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神童鳩摩羅什
中古中國的佛教僧侶史家都清楚地指出,鳩摩羅什所具有的不可企及的天才使他注定會成為一位偉大的佛教思想傳播者。僧祐與慧皎自然是具有這種認識主要的代表。他們分別在各自為鳩摩羅什所做的傳記中不斷告訴讀者,他對未來的敏銳的洞察力和過目不忘的能力,以及無礙的辯才是何等無與倫比。這種描述粗看的話似乎沒有什麽特別,因為在中古僧傳,尤其是在域外僧人的傳記中這種讚揚幾乎像是一個程式,但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在僧祐和慧皎的筆下,對鳩摩羅什的才能的強調絕非一般的隨意稱讚,而是起到詮釋鳩摩羅什一生的重要作用,而且也是傳記敘事結構上的一個關鍵。這種精細的安排最明顯的依據就是在傳記的敘事中,鳩摩羅什的一生是以印證其天才的奇跡開始,也是以印證其天才的奇跡結束的。在耆婆懷有鳩摩羅什時,圍繞她發生的種種奇跡都預示著他將擁有理解與闡釋佛教教義的驚人能力,換句話說,在許多人眼中,他的確是他所處的時代的舍利弗。按照傳記的敘述,羅什早在接受俱足戒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出家人之前,就精通了小乘和大乘的經典和要義。而在傳記的結尾,當他被火化後,還能“薪滅形碎,唯舌不灰”。不滅之舌這一奇跡當然是為了印證鳩摩羅什自己死前的“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燋爛”的誓言,但是“唯舌尚存”的深意當不止此,也應是象征他在和外道和佛教內部的陋見者論辯時所表現出的才華,就仿佛是《韓詩外傳》裏所講的那種“辯士之舌端”的意義的一個反用。[38]
但是僧祐和慧皎對鳩摩羅什個人天才的強調的目的絕非隻在讚美,實際上這種強調最不落俗套的地方恰恰在於僧祐與慧皎所表現出來的矛盾態度。他們在作品中不斷地透露出一種認識:非凡的智力對於一位佛教修行者來說,就像是一柄雙刃劍。鳩摩羅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員的身份更是加大了伴隨其天才而來的優勢與不利。高貴的身份和罕見的智慧過早使他得大名,但也提供他可以忽視佛教戒律某種條件。慧皎的羅什傳中明確說:“時龜茲國人以其母王妹,利養甚多。乃攜什避之。“[39] 可見耆婆之所以要帶兒子離開龜茲,正是因為人們對鳩摩羅什另眼相待,而怕他因過於受寵而仿礙修行。這是否真是鳩摩羅什母親離開龜茲的動機,我們當然無從得知。不過這更應該是僧祐和慧皎的解釋。但是即使離開了龜茲,鳩摩羅什的特殊地位也依然如故。比如在罽賓時,可能連十歲都不到的鳩摩羅什因折伏了外道,而受到特殊的待遇:
日給鵝臘一雙,粳米麵各三鬥,酥六升,此外國之上供也。所住寺僧乃差大僧五人,沙彌十人,營視掃灑,有若弟子。其見尊崇如此。
而且他的高貴身份似乎也依然受到關注。例如在沙勒,一位名叫喜見的沙門就建議該國國王邀請這位年輕的僧人到宮中來,升座講經。理由是這樣做“凡有二益,一國內沙門恥其不逮,必見勉強。二龜茲王必謂什出我國,而彼尊之是尊我也,必來交好。”[40] 可見部分原因就是由羅什於身份特殊,所以善待他則可獲得外交的好處。但是僧祐和慧皎告訴讀者說,鳩摩羅什所獲得的這麽多讚譽導致了他的某種高傲,也在他和周圍的佛教僧團的成員之間造成某種裂痕。而就在他智慧博學之盛名在罽賓西域一帶遠播之時,他的行為也開始受到更多關注。僧祐與慧皎在敘事中都將鳩摩羅什由於對小乘經文的精通而得到的廣泛尊崇和他因對佛教規範的漠視所受到的批評做平行處理,並相對照。比如說他“性率達,不礪小檢,修行者頗非之”。這就對羅什個性中的缺陷的展露作了預告。這種缺陷中最首要的就是他在性方麵的隨意。
就智慧學問和修行之間的種種緊張關係而言,如果我們再把看僧祐和慧皎對鳩摩羅什的一位老師佛陀耶舍(Buddhayaśas)的描寫和羅什傳對照,那麽就又可以找到解釋的線索.[41] 在僧祐與慧皎筆下,佛陀耶舍的生平除了出生沒那麽神奇外,與鳩摩羅什可以說十分的相像。佛陀耶舍也是少年就博聞強記,年十九就“誦大小乘經二百餘萬言”,但卻“性度簡傲,頗以知見自處,謂少堪己師者,故不為諸僧所重。”[42] 僧祐和慧皎的記載相當明確地告訴我們,佛陀耶舍是最早向鳩摩羅什宣講大乘教義的人之一。[43]同時,兩人相互影響,結下了深厚友情。而當鳩摩羅什破色戒的消息傳開後,佛陀耶舍也是唯一公開對他表示同情的人。由此種種,佛陀耶舍的傳記幾乎可作為鳩摩羅什傳記之補充。所以我們很有理由推測僧祐和慧皎之所以選擇對佛陀耶舍塑造成為這樣一個精神自由而不拘小節的僧人,就是為了暗示誰是鳩摩羅什在真實生活中的榜樣(role-model),並通過這種暗示來對他日後何以會形成那種有名的個性提供部分解答。無論如何,這種描寫都凸顯了這兩位佛教史家自身對“智慧在宗教生活中所起作用”這一問題所持有的複雜而甚至曖昧的態度。
四 神童鳩摩羅什
本帖於 2010-07-24 01:37:32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天涯覓路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