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有時又被稱作“歐洲棒子”,當然是貶義。巧的是民國時代的一篇有名小說《北極風情畫》男主是亞棒,女主是歐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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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風情畫
作者:無名氏
(作者簡介:無名氏,原名卜寶南,後改名卜乃夫,筆名還有卜寧、卜懷君、寧士等。1917年生於江蘇南京。無名氏是風格獨特的作家,其個性和情感都非常強烈,他從四十年代初開始創作,前期以《北極風情畫》、《塔裏的女人》兩部暢銷小說確立文名,隨後又潛心創作了長達六卷的《無名書稿》(包括《野獸、野獸、野獸》、《海豔》、《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層》、《開花在星雲以外》、《創世紀大菩提》)這部二十世紀中國文壇上特立獨行的巨著。文學史家將他與徐訏列入兩個現代狂人。)
(nun注:《北極風情畫》是無名氏的成名作,遺憾的是2005年手頭找不到初稿本《契闊》,先以花城版本掃描,並發在我的紅藍白博客以及百度無名氏貼吧,後來在網上看到了初版本,2007年7月從孔夫子舊書網上買來《契闊》一書,一並修訂,這也是我當年收藏到的版本,本欲上傳影印版本,怎奈印刷質量真的很差,還是作罷。)

一千九百四十二年夏季,我因為患劇烈的腦疲症,遵照醫生勸告,由河南前線回到後方去西安靜養。由於市廛喧囂。友朋酬應過繁,思想始終不能安靜,腦疲竟一天比一天更厲害起來。有時隻要稍為多看一點書,就會在椅子上昏暈過去,可怕極了。最後,我終於發了一個大願心:到華山去休養一個時期再說!
這一年秋天,我到了華山,住在五千仞上落雁峰的白帝廟裏。兩個月過去了,腦病竟漸告痊愈,這時本該下山了,我卻留戀不舍,拿不起決心離開我的許多朋友們,這些奇麗可愛的山峰。
我說這些山峰是我的好朋友,一點也不誇張,誰隻要到過華山,他就不會忘記那些古怪而迷人的山姿巒影。它們好像一些活躍活跳的美麗小獸,永遠潛藏在你心靈最深處,你無論如何也趕不跑!在華山的兩個月中,我沒有一個朋友,卻又有成千成萬的朋友;它們就是山、樹、草、石、鳥、太陽。在這個時期,我不再是“社會人”,而是“自然人”,像五十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北京人”似的。
這兩個月中,我把生活調理得盡可能地詩化。每天早晨,我和太陽比賽誰趕得早,這個錦標,不用說,常是屬於我。每天,迎著薄寒,我一口氣跑到朝陽台看日出,看那又大又紅又圓的太陽漸漸升起來,像一座燦爛的神。對著太陽,我張臂狂嘯三聲,或是背誦兩首華特曼禮讚太陽的詩,接著就跑到泉水邊洗臉。我的早餐經常是在鬆樹下麵用。當我吃饅頭時,樹上鬆鼠也唧唧嚷嚷著齧鬆子,百鳥則在唱歌。有時我投一把饅頭屑在地上,許多麻雀全飛下來啄食,它們的聲音與姿態對我隻有一個意義,就是: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早餐以後,我斜倚樹身假寐,聽泉水的音樂,這裏麵有鋼琴,有提琴,有抒情曲,有夜曲,酒一樣地把我弄得醉醉的,甜甜的,好靜又好舒服啊!近午時分,我脫光衣服,躺在仰天池的潔白大理石上作日光浴,一朵朵的白雲藍雲似乎從我身邊滑過去。午飯以後,我滿山亂跑,從落雁峰跑到玉女峰,從玉女峰又跑到五雲峰或朝陽峰。我不讓腦子裏有一點思想,我隻讓四周的山,樹,雲,陽光,泉水來麻醉我,刺激我。有時偶然在路邊看見一隻美麗甲蟲,我就坐下來和它耍個半天。有時找一些斑斕的鵝卵石,我就一枚一枚的投到泉水中,聽它在水裏麵所激起的悠美回音。有時為了幫助螞蟻搬糧食,也忙一個下午。有時到危石上集采一些野花,編織花環,直到日落西山,才盎然而返。晚飯以後,我就坐在大殿的一個陰暗角落上,聽僧人念誦晚經。鍾鼓聲、木魚聲、磬聲,以及濃烈的香煙使我呼吸到宗教的幽靜。直到神思恍忽,身心似入夢境,我才像夢遊人似的回到房裏休息。
就像這樣的無思無慮,我的腦病才迅速痊可。兩個月終了,我的日記上隻留下兩句話:“許多腦中有毛病的人,為什麽不來請教華山這位偉大的醫生呢?”
