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插隊是在湖北嗎?什麽地方?我在武漢上的大學,班上很多湖北同學。關於在農村拉琴,請看以下《智擒地主》(已收入《三國四方 江岩聲小

來源: yanshengjiang 2020-06-15 08:50:5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538 bytes)

智擒地主

  我高中畢業後插隊當了知青,1974年的夏天。去的村子名叫後沈,也稱後沈生產隊,隸屬安徽省和縣隱駕公社陸良大隊。說起和縣,很少人知道,但我若告訴你,項羽自刎的烏江就在和縣境內,你或許會有興趣記住這個縣名。和縣和我家所在的M市隔長江相望,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滾滾長江東逝水”,那是從總體上、從全局上來把握的;而從局部上觀察,往微觀處著眼,並不盡然。比如,在我們生產隊那一帶,滾滾長江向北方。二千多年前的一天早上,楚霸王站在江邊,迎著獵獵晨風,慨歎無顏見江東父老,恨不能蕩盡綿綿心痛。此時,在他心目中,應該也有我家那一帶的老百姓。

  後沈生產隊的地形就像一艘向東航行的遠洋巨輪。二百畝水田是巨輪的前甲板;村子是舵樓,居住著30戶人家,一百多口人;往西是二百畝旱地,相當於巨輪的尾甲板;兩側船舷是二十多米寬的水渠,渠外是鄰隊的地盤。從舵樓沿著船舷走二十分鍾到船頭,就是長江大堤。堤內側有些人家,隸屬於另外的生產隊。大堤外側是浩蕩長江。春夏之交,長江水大,波濤洶湧,直拍堤岸;其它季節,在江水和大堤之間,裸露出成片的灘地,那些人家就在灘地種植花生和芝麻。至於有沒有收成,收成好壞,全要看江水的進退。

  我插隊沒多久,陸良大隊成立了文藝宣傳隊。我們知青組的四個知青有三個參加了宣傳隊,我,小秦和小王。我拉小提琴。小王拉二胡,也彈琵琶。小秦也能拉兩下二胡,會用6─3弦拉“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從草原來到天安門。……”但他拉琴有個毛病,跑調。他自己聽不出來,別人聽著難受。所以,他不算樂隊的人。但他在宣傳隊最活躍,什麽都幹,有時演戲,有時伴奏,有時導演,但他最拿手的還是創作。小秦也來自M市,也是高中畢業,但他讀過許多我沒讀過的書,例如《少女的心》。有天下午,隊長叫我們幾個知青挑草到江邊。休息的時候,我們站在長江大堤上,迎著獵獵江風,望著滔滔江水,小秦高聲誦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從沒聽過這樣豪放的詩句,心生佩服,想,小秦如果在我高中上的那個文藝班,一定是語文第一。

  大隊書記也知道小秦的文采。“雙搶”結束的那天,書記來到我們知青組。書記其實就住在我們村,隻是平時很少見到。他總是外出開會,要不然就是在家陪上麵來的官員喝酒。書記那天把我們幾個知青挨個兒慰問了一遍後,對小秦說,聽說你筆杆子很厲害呀,寫個戲怎麽樣?反映你們知識青年參加“雙搶”,還有農村的階級鬥爭。我們這一帶,群眾的階級鬥爭觀念不強。毛主席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現在各村的打穀場上都堆滿了剛收下的早稻,大家要應該提高警惕,嚴防偷盜。

  小秦筆頭飛快,一夜就寫成了一個獨幕話劇,“智擒地主”。說的是一個仇恨社會主義,不服改造的地主,利用獨自看打穀場的機會,放火燒隊儲存稻種的公房,幸被平時就警惕地主的知青發現,及時撲滅了火,抓住了地主。書記手拿小秦謄寫在一疊紅格信紙上的劇本,端詳著龍飛鳳舞的鋼筆字,說,好,很好,小秦有才,有才。接著就指示分管宣傳隊的大隊民兵營長馬上排演。

  分派角色時,遇到點兒麻煩。大家都說小王眼大而突,細皮嫩肉,長得像地主,可小王說什麽也不幹。也沒別人願意。編劇小秦就說他來演。小王就挑了個知青角色演,負責滅火和捆綁小秦。話劇沒有唱腔,不需伴奏,我沒事兒幹,他們排戲的時候,我就在大隊部屋外拉小提琴,練習其它節目的伴奏曲。民兵營長從隔壁小店買煙回來,站在我身邊聽了一會兒,忽然說,哎,小秦四處張望,準備放火的時候,小江你能不能奏樂,那種緊張氣氛的,就像“海港”那個姓錢的把玻璃纖維和糧食調包時那樣。說實話,樣板戲我看得最少的就是“海港”。錢守維做案時的音樂是什麽樣子,我一時想不起來,就拉了一段“新疆之春”。民兵營長說小提琴的聲音不夠陰險。民兵營長當過兵,是見過世麵的。我就回屋拿來小王的二胡。因為小提琴有指板,手指按弦用力大,拉二胡一時緩不過勁來,拉不準音,作為練手,我先胡亂拉了一陣“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從草原來到天安門……”。我聽著不是味兒,走調兒,跟小秦拉的似的,可營長連說好,小江,這個好!這個好!就這樣拉!於是,就這樣拉了,也這樣演了。這個戲,我們演遍了大隊的十多個生產隊。農民們看到小秦演的地主都哈哈大笑,說演得真像!公社宣傳秘書聽說了,跑來看了一遍,也說好,要我們到別的大隊去演。一招鮮,吃遍天。我們就憑著這出戲,跑遍了公社的十多個大隊,一百多個生產隊,吃了無數碗大魚大肉,喝了無數杯山芋幹白酒。

