋大海的包圍之中,他們的信仰受到保守的主流僧團的嘲笑,他們所信奉的“大乘”經典的合法性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懷疑,所謂“大乘非佛說”。所以在感受孤立和懷疑之時,這些作為少數派的大乘信徒隻能“立定腳與他捱”以等待“終須有勝時,勝時甚氣象”的一刻來臨(借用朱子之語)。同時不得不采用充滿戰鬥性的激烈言詞來貶壓對手,並為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辯護。在諸如《八千頌般若波羅蜜多》(即《小品般若波羅蜜經》)等經的經文中,大乘佛教反對部派僧侶集團的論戰口吻尤其強硬,般若學的論敵經常被描繪為“達摩(Dharma)和毗尼(Vinaya)” 的追隨者,實際就是指涉當時傳統部派內的僧人。而魔波旬將自己偽裝為僧人,誘騙般若的信徒放棄受持誦讀般若經。[64]紹本的睿見對理解大乘佛經的表述非常有幫助,他使我們不再把大乘佛典常有的那種對小乘的藐視性言辭簡單看作大乘勝利的曆史反映,而視作是一種宗教宣傳中常用的宣言性辭令(propaganda rhetoric)。我認為紹本的論點其實頗適合借用來分析鳩摩羅什傳中這一魔波旬與《放光經》事件的語境。慧皎敘述魔波旬出現並且以失敗告終的場景不在別處而是在鳩摩羅什出生和成長之地龜茲,這是否也是暗示鳩摩羅什已經作了根本性的抉擇,在心裏上將自己和所屬並關係親密的當地佛教的僧團拉開了距離呢?我在這裏提供的這種解讀自然是嚐試性的,但放諸我們所了解的當日佛教界的實況中,卻是比較能吻合的,故可做為一解。雖然在僧祐與慧皎所處時代,大乘在中土的優勢遠過其在中亞,但在中土佛教界內部,不同教派反對各自的教義和實踐傳統做法也不鮮見。有人甚至公開指責“方等經”為魔書。[65]如果聯係僧祐和慧皎對鳩摩羅什內心苦惱的種種有意地揭示(下文將仔細分析),那麽在這裏用打敗魔波旬來解釋羅什從原來的僧團脫離出來的心理過程就顯得很自然了。同時順著這種可能的內在邏輯,我們也很容易解釋為何慧皎的傳記中的下一個情節正是鳩摩羅什說服了他自己的老師盤頭達多:
龜茲王為造金師子座。以大秦錦褥鋪之。令什升而說法。什曰。家師猶未悟大乘欲躬往仰化。不得停此。俄而大師盤頭達多不遠而至。王曰。大師何能遠顧。達多曰。一聞弟子所悟非常。二聞大王弘讚佛道。故冒涉艱危遠奔神國。什得師至欣遂本懷。為說德女問經。多明因緣空假。昔與師俱所不信。故先說也。師謂什曰。汝於大乘見何異相而欲尚之。什曰。大乘深淨明有法皆空。小乘偏局多諸漏失。師曰:汝說一切皆空甚可畏也。安捨有法而愛空乎。如昔狂人令績師績線極令細好。績師加意細若微塵。狂人猶恨其麤。績師大怒乃指空示曰。此是細縷。狂人曰。何以不見。師曰。此縷極細。我工之良匠猶且不見。況他人耶。狂人大喜以付織師。師亦效焉皆蒙上賞而實無物。汝之空法亦由此也。什乃連類而陳之。往複苦至經一月餘日。方乃信服。師歎曰。師不能達反啟其誌。驗於今矣。於是禮什為師。言和上是我大乘師。我是和上小乘師矣。[66]
盤頭達多與鳩摩羅什的這場論辯看來是佛門史家想象出來的產物。僧祐對這一事件的記載很簡略,而且告訴我們是鳩摩羅什前往罽賓去說服盤頭達多,但在慧皎的筆下卻變成了盤頭達多到龜茲來訪問自己的弟子。這種改變我認為不是因為慧皎另有不同的故事版本作為依據,而是如此就將鳩摩羅什放到了中心的位置。拋開這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這個情節要表現出的認識就是在佛教的世界裏,如果要建立起自己在教義上的終極權威,那麽和帶自己進入佛教教義大門的老師進行辯論並贏得承認(不一定要是絕對的勝利)就是重要的一環,即使是像鳩摩羅什這樣的人亦不例外。慧皎的故事更耐人尋味。雖然鳩摩羅什被宣布為這次拉鋸式辯論的最後勝利者,慧皎在敘述中卻並沒有明顯地傾向他。盤頭達多最後雖說“禮什為師”,但從文字的語氣上他更像是在承認弟子立新說的成就而非就此改變了他自身的學說立場。至少他並沒有放棄他自己作為羅什的“小乘師”的身份。這種辭令多多少少也體現出當日的僧人史家還是很強調在大小乘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和包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慧皎雖然宣告羅什贏得這場論辯,但對羅什究竟是以何種論證來駁倒盤頭達多卻隻字未提,而把篇幅完全留給了盤頭達多,讓他把對羅什的主張的批評意見扼要說出。盤頭達多把以他自己弟子為代表的大乘信徒比作“狂人”尤其值得注意。[67]這種比喻在這裏出現決不會是隨意的。因為這很能體現當時一些反對大乘空觀,特別是般若空觀的佛教徒所持有的立場。他們認為大乘的空觀斥破一切的立場會導致其信奉者以為掌握了真諦而目空一切。就連大乘的信仰者也不是都同意鳩摩羅什的學說的。[68]下文還將談到,羅什所提倡的中觀學說在僧祐慧皎的時代遠不如他所譯的《成實論》一類的觀念來得流行。所以在這裏慧皎顯然不願意讓批評的聲音被埋沒,更何況“狂人”的形象也頗能體現出鳩摩羅什本人標新的特點。
六 遭遇魔波旬和說服盤頭達多
本帖於 2010-07-24 01:37:32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天涯覓路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