* * *
我既對華山依依不舍,發生狂戀,便決定直住到這年年底再走。我的理由有三種:第一,我要把我的腦病斬草除根,徹底治好,以免將來複發,這隻有在華山這樣的安靜環境裏才行。第二,我的感情太浮,許多事情常沉不住氣,我決心要把自己的性格培養得冷靜點。這隻有在華山這樣孤獨冷靜的環境中才行。曾有人說過:“經在口頭,佛在心頭,十年麵壁,頑石點頭。”這是指達摩祖師的苦行而言。我雖不能像達摩十年麵壁,至少也應該擇一個冷靜環境來體煉體煉。第三,生命太短,機會難逢,誰知道將來什麽時候才能再來華山?我何不借養病的機會,在我的生命史上,與華山結一段較長久的姻緣,以供他日回味、咀嚼、思憶?
我當即把這一決定告訴廟中主持:一個姓袁的老道。這老道倒還好,沒有說什麽,隻是警告我:冬季山上冷得很,常常有些小野獸凍死,得特別當心才行。我對他說:“身子冷一點沒有什麽,隻要心熱一點就行了。”他聽了這話,笑了。這老道年已八十,是五十年前上華山修道的。他來的時候,正當甲午中日戰爭爆發,左寶貴在朝鮮平壤死戰犧牲。現在第二次中日戰爭已經發生五年了,他的足跡仍然沒有出華山。他已經有四五年沒有看報紙:我上山的第一天,他問過我這樣幾句話:“先生,上山來的先生們常和我談什麽‘炕熱”不‘炕熱,的大道理,‘炕’當然是熱的啦?這有什麽道理可談呢?他們的話真比張天師的咒語難懂。也許我的耳朵聾了,聽不清爽吧!”我聽了他的話,知道這“炕熱”二字是“抗日”的訛音,我沒有回答,隻笑笑。這老道的腦子雖說和我一樣有點毛病,、但身體倒異常健朗。他一頓飯能吃斤半饅頭,從山腳下到山頂,五十裏陡峭山路,不到六七個鍾頭就走到了。
秋漸盡了,冬季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袁老道終於和別的老道們陸續下山,到山腳下一個廟裏過冬去了。隻留下一個年輕的道士和一個燒飯的長工看守廟子,廟裏分外顯得冷清起來。我倒並不感到寂寞,不時看看佛經來消磨時間。這樣,很快就到了陽曆年底。
按照我原來計劃,打算在一九四三年元旦那天下山,算是昨死今生,完全脫離了疾病與死亡的威脅,從今以後,可以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在除夕前一天,我感到分別華山之時漸近,說不出的有點難過。這一天雖然冷得要命,我仍到各個山峰上盤桓了許久,好像小孩子要離開他的玩具似的。
這一天回到廟裏,很遲才返房休息。睡了不久,一陣古怪得可怕的巨吼聲忽然把我搖醒了。我披衣起坐,側耳細聽,原來是山風大作,狂嘯如虎。隻聽得窗外一陣陣猛惡的怪叫不斷衝過來,猶如千軍萬馬在作梯隊衝鋒。這聲音越來越大,勢如翻江倒海,怒潮奔騰,似乎要把全部華山吞沒下去,窗板被刮得“轟轟隆隆”直響,整個屋子幌動得很厲害。我坐在床上,好像是坐在怒浪滔天的小船裏,隨時有翻船的可能。聽著風聲,我不禁害怕起來。聽老道說,華山冬季有種極猛烈的怪風能把樹連根拔起來,人在風裏走著,也會被風吹得跌倒,厲害極了。因此廟裏的瓦全是鐵瓦,有些柱子也是鐵的,廟基則是極堅固巨大的岩石。當年建築這些廟時,真是費盡心血。春夏之季,好容易把屋架子與梁柱豎好,冬天瓦木匠下山避冬,到得次年上山時,那些屋架子已被吹得無影無蹤,杳如黃鶴了。
窗子越震越響,屋子越搖越厲害。聽著窗外大風,想起老道的話,我越想越怕。看今夜這樣狂風,我住的這個樓房很可能被吹倒。如果這座樓一倒塌,連人帶桌椅床鋪全會滾到岩壁下麵,從五千仞高峰上直摔下去……
聽老道說,“一個人如從峰頂上摔下去,至少要到華山一百裏外才能尋到屍首!”
“假使我就這麽睡在床上被摔到一百裏外……”
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麽辦呢?逃?不逃?還是等死?……”
一個又一個恐怖的疑問晃動在我腦子裏。
正恐怖著,一個天崩地裂似的倒塌聲響起來。
我吃了一驚,以為宇宙真個倒塌了,索性閉上眼睛,心一沉,等待死亡末日到來,誰知過了一會,這倒塌聲竟又沒有了。我臨時胡猜:這大約是廟外的鬆樹被吹倒了。不久,這倒塌聲不斷響起來,錘子似地敲打著我的心,我一麵怕一麵胡思亂想道:
“完了,完了,今夜我是完了!”