  就引起了更高一層領導的重視。那時候,在公社與縣之間,還有一級行政組織,叫做區。我們公社屬姆橋區管轄。區領導機構所在地是個鎮,叫姆橋,在我們村西北方向,有二十裏路遠,是方圓幾十裏內第一等熱鬧的地方,每逢集日,人山人海。有一天,區文化站來了一個人審查節目,說是為縣的文藝調演選拔節目。那人瘦削臉。大熱天的,我們都光著膀子,他卻穿一身黑衣。看戲的時候,目光嚴峻,一言不發。陪同審查節目的有大隊書記、公社宣傳秘書和我們隊的隊長。小秦這人有點兒人來瘋,越是在領導麵前,越是精神頭兒足。為了準備這次審查,幾星期前還特地把他一個同學的一個在M市文工團工作的同學請來指導排戲。所以,那次演出,小秦準備得格外充分,發揮得特別好。凡是巡回演出時逗得農民們哈哈大笑的地方,他都加倍賣力,引得大隊書記、公社宣傳秘書和我們隊長哈哈大笑,雖然他們都看過了,而且不止一遍。隻有黑衣人不笑,板著個臉,表情嚴肅,如同他的一身黑衣。到了小秦在台上伸頭探腦地四處窺測,我用跑調的二胡哼哼呀呀地奏樂時,別人都笑得前仰後合,他卻眉頭緊鎖。

  戲終於演完了。大隊書記請黑衣人給予指導。黑衣人靜默了片刻,掃視了我們每一個知青,然後語氣平靜地,緩緩地,嚴肅地問道:“你們,見過地主嗎?”

  大家麵麵相覷。我心打起鼓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爺爺是地主,可我沒見過。平時見誰都不打怵的小秦,此時怯生生地答道:“沒有。隻在電影和小人書裏見過。”

  黑衣人又問:“沈隊長,後沈村有地主嗎?”

  隊長答道:“沒的。”

  又問:”沈書記,陸良大隊有地主嗎?”

  大隊書記答道:”沒的。”

  又問:“劉秘書,隱駕公社有地主嗎?”

  公社宣傳秘書撓撓頭,遲疑了一下,答道:“好像沒有。”

  “同學們!”黑衣人對著我們說道:“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再強調,文藝作品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而源於生活,首要一條就是真實。大家都沒見過地主,怎麽知道地主會這麽愚蠢?他看場的時候,放火燒公房,這不是監守自盜,自找倒黴嗎?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嗎?這出戲,基本情節不可信,站不住腳。你們,誰是編劇?!”大隊書記指著小秦向黑衣人做了介紹,末了補充道,小秦的父親是M市革委會副主任,剛給大隊批來30噸化肥。

  黑衣人的臉色和緩下來,說,小秦的文學基礎不錯,不少對話寫得很精彩,這樣吧,區裏給你們留一個名額,你們把戲修改好了,再報上來。

  黑衣人走了。大隊書記本來要留他喝酒,可他說天黑前必須趕回區,還有二十裏路要走。書記無奈,送走了客人,回來就指示我和小秦兩人修改劇本,而且要抓緊時間,爭取趕上調演。“我們大隊還從來沒有參加過縣的調演”,他強調說道。

  我和小秦一宿又一宿地討論,設想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想過讓地主逃跑,坐火車,往台灣;或者偷越國境,像林彪,往蘇聯。可是,那樣一來,就得去追他,獨幕就要變成多場,增加許多道具不說,錢從哪兒來?道具如何運輸?現在這個樣子,道具隻兩個籮筐,一條扁擔,巡回演出的時候,大家都嫌麻煩帶,更不要說其它了。又想過把地主成份降下來,改成富農,可是,隊也沒有富農啊!倒是有一個富裕中農,可人家經常給我們送菜來吃,多好的一家人!再說了,按照主席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農是團結的對象。富裕中農,不還是中農嗎?

  戲終於沒改。上麵抽調小秦到公社中學教書。他走後,戲班沒了地主,也就散了,大家都回了生產隊勞動。可是,那黑衣人卻留在了我心中。久而久之,我悟出了一個道理:無論世道如何糊塗,總有明白人。如今,我寫文章時,每當覺得生活實際發生的事情不夠有趣,想虛構點兒噱頭時,眼前就會浮現出一襲黑衣,一張瘦削,毫無表情的臉,耳邊響起一聲詰問:你們,見過地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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