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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萊塢恐怖片的經典場景。從陰溝中翻湧出無數老鼠，個個目露凶光，仿佛千萬顆寒星。像蝗蟲一樣踩過那倒黴的女受害者（通常是長得漂亮死得早的花瓶）。她的淒厲慘叫，讓銀幕前觀眾感同身受毛骨悚然。突然，一隻毛發堅硬的老鼠正好鑽進她張成“O”型的嘴裏，還調皮地扭一下屁股。裹著老鼠肥碩軀幹的嘴，腫脹得像顆欲爆的手雷，隨時隨刻血肉模糊。不一會兒嘴邊隻剩一截長長的尾巴。是女演員抽搐猙獰的麵部肌肉的特寫。
導演將畫麵隱黑。畫外音仍舊不依不饒。倏地一聲，已然連根沒入。
電影中萬鼠攢動的場麵是由電腦合成。導演應該不知這個世界會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的電影拍得更真實恐怖。
是印度北部的老鼠神廟（Karni Mata Temple）。
相傳十四世紀時，濕婆派遣女神多迦（Durga）到人間救助貧疾。女神化身法力強大的女祭司，有點類似《封神榜》中下山給人看病的薑子牙。一天，一個說書人抱著死去的兒子找到女祭司，說，我深愛我的兒子，求求你，把他救活。女祭司找到死神雅瑪（Yama）幫忙。冷漠的死神隻用一個白眼就拒絕了女祭司的請求。女祭司為了抗議雅瑪對亡靈的控製，把所有說書人死後的靈魂都寄存於老鼠體內，老鼠死後，那些附體的靈魂依舊可以轉世做人。如此，那些逝者的靈魂就不用到陰間被死神折磨。
為了不讓親人們的靈魂東躲西藏，四處遊蕩。說書人的後代就為這些老鼠專門修建這座神廟。他們相信寺院內奔跑的老鼠即是他們逝去的親人。他們也相信自己死後會化身老鼠到這座神廟報道。
是從比卡涅爾到老鼠神廟的長途汽車。幾十公裏路途，開行半個多小時。車上坐滿朝聖信徒，也有幾個像我一樣的背包客，以獵奇為目的。
車票多少錢？我問售票員。
他看了我一眼。零點幾秒之後說，20盧比。
汽車終點是一個普通印度村莊。幾個雜貨鋪幾個油炸店構成村中主要街道。跟著人流不多久就到達老鼠神廟。
從外麵看廟宇異常潔淨，也無異味。銀色大門刻滿動物植物圖案。其中一張是鴿鼠爭食的合影。不收門票。但是必須脫鞋進入。國外遊客大多把鞋脫在廟外，而當地人把鞋放在門裏。
進入正門。門後是一塊籃球場大小的空地，鋪黑白相間的大理石方磚。頭頂有張密網，除了陽光，什麽都透不進來。正前方是主廟，進堂很深，能隱約看到裏麵的神像閃耀著金光。左邊空地上擺著幾個搪瓷盆，盛滿水或者牛奶。飲水區後是食堂，一個小工正用一鼎大鍋熬煮著什麽。幾個穿鮮豔紗麗的婦女在一邊閑聊。穿白衣的教士光腳躺在廟前台階上睡覺。一個男孩站在牆邊，像是在追打著什麽。而我的位置是空地正中有陽光直射的地方。
上麵的描述中，我有意忽略它們，那些神廟的真正主人。目的是要做個比較。沒它們時我所見隻是普通印度神廟。添上它們之後（對印度教信徒來說，也仍舊是普通神廟），那一份視覺和聽覺上的感官衝擊絕對要比坐在影院看恐怖大片來得真實刺激的多。