我胡思亂想,一夜未能合眼,快到黎明時分,房內特別冷,實在疲倦不過,才昏然入睡。
睡了不知多少時候,一覺醒來,風竟停了。舉眼向窗縫一望,隻見外麵一片白光。我不禁雀躍而起:“這是雪!雪!雪!下雪了!”
這一個上午,我倚著窗子,看了半天雪。午後,雪住了。我決定到落雁峰頂仰天池去看華山雪景,這是我在落雁峰的最後一個下午了。明天這個時候我的身子或許已在山半腰或山下了!我得好好地利用這個下午。
我於是拄著手杖,踏雪上落雁峰頂。一路都有鐵鏈圍在石上。路並不難走。不到半個鍾頭,我就上了仰天池。
雖然沒有風,但峰頂冷得可怕,一股股寒流錐子似地刺入肌膚,我雖然穿著皮袍皮褲,還是覺得冷。
“這一片雪景太難得了,冷一點算什麽!反正明天我就下山了。”
我一麵安慰自己,一麵眺望雪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球上,還是在另一個星球上。
有誰在華山最高峰看過雪景麽?啊,太美麗了,太神聖了!太偉大了!那不是凡人所能享受的。隻有在神話裏生活的人,才能有這樣眼福。那並不是雪景,而是一座座用萬千羚羊角堆砌成的建築,通體透明,潔白芳香。整個華山變成了數不清的北極冰山,變成了銀色的宇宙。在這裏人隻有一種感覺:白色!這白色充滿了你的眼睛,你的思想,你的心靈,你的血液。你會覺得你的思想是白色的,你的聲音是白色的,你的感情你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在這裏,白色就是上帝,就是最高的主宰,它把華山的每一塊土每一根草全染成了白色。除了白色,它再也不容許第二種存在。
我望著望著,自己似乎整個溶化了。我仿佛覺得我自己的每一個細胞全變成了白色,變成了雪。在我身前身後,是白色的酒之海,使我從頭到腳沉醉在裏麵!
這樣的沉醉不知多久,忽然間,一個黑色的影體出現在這白色海裏,這黑色形體慢慢蠕動著、轉移著,正對著我的方向,他像一根樹,又像一頭野獸,逐漸向我走來,逐漸在我眼前明顯起來。我突然吃了一驚,從醉夢裏醒了過來:“啊,這是一個人!”
是的,這是一個人,一點也不錯。這個人已爬完落雁峰的最後一個石級,走近仰天池了。
那個人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一條野獸更適當點。他年約四十左右,有著野獸一樣的強烈的眼睛,野獸一樣的魁梧身子,野獸一樣的沉靜腳步。他頭戴一頂破舊水獺帽子,帽子直遮住臉頰。一件破舊的鑲水獺領子的大衣裹住了身子,把他裝飾得狗熊一樣的笨重,滑稽。實在,他的帽子與大衣太破舊了,有好幾處都顯出有銅錢樣的大洞,照我們南方人的說法,就是“賣鴨蛋”了。他身上至少賣了六七個“鴨蛋”。但大衣的質料倒不錯。是地道俄國貨,隻可惜穿得太久了。
他拄著一條劍閣產的盤龍手杖,終於在仰天池旁邊站定,離我隻有四五尺遠了。
我又對他的臉端詳了一遍。在這張臉上,我看出一種極頹唐厭倦的神氣,眉目間不時還露出一種獰惡、諷刺、傲慢的表情。他好像對一切都不滿意。隻有四周美麗得令人瘋狂的雪景,才稍稍能吸引他的注意。
從前我看過一本天才舞女的自傳:那舞女有一次發請柬,請一個著名的瑞典文學家去看她表演,那文學家拒絕了,回複她一張字條道:“我許久沒有出門了,我討厭人類!”
離我隻有四五尺遠的這個陌生怪客,令我想起了上麵那個瑞典文學家。我想:他們大約都是一個模型鑄造出來的。
我的想法並沒有錯,不久就被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了。
本來遊過華山的人都有一個經驗,就是:當你一過蒼龍嶺和金鎖關後,遇見任何一個上山人或下山人,你都想同他打一個招呼,說兩句話,這種神秘心理,在兩千年前就被莊子道破了。他說:“夫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你所爬的山越高。你的四周越空虛,所見到的陌生人也越覺得寸愛,隻有當你完全脫離人群時,你才覺得人群的重要!
