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鳩摩羅什之母
在中國中古早期的佛教徒傳記裏,提到一位高僧的母親在其生平中所扮演的角色的例子很少。雖然說遠在鳩摩羅什傳出現以前,對人物的家庭背景的介紹就已成為中國史傳中的一個固定的組成部分了,僧祐與慧皎在他們寫的羅什傳記中用這麽多篇幅來描寫鳩摩羅什的母親及其活動還是很不同尋常的。奇怪的是,迄今為止,學者對他們的這種描寫在曆史寫作和宗教文化上的意義卻很少加以關注,討論就更談不上了。而這一個層麵是我們了解中古時期對鳩摩羅什的認識首先必須著眼的。在慧皎的鳩摩羅什傳中,讀者可能從一開始就會被對羅什母親的極為戲劇性的描繪所吸引。在涉及羅什母親之前,傳記先對鳩摩羅什的父親的家世和到龜茲的過程作了簡要的交代:
鳩摩羅什。此雲童壽。天竺人也。家世國相。什祖父達多。倜儻不群名重於國。父鳩摩炎。聰明有懿節。將嗣相位。乃辭避出家。東度蔥嶺。龜茲王聞其棄榮甚敬慕之。自出郊迎請為國師。
《高僧傳》和僧祐的《出三藏記集》一樣,都把鳩摩羅什的父家說成是一個世代為天竺國相的家族後嗣,這一說法就像中古僧傳中每每將域外僧人的家世說成是某國太子一樣,正如伯希和早就指出過的,其真實性是極可懷疑的。[28]當然鳩摩羅什的父係來自於印度當時的文化社會精英階層,則是完全可能的。但這一段有關鳩摩羅什父係的說明絕非傳記的重點。重點是在緊接著地對他母親耆婆(Jīvā)的描述上:
王有妹,年始二十,識悟明敏,過目必能,一聞則誦。且體有赤黶,法生智子,諸國娉之,並不肯行。及見摩炎,心欲當之,乃逼以妻焉,既而懷什。什在胎時,其母自覺神悟超解,有倍常日。聞雀梨大寺名德既多,又有得道之僧,即與王族貴女,德行諸尼,彌日設供,請齋聽法。什母忽自通天竺語,難問之辭,必窮淵致,眾鹹歎之。有羅漢達摩瞿沙曰:此必懷智子。為說舍利弗在胎之證。及什生之後,還忘前言。頃之,什母樂欲出家,夫未之許,遂更產一男,名弗沙提婆。後因出城遊觀,見塚間枯骨異處縱橫,於是深惟苦本,定誓出家,若不落發,不咽飲食。至六日夜,氣力綿乏,疑不達旦,夫乃懼而許焉。以未剃發故,猶不嚐進。即敕人除發,乃下飲食。次旦受戒,仍樂禪法。專精匪懈,學得初果。什年七歲,亦俱出家。[29]
慧皎和僧祐對於耆婆的描繪之間的差異是非常關鍵的。僧祐的文本中相關段落如下:
王有妹,年始二十,才悟明敏,過目必能,一聞則誦。且體有赤黶,法生智子,諸國娉之,並不行。及見炎,心欲當之。王聞大喜,逼炎為妻,遂生什。什之在胎,其母慧解倍常,往雀梨大寺聽經, 忽自通天竺語,眾鹹歎異。有羅漢達摩瞿沙曰:此必懷智子。為說舍利弗在胎之證。既而生什,岐嶷若神。什生之後,還忘前語。有傾,其母出家修道,學得初果。什年七歲,亦俱出家。[30]
對比這兩個版本,我們就能立刻發現,慧皎有選擇性地改寫了一些句子,並且在敘述中增加了不少細節。慧皎對僧祐版本的改動凸顯出來的結果就是耆婆在成道上完全具有主動性。例如,僧祐並沒有很明確地表示耆婆在遇見鳩摩炎前不願結婚。而在慧皎的文本中,僧祐所用的“並不行”就變成了“並不肯行”。增加了一個“肯”字,一種主觀上的意願就得到了加強,所以慧皎就明確表示是耆婆拒絕了所有求婚者。而同樣的,當她遇見了鳩摩炎時,在僧祐的筆下很明白地寫出是國王強行促成了這樁婚事(“王聞大喜,逼炎為妻”)。但是慧皎的筆下則變成了是在耆婆的強迫之下鳩摩炎才娶了她(“心欲當之,乃逼以妻焉”)。[31]再有,僧祐僅僅提到耆婆去雀梨大寺聽經,慧皎卻指出她還主動帶了“王族貴女”一起去聽。如果說上述這些還隻是從字裏行間中委婉地透露出來耆婆的主動性的話,那麽慧皎所增加的細節就使這種主動性更加鮮明。在這些新增的細節裏,耆婆被描繪成一個在關鍵時刻(尤其表現在麵對婚姻和出家問題時)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這一點與獻身佛教並得道的僧人絕無二致。在僧祐的敘述中,耆婆被賜予的一切神力均是懷有鳩摩羅什而獲得的善報。這一部分敘述的高潮,就是這個“岐嶷若神” 的嬰兒的誕生。