天空的密網是不讓嗜鼠的飛禽傷害它們。失去天敵的老鼠們再也不用畏首畏尾，而是甩著——不是夾著——長長的尾巴，呲溜溜地竄來竄去。那句用來形容人鼠關係的著名成語到了這裏就不得不稍微改動，老鼠過街，人人讓路。
環顧四周，能看到的老鼠至少也有四五百隻。現在是白天，在外麵逡巡的畢竟還是少數。有的在水盆奶盆邊貪婪吸吮。有的掛在鐵門雕花上悠然睡覺。有的和飛進神廟的鴿子爭奪地上米食——一個是不太凶猛的飛禽，一個是小了N號的走獸，各占勝場，互有勝負。
我和另外幾個背包客隻敢站在太陽底下，鼠兄鼠弟們顯然不高興在這鬼地方出沒。興許它們還會小聲議論，看太陽下那幾個人，膽小如鼠。
跟我們這些背包客對比，印度人顯然是真心把老鼠當成親人看待。食堂裏的小工在給老鼠熬粥。另一個工人搬來一顆千瘡百孔的樹根，小老鼠們快樂地從樹洞裏鑽來鑽去，是名副其實的迪斯尼樂園。婦人們一邊聊天一邊往地上拋撒今年剛豐收的稻穀。白衣教士腳邊的兩隻老鼠打架打得站了起來。牆邊的男孩正在和一隻老鼠捉迷藏，還不時用小手去摸那個毫無懼色的寵物。
感謝我的相機，它有足夠長的鏡頭，可以從很遠地方對準那些灰色聚焦。感謝從沙漠歸來後就一直沒換的襪子，走出這裏後就可以直接脫掉扔掉。還要感謝比卡涅爾的銀行比瑜伽呼吸還要慢的工作效率，把我吃早點的時間生生擠掉。否則又給老鼠們提供了一頓新鮮食物。
在當地流傳這樣的說法。如果在老鼠神廟中不小心被老鼠踩到，會帶來一天好運。如果能看到白色鼠王，更是鴻運齊天。
我把鏡頭拉到最遠，仔仔細細搜索，卻始終沒見鼠王的廬山真麵。不過這事容易想通。既然是鼠王，肯定架子大，哪肯輕易出洞。或者按照習性，隻在黑夜出宮微服私訪一下。當然，我是沒膽半夜故地重遊，如果真在慘白的月光下看到它老人家那一身傲然堅挺的白毛，即使不死也得嚇成殘廢。
既然來了，神廟的正殿總是要進的。
終於鼓足勇氣走進通往正殿的走廊。走廊又窄又黑，雙目近乎失明，耳朵卻靈敏起來，像蝙蝠的觸角指揮著身體小心地不去觸碰黑暗中那些睡著喝著吃著的老鼠。這是一場地道戰裏的地雷戰，每一步都驚心動魄。向前走了十來步，眼睛終於適應於微弱光線，看清正中有一尊象鼻神神像（不知為什麽是他而不是女神多迦）。神像旁擺滿信徒供奉的綾羅綢緞鮮花黍米。看到幾隻碩大黑毛老鼠正蹲在貢品籃中咀嚼鮮花。其中一隻用寒星一樣的凜冽目光瞟了我一眼。就在此時，我感覺腳麵上正有什麽東西悄然爬過……
回憶就此中斷。我的畫麵於是不得不隱黑。
這座神廟對我觸動實在太大，必須說點什麽來總結自己的感受。
我的結論有關信仰。
老鼠，在世界絕大多數地方的絕大多數人看來，那都是一種傳播疾病製造恐怖的生物，可偏偏在印度，在老鼠神廟，它們卻被當成家人看待。這是信仰的力量。人們根據不同信仰（大而化之也包括不同世界觀人生觀認識論）對這個世界產生出不同讀解。就像小孩手中的畫筆，無知無畏地把世界塗抹出許多種顏色。這無關對錯，美醜，善惡。這就像有時黃金是屎，當穿越沙漠隻需一瓶水時；有時屎又是黃金，當農夫急需用它灌溉田園。
多元意識造就多元世界，多元世界又反向影響多元生活。而旅行，正是提供了進入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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