基於上麵的神秘心理,不用說,我對身旁邊的陌生人自然感到說不出的親切。不僅是親切,並且我還很好奇。試想想,在這樣的大冷天,而且還是除夕,競有人會冒雪爬上華山最高峰喝西北風,這個人如果不是瘋子,也是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人,入冬以來,這一個多月裏,我就沒有遇見過一個遊客。我原以為自己夠古怪的了,現在竟還有一個比我更古怪的人,這怎能不叫我發生莫大的好奇心?
其實,就我的個性言,我是不大喜歡說話的。我曾經統計過:在這一九四二年最末一個月份裏,我總共說了還不到十五句話,平均每天才說一句話,我和那個燒飯的長工,幾乎一直是在演啞劇,點點頭,擺擺手,拱拱腰,踢踢腳,最多兩聲,就算是說話了。雖說如此,我現在卻極願意和我身邊的陌生漢子說話。
我於是向他打了個招呼:
“先生,你是一個人上山嗎?”
他隻是點點頭。連哼也沒有哼一聲。他在望山下雪景。
“你是昨天上山的吧!”
他再點點頭,仍望雪景。
“那麽,你昨天歇在北峰,還是中峰……”
他並不回頭,隻哼了一個“中”字,連下麵的“峰”字都不想補上去。
他這種帶理不理的冷淡神情,實在叫我起反感。我心裏想:這個人的心大約正和華山上的雪一樣,又冷又白!
在這樣人跡罕見的五千尺高峰上,他遇見了和他樣有眼有鼻的人類,竟會這樣冷酷無情,簡直有點不近人情。
我向他狠狠盯盯了一眼,忽然生起疑心,且有點害怕起來:“他或許不是人,而是鬼吧!”他如果不是鬼,是人,絕不應該冷酷的。
我一麵懷著鬼胎,一麵孤注一擲,背城一戰,向這陌生漢子的冷酷無情作最後挑戰。
“先生,你今晚不下山了吧?在南峰廟裏歇?”我臉上堆滿著笑容問他。
“不‘下’了。”他始終沒有回轉頭,一直在看雪景。
感謝他的恩典,這一回多說了兩個字。他似乎並不是在回答我,而是在賞賜我。他的每一個字仿佛比珍珠寶石還珍貴。如,果說羅馬時代尼羅皇帝是世界上最傲慢自大的人,這陌生漢子至少比尼羅還傲慢自大十倍。
看著他的傲慢冷酷的背景,我越想越氣,終於提起手杖,頭也不回的離開落雁峰仰天池。我絕不能和這樣一個夜郎自大的人同在一起呼吸空氣。
我走下山峰時,他仍在望雪景,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這更增加了我的憤怒,使得我加速了足步。我恨不得長著翅膀一口氣飛下山,永遠不和這個人見麵。

吃晚飯的時候,當我跨入客堂時,我微微吃了一驚,這陌生漢子正在吃素酒,啃饅頭,廟裏有一種白幹,道士美其名日:“素酒”,其實酒性很猛烈,這陌生漢子一杯杯的喝著,好像在喝白開水一樣,一點不在乎。
那個年輕道士是個類似白癡的人物(也許因為道行太深之故),終日除念經之外,不說一句話。長工則幾乎是一千五百度的近視眼,耳朵又有點聾。我們三個人平常吃飯時,是無話可說的。這陌生漢子鐵鎖泥封的嘴,看情形,就是拿手榴彈炸他,也難得炸兩句話出來。因此,我一吃完飯,立刻離開飯桌。當找離開時,那陌生漢子還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回到樓上客堂,我不斷來回踱著方步,我想:今天是除夕,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歡聚,喝酒猜拳行樂,誰想到我竟會在這樣一個冷清的山上消磨時間!並且還遇見這樣一個極古怪的陌生人?
這樣想著,越想越懊惱,越別扭。終於我又好笑起來:反正明天下山了,離開這裏了,又何必嘔這些閑氣呢?倒不如早一點睡覺,多休息休息,養足精神,明天好趕路。
計議既定,我便特別破例,提早睡覺,我睡了不久,便聽見一陣低沉的腳步聲,我猜想就是那個陌生怪客,他在客堂裏坐了一會,旋即回到我對麵的那間房裏。廟裏為了便利遊人,本預備了很多房間,我的房間和對門的房間是全廟最優雅最寬大的兩個,每個房裏有兩個極大的禪床,原是為了集體遊客憩宿的。現在因為沒有另外的遊人,我和那個陌生漢子便各自占據了一個大房間,可說是極盡舒適之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冷清一點。
倒在床上,翻來複去,始終睡不著。我不斷盤算著將來的事,這一次下山以後,我究竟怎樣開始我的新生活?上前線乎?在後方乎?幹文化工作乎?做公務員乎?……越盤算,越興奮,越興奮,越睡不著。半夜時分,好容易實行自我催眠,正要入睡,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忽然把我驚醒了。這腳步聲輕極了,也神秘極了,分明有人在客堂裏走動。
“這樣深更半夜,有誰會在外麵客堂裏走動呢?”