由此,僧祐將耆婆身體上所感受到的種種靈異都歸因於鳩摩羅什及其與生俱來的不凡。可以說在這裏耆婆隻是個工具,就仿佛是舍利佛的母親一樣。和鳩摩羅什相比較來說,耆婆是比較次要的。但在慧皎的筆下,這種情況卻大有不同。首先慧皎恰恰沒有去采用“岐嶷若神”這樣的現成語句來渲染出生時的鳩摩羅什。相反卻繼續把重心放在繼續擴展耆婆的事跡上。這當然並不意味著慧皎不重視鳩摩羅什的誕生或者否認耆婆的懷孕和她獲得的能力之間有密切關聯。但他明顯認為羅什誕生的過程也是耆婆開始自身尋求宗教解脫的過程。慧皎用很形象的筆觸來大力描寫這位母親如何地覺悟,又如何以抗爭的方式來表達出家求道的決心。這些方麵都沒有在僧祐的筆下出現。她的覺悟過程幾乎和佛教傳統中釋迦牟尼的覺悟的經曆相對應。所有這些都說明慧皎將耆婆提到了和鳩摩羅什相平行的地位。並且暗示他的讀者鳩摩羅什的那些重要的個人素質也是從他母親那裏繼承而來的。這包括了極度的聰慧、自由的精神以及無礙的辯才。
隨著敘事的展開,慧皎將耆婆作為鳩摩羅什覺悟的精神支柱的這一意圖就表現得更為明顯。是耆婆讓她那富有異秉的兒子成為一名僧人,並將他送去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僧團的中心罽賓,以讓他能接受最好的佛教經院教育。[32]雖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耆婆本人也尊奉大乘,但正是在她的鼓勵下,鳩摩羅什產生了對大乘教義的興趣。[33]而羅什的整個求學過程都在他母親的伴隨之下。她不光是鳩摩羅什的保護者,也是他的激勵者。我們不應忽視的是,在慧皎敘述到鳩摩羅什一生中的關鍵時刻時,往往都要提到他的母親,這一點絕不像是偶然的。比如慧皎的傳記中,特別提到了兩個有關鳩摩羅什命運的重要預言,而在這兩個場合,敘事都涉及到了耆婆。其中的一個是別人對她說的預言,讓她小心看護好她的兒子,讓確保他不破色戒。這一點下文將另作論述。另一個預言,則是在她前往天竺前向她兒子宣告的,這一刻嚴肅而動人:
什母臨去謂什曰:“方等深教,應大闡真丹。傳之東土,唯爾之力。但於自身無利,其可如何?”什曰:“大士之道,利彼忘軀。若必使大化流傳,能洗悟蒙俗。雖複身當爐鑊,苦而無恨。”[34]
隻有在《高僧傳》中,我們才能讀到這段既包含鼓勵,又有嚴肅警示的對話。這個可以斷定是虛構的場景更像是慧皎的一個杜撰,也正因如此,這一段文字對於我們理解他對羅什之宗教努力的複雜看法至關重要。這也是下文將要涉及的另一主題。簡單說來,在鳩摩羅什的一生中,這一次談話標誌著他精神獨立的開始。在說完這些話後不久,耆婆便找到了自己的最終歸宿。慧皎告訴他的讀者,她“行至天竺,進登三果”。三果也就是佛教出家人修行所能達到的四個果位中的第二高的果位阿那含果(Anāgāmin)。而從此耆婆也就從傳記中消失了。這樣的結局意味著,耆婆選擇離家時所追求的佛教解脫終於得到了圓滿實現。
當然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佛教僧侶史家,尤其是慧皎,是根據什麽材料來使他們筆下耆婆的形象不斷豐滿起來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關於她的一些故事早已流傳了相當一段時間。另外慧皎和南朝佛教界的許多人也會了解到,在鳩摩羅什的時代,龜茲就已經有一個龐大的僧尼群體存在。[35]但這些都不足以解釋耆婆這種形象的出現,因為在現存的印度與中國的早期佛教著述中,似乎並沒有像慧皎對耆婆這樣的大膽描寫求道女性的形象的存在。幾乎可以肯定,這種對母親在鳩摩羅什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強調,應該是慧皎自己的。和這種形象相比照,慧皎筆下的鳩摩羅什的父親除有讓耆婆懷孕的作用外,在羅什一生中完全沒有起到任何其他的重要作用。接下來我們的另一個疑問就是,慧皎憑什麽可以有把握讓他同時代的人來接受這樣一個在行為上特立獨行的女修行者的形象呢?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麵去找線索。