我不禁好奇起來,旋即輕輕坐在床上,從板壁縫中向客堂裏張望,不張望猶可,一張望我幾乎駭了一跳:一個古怪得幾乎可怕的景像緊緊抓住了我。
白天那個陌生怪客一手擎著白色燭,正從房裏走出來。一他沒有戴帽子,長長的頭發亂披在臉上,好像是一條條毒蛇。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臉色蒼白如死,嘴唇邊染著斑斑殷紅血跡。他在這深更半夜時所顯露的像貌,和我白天所見的像貌,完全不同了,我白天所見的是一種野獸的像貌,現在我所見到的,則是一種鬼魂與死屍的像貌,在世界上,最可怕的麵孔是被絞死的人的麵孔。他現在正是這樣一張麵孔,充滿了歪扭、絕望、慘厲、陰森、悲哀。
他幽靈似地踱到客堂裏,輕輕把蠟燭放在桌上,然後從壁上輕輕取下那架桐木古琴,這琴原是客堂裏的一種裝飾,弦柱子早已壞了,六根弦全鬆馳著,無法彈出聲音。
這怪客取下這具琴,顯然並不是為了彈奏,而是為了回憶。他 輕輕撫摸著這琴。深深鎖縐眉頭,眯細起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整個身心鑽入回憶裏。他沉思著沉思著,忽然站起來,輕輕在室內來回走著,他忽然輕輕跪在地上,攤開兩臂,手掌向上,仰起臉孔,似在做一種極沉痛極悲壯極啞默的呼籲,對蒼天呼籲,這時他臉上所表現的苦痛表情,除了用但丁煉獄裏的鬼魂來比喻以外,我再想不起別的比擬。
我看著看著,不禁渾身直發抖。我好像又變成了一個孩子,又恐怖又迷愛地聽一個白胡子老人在講狐鬼的故事。“我究竟是個活人,還是個死人?”我對自己也懷疑起來。我幾乎懷疑自己也是吊死鬼之類了。
我正懷疑著,客堂裏的怪人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出於我意料的,他回到房裏戴上皮帽,竟又走出來,輕輕下樓了。
我的疑心越來越重,終於鼓起勇氣,決定來探究這個神秘怪客的行跡。
三分鍾後,我也輕輕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下樓。
滿院子全是雪,照耀得廟裏極是明亮。我看見那神秘怪客在雪上所留下的新足跡,便追蹤到後門口,又由後門口追蹤到廟外。
一出廟後門;我就看見那怪客遠遠在前麵走,真像一個夢遊病者。山上到處是雪,一切光明如白晝,人的影子長長的拖在雪地上,清晰極了,我為了避免被發現,便彎下身子前進和他相距約莫四五丈遠。
他走著走著,到了落雁峰楊公亭畔,便停住了。在亭子前麵,就是落雁峰削壁邊緣,上麵石頭上雕刻著“五千仞上”四個字,現在卻被雪完全覆蓋住了。
我悄悄躲在一叢灌木林裏,偷偷看這個怪人究竟做些什麽。
這個怪人其實並沒有做什麽,他不過在亭子裏來回徘徊,且不時停下來,向極北方瞭望,望過一會,他又開始徘徊。徘徊一會,他又開始瞭望著,瞭望複徘徊,徘徊複瞭望,最後他突然站著不動,做了一個極長久的瞭望。一麵望,一麵不時看手腕上的表。
我潛伏著,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終於我聽見一陣慘不忍聞的聲音。出於我意外,這竟是他的歌唱的聲音。天知道:這哪裏是歌唱,這簡直是受傷野獸的悲鳴,是瀕死豺狼的哀吟,是母親抱著被殺死的孩子時的慘叫!自有生以來,我從未聽見過這樣悲慘的歌聲。
華山的雪夜太美了,是令人不能忍受的美麗。但四周卻是死樣的靜,像發生了謀殺案似的。在這樣的美麗與死靜中,這歌聲分外顯得淒厲和悱惻,它們像千萬把飛劍似的,直刺到我的心裏,我的淚水雨似的滴落著,不由自主地滴落著。
唱著唱著,他忽然走出亭子,直向那懸崖削壁走去,離懸崖削壁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滾跌下去了。
一種說不出的恐怖捉住我,我也顧不得他是人是鬼,是野獸是幽靈,突然跳出灌木林,用全身氣力向他衝去。
我一麵狂跑一麵狂喊:
“站住,不要動……”
他聽見我的喊聲,僵屍似地停下來,一動也不動。
我一口氣跑到他麵前,不顧一切地拖住他的膀子,把他拖出懸崖邊緣。一麵拖,一麵用滿腔熱忱對他喊道:
“朋友,你千萬不能尋短見,世界上生路多得很!”
他被拖到亭子旁邊,莫明其妙似地望望我,突然冷冷道:
“你這是幹什麽?”
“我不許你尋死!”我向他大聲吼。
他鼻孔哼了一聲,冷冷道:
“我並沒有尋死。”
“你沒有尋死?你幹嗎往懸崖邊上走。”
“這是我的自由!你沒有權利幹涉我的自由!”他仍然冷冷地說。
我愣了一愣,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用誠懇得不能再誠懇的聲音對他喊道:
“先生,我向你叩頭了,請你再不要這樣冷言冷語地好不好,我們都是人類,並不是石頭,人對人為什麽一定要像石頭一樣冷酷?你能不能對我少冷酷一點?”
聽到我發自內心的誠懇聲音,他似乎稍稍有點感動,他把我扶起來,深深歎了口氣,用比較溫和的口吻輕輕道:
“你以為人類比石頭少冷酷一點麽?”
“當然!”我堅決回答。
他輕輕苦笑了,好像大人在笑孩子的幼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顏。我分明聽見他的平靜聲音道:
“據我看,比起人類的心來,石頭倒是一個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東西!”
“為什麽?”我對他的怪論發生驚詫。
“你看見過海綿麽?把石頭和人心放在一起,石頭最多也不過是一種海綿體。簡直溫柔得可憐。”
“我不能同意你的怪論!”我不斷搖頭,忽然極堅決的對他道:“現在,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想尋死?”
“你怎麽知道我要尋死?”他反問我。
“我看見你往懸崖邊上走。”
“在懸崖邊上走,就是尋死,你以為一個人會這樣容易死麽?”
“不尋死,你為什麽往懸崖邊上走?”
“因為我很喜歡懸崖,我更喜歡那數千尺深淵,假使一個人偶然像皮球似的滾下去,不也很有趣麽?”他一麵說,一麵大笑起來。
“哼,你這個人,剛才那樣冷酷無情,現在又這樣嘻嘻哈哈。你能不能說一點正經話?”我對他不禁有點發生反感。
“我所說的每字每句都是正經話,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了。我現在還願意再向你說兩句正經話:當一個人生下世來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定必須在懸崖上走路的那一天,他身邊每一秒鍾都有一個可怕的千丈深淵在等待他!你愛信不信!”
“你的話太玄虛,我們還是談一點實際的事。現在請你向我坦白說,你究竟是不是想尋死?”
“你這個人真奇怪,我現在明明活得很好,你為什麽非要栽賴我是尋死不可?”
“那麽你究竟憑什麽理由深更半夜在懸崖上走?”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
“我不相信那是個理由!”
“世界上不是理由的理由多得很。你既談理由,我現在就問你一個理由,你為什麽一定要苦苦追問我尋死不尋死?”
“因為我不願意你死!”
“你不願我死?”他瞪大眼睛望望我,忽然哈哈狂笑起來,喝醉了酒似地大搖其頭,並且借用了我的話回答我道:“我不相信這是個理由!”
“為什麽這不是理由?”
他收斂了狂笑,回轉到先前的冷靜態度,輕輕道:“火星和水星上的事我不知道。因此不敢說什麽,至於在地球上,我可確確實實不相信有不願意別人死的人!”
“你又在說笑話了。你這個人真會開玩笑!”
“我一點也不是開玩笑,我所說的每字每句都是嚴肅得不能再嚴肅了。”當他這樣說時,他臉上充滿了沉思意味。
“好了,好了,算你會說笑話,我說不過你。你死也好,活也好,暫且不提,我現在隻問你一個問題,剛才你在亭子裏時,為什麽不斷向極北方瞭望,並且望了很久?”
“我不願回答你。”
“為什麽?”
“我如果回答,你又以為我是在說笑話了。”
我怔了怔,笑了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你這回盡管說笑話,我絕不怪你!”
“真的沒有關係?”他猶豫了一下,旋即向我走近了一步,用極低沉的聲音道:“你問我為什麽向極北方向瞭望?——我是在瞭望一個人!”
“一個人?”我又給他弄得莫名其妙了。
“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你在瞭望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我愈聽愈糊塗了。
“嗯,我在瞭望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什麽,你大年除夕,爬好幾十裏山路,冒著大風雪跑到華山,就為了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頂瞭望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我一麵說,一麵忍不住想笑,但我拚命抑製住自己,努力彎下腰,使腸胃緊張起來。
“是的,我不辭幹辛萬苦,大年除夕爬上落雁峰頂,就是為了深更半夜好在這裏瞭望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他很正經地說。
“你為什麽一定要在落雁峰瞭望,不在玉女峰或朝陽峰或是五雲峰瞭望呢?”
“因為落雁峰最高,在這裏也望得最清楚”。他仍然正正經經地說。
“這個人死了多少時候了?”