首先,這很可能和當時社會中佛教尼姑的地位開始大幅提升,並受到上層社會一定程度的尊重有關。寶唱撰寫的《比丘尼傳》也恰在這一時期出現就是證據。但除了這個外緣的條件之外,我還要指出的一種可能性就是中古佛教史乘中普遍存在的對異域風俗文化的想象為此種形象的出現提供了某種背景。這種想象本身是個很重要的文化課題,這裏雖然無法展開,但一般來說,中古的很多讀者顯然已經接受一種觀念,那就是天竺和西域這些域外之地在風俗等等方麵和中土完全不同,甚至那些異域人士(包括女性)尋求超脫的行為也會有所不同。很可能因為當時讀者早已預設了這種心理,慧皎在創作中就可以有很大的發揮空間。而這種描寫如果換在中土女性的形象上就不大可能出現。所以如果受女性主義影響的學者,用這個例子來推斷慧皎筆下的耆婆透露出女性主義觀念的某種“萌芽”,那在我看來必然是一種誤讀。
其實慧皎對耆婆形象地描寫固然大膽,但字裏行間的變化中還是隱隱透露出他對中土當時的社會價值觀有某種照顧。慧皎事實上還是試圖在作為模範母親的耆婆與作為模範佛教修行者的耆婆這兩個形象之間求得平衡。比如上文所引的《高僧傳》中的段落就提到,耆婆在決心出家前,特別生了取名為“弗沙提婆” (Puṣysdeva)的第二個兒子。傳中隻字未提這個兒子今後的命運,但通過上下文的語境,卻明顯暗示,他並沒有像他的兄長鳩摩羅什那樣出家,而應該是傳承了家族的血脈。所以這個兒子的出現可以斷定是有特殊目的的。慧皎想通過設計這一情節來表明,在出家之前,耆婆已經像中國中古社會對一位模範母親所期望的那樣,履行了自己在世俗間的職責。同時,導致這一安排的文化資源絕不僅止於中土的價值觀,還極可能受到了印度佛教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的主題的啟發。那個主題就是一位成道的高僧常有一位致力於世俗的事務、並且也很不凡的兄弟。一個最為慧皎時代的人所知的例子就是阿育王(King Aśoka)和他的出家成聖的弟弟毗多輸柯(Vītaśoka)的故事。[36]比如僧祐編的《釋迦譜》卷五就有如下一段講到這種情況的敘述:
爾時世尊告阿難:“當知我滅度百年之後,此童子於巴連弗邑,統領一天下。轉輪王姓孔雀名阿育,正法治化。又複廣布我舍利,當造八萬四千塔。阿難,取此缽中所施之沙,捨著如來經行處,當行彼處。”阿難受教,即取缽沙,泥經行處。阿難當知,於巴連弗邑,有王名日月護。彼王當生子,名曰頻頭婆羅。當治彼國。彼複有子,名曰修師摩。時瞻婆國有一婆羅門女,極為端正,令人樂見,為國所珍。諸相師輩見彼女相,即記彼女當為王妃,必生二子,一當領天下,一當出家學道,得成聖跡。時婆羅門聞相師所說,歡喜無量,即持其女,詣巴連弗邑。種種莊嚴,欲嫁與修師摩王子。相師雲應嫁與頻頭婆羅王。王見此女端正有德,即立為第一夫人,恒相娛樂,仍便懷體。月滿生子,生時安隱,母無憂惱。過七日後立字名無憂。又複生子名曰離憂。[37]
上麵這段故事中的所謂“必生二子,一當領天下,一當出家學道,得成聖跡”看來就是慧皎靈感的來源。對這種佛教文學中現有的模式的模仿使他既求得和中土的社會價值的一種平衡,又給了傳記一種言外的意蘊。此外,這種將耆婆同時描繪為模範母親和模範佛教修行者的作法,也應該被視作一種敘事上的策略(narrative strategy)。因為通過強調耆婆在其子早年的求道發展方麵所起的積極主導的作用,慧皎也開始為以下將展開的鳩摩羅什平生事業所遇的波折作出詮釋。似乎隻有在像他母親的這樣一種保護下,鳩摩羅什才能真正成功。換句話說,若要鳩摩羅什在佛教的事業上成功,則既不能使他因其特殊地位而享受過多的特權,又不能使他被不信佛教的世俗力量所操控。而將來鳩摩羅什的命運中,恰恰不能完全避免那兩個問題。下麵我們就來觀察在南朝僧人的筆下,鳩摩羅什那些與生俱來的特質會對他的宗教實踐產生何種的影響。
三 鳩摩羅什之母
本帖於 2010-07-24 01:37:32 時間, 由普通用戶 天涯覓路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