“這個人死了十年了。”
聽到這裏,再“瞭望”一下他的一板正經的麵孔,我終於再也抑製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笑著,笑聲響徹雪夜空山,使四周發射出巨大的回音,我直笑得流出眼淚鼻涕,幾乎斷了肚腸子。如果我將來不幸夭亡,在我的短短生命史上,至少會給世界留下了一個偉大事跡,這就是:“一千九百四十二年除夕深夜十二時,某某曾在海撥五千尺之落雁峰頂狂笑三分鍾。並且,在遺囑上,我一定要把這兩行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以代替墓誌銘一類文章。”
他一聲也不響,等我笑完了,向我點點頭,說一聲:“再會。”
“你到哪裏去?”我慌忙問。
“我要走到懸崖邊緣上繼續瞭望。”
“瞭望那個已經死了的人?”
“是的。”
“請你原諒我的羅嗦,我真不懂:一個死了十年的人,怎麽還能望見呢?”
“你以為隻有活人才望得見,死人就望不見?”
“自然。”
“那你完全錯了。死人同樣也可以望得見。死人也有活人的能力,他同樣也可以在街上走路,在跳舞場跳舞,喝咖啡,囤積居奇,做生意,打麻將,念經拜佛,拍通電,發表演說……”
“照你這樣說,死人和活人完全沒有分別了?”
“死人和活人本來就沒有多大分別,唯一的一點小分別是:死人的大腦要比活人的發達一點,因此也聰明一點。”
“你又在說笑話了。”我又笑了起來。
“好!好!算我是說笑話!再會!”
他正要走,我又抓住他。
“好!好!不是笑話。不是笑話,不要走!我剛才忘記問你了:“你所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當然是女人!一個男人會爬幾十裏山路到山頂望男人?”
“那麽,你望見那個女人了嗎?”
“望見了。”
“望見她在哪裏?”
“望見她在靠近北極的一個地方。”
“靠近北極的地方?你的話真是越來越神秘越玄妙。”我翻起眼睛,狠狠瞪了他幾眼。
“我不僅看見她,並且還聽見她的聲音。”
“什麽,你還聽見她的聲音?”
“是的,我聽見她在冰天雪地裏呼喊的聲音。”
“喊什麽?”
“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
“瓦夏是誰?”
“瓦夏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他所說的話,我越聽越覺得神秘。我心裏暗想:這種瘋瘋癲癲的話,要讓他一直說下去,還不知道說到什麽時候,落雁峰的雪夜景致雖然很美,可是我渾身冷得發抖。再談下去,非凍死不可。如果我獨自回廟,又不放心,天知道這位怪人在懸崖邊上會演出什麽戲來!左思右想,我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我突然問他:
“你喜歡不喜歡汾酒?”
“汾酒?”他的眼睛登時靈活起來:“那是中國最好的酒,我太喜歡了!”
我更逼緊一步:
“我有汾酒,你喝不喝?”
“你有汾酒,你真有汾酒?”他突然親密地抓住我的手:“我喝!我喝!我們馬上就喝!”
不用我開口,他自動跟我回到廟裏。我的計策算是成功了。


當我上華山時,我曾經攜帶了兩瓶最好的汾酒。四個多月中,我隻喝了一瓶半,剩下來的半瓶,我原計劃在除夕晚飯時痛醉一場,但當時因為和這個陌生怪客嘔氣,竟把這件事情忘記了。現在,我和他共坐在燈光下,來實現我預定的計劃,也算是消磨一九四二年的除夕。
這時樓上客堂裏靜寂極了,一切都睡著了。隻有我們酒杯相碰的聲音在空中響,從厚厚的窗玻璃上,反映出華麗潔白的雪光,把室內照耀得異常明亮。在這樣的深夜裏,這白白的靜靜的雪光特別顯得神秘,迷人,隱隱的好像有無數白色幽靈在舞蹈,奇麗的閃射出白色光華。透過玻璃窗,我們可以看見華山雪景的一部分輪廓,這些白色山峰仿佛是一些白色的夢,空虛極了。白色燭晃動著黃光焰,把室內的氛圍襯托得很溫柔,很親切。
我們一麵喝酒,一麵吃著我所儲存的罐頭,牛肉、雞肉、菠蘿蜜,以及花生米。
“我忘記問你一件事,你貴姓呀?”我喝完一杯酒,問他。
“你何必要知道我姓什麽呢?
“不,你得告訴我,你姓什麽?”
“你願意我姓什麽,我就姓什麽吧!”
“你又開玩笑了。”
“那麽,就算是姓錢,好不好?”
“你這是什麽意思?”
“‘錢’這個姓最有意思了。誰不想和‘錢’拉交情呢?”
“一個人的姓,怎麽能隨便扯了用呢?你究竟姓什麽?”
“你這樣追問我!我真無從答複你。在我過去一生中,我至少變更過三十個姓名以上。我究竟告訴哪一個呢?”
“告訴我你原來的名字!”
“我的原來名字已經死了三十年了,我早已忘記它了。”他苦笑著,忽然又很溫柔地說,“在我一生中,我的最甜蜜最幸福的一個時期的姓名是姓林,你就當我姓林吧!”
他問我的名字,我也告訴了他。
他一口氣喝完我敬的酒。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東北人。你是東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你隻說對了一半。”
“那麽,你的故鄉?”
“我的故鄉在三十年前就給人賣掉了。”
“賣掉了!”
“嗯,賣掉了,賣得很廉價。”
聽了他的話,我怔了怔,旋即審視一下他的臉孔,又聽到他的話,以及他的口音,我忽然說道:
“我猜到了,你是鴨綠江對岸的人?”
他點點頭,低首不語,隻是喝酒。
發覺他是一個韓國人後,我對他的觀念突然改變了,我覺得似乎比先前多了解他一點了。我再慢慢咀嚼他剛才所說的那些怪話,瘋話,笑話,從這裏麵,我似乎得到了一點啟示。
我抬起頭望著他,他的臉孔已顯出微紅,並不是酒力反激起的醉紅,而是感情的火所燒起的紅色。這個時候的他,已不再像白天那樣冷酷無情,似乎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狂熱的喝著酒,似乎並不是為了刺激,而是用它來澆滅心頭的火。
我心裏想:這一定是一個飽經滄海的舟子。在他心靈中,一定蘊藏著最豐富的有關人生的寶礦,我何不來開采一下?
我於是從懷中取出表,看了一下,用極平靜極懇切的聲音道:
“現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元月一日一點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經結束,完全死了。一九四三年正在開始它的第一點鍾,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能贈給我一點新年禮物,作為我們這次見麵的一個紀念吧。”
“什麽新年禮物?”他笑著問。
“你先答複我,肯不肯贈送?”
“隻要我能贈送的,我一定贈送?”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
“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
“好,我現在請求你送我一點‘人生’。”
“什麽人參?我們高麗人參雖然很著名,但我現在沒有!”
“不,是人生,生活的‘生’!”
“好,這回是你跟我開玩笑了,我簡直不懂你的話。”他故意做出不懂的神氣。”
“我坦白說吧!你是一個飽經人生憂慮的人,在你的心靈礦藏裏,一定有無窮的人生智慧。你冒著風雪上華山,除夕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頂,向北極瞭望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這裏麵一定有一段珍貴的故事,請你告訴我這一故事。”
他不回答,沉思了許久,終於深深歎了口氣道:
“已經死了的人,何必又從墳墓裏拖出來呢?已經死了的事,我們最好不要再提吧!”
“不,你一定得告訴我!你剛才已經答應了我!”我固執地要求著。
他喝了杯酒,慢慢道: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你!”他用右手支頤,很傷感的道:“你一定要我說呢,我當然隻得說。不過,這卻使我很痛苦。如果你能夠可憐我呢,最好不要我說。”
“你把心頭傷心事說出來,不也可以得到發泄的快感嗎?最低限度,我可以分擔你的一部分痛苦,比你一個人獨自負擔不好一點嗎?”我安慰他。
“任何人都不能分擔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能分擔海洋的痛苦一樣,至於說到‘發泄的快感’,那是絕沒有的事。”
“為什麽沒有?”
“因為我說我自己的故事,就等於自己用刀解剖自己的心,除了一片血腥氣味與可怕的痛苦外,還能有什麽呢?”他說這幾句話時,血紅的眼睛是可怕的陰鬱、哀傷,仿佛是一隻受了重傷的獅子。
“不,無論如何,你得告訴我,就算我這一請求是一種殘酷,你也得原諒我這種殘酷!”我說出了最後的話。
他聽了我這幾句話,便憂鬱地笑了。他連喝了兩杯酒,伸直腰肢,突然便豪壯的道:
“你一定要聽呢,我就講給你聽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麽條件我全能接受!”我堅決地說。
“這三個條件是:第一,當我講這故事時,你不能插一句話。第二,當我講完這故事以後,你不能問一句話。第三,聽完這故事以後,你將來絕不能作為文章的材料,寫一句話。你能答應我這三件事,我才講。”
這三個條件,對於我,太不成問題了。我立刻滿口答應,並且催他快點講。
他不開口,突然一口氣把燈光吹熄了,室內完全為雪光所籠罩,一切皆是乳白色,好像是一個潔靜的病院。在這白色世界中,他仰坐在大椅子上,兩手緊緊抱住膝,全身隻顯出一個陰暗的輪廓。我一手支著腮巴,眼睛望著窗外雪山,把自己的整個感情全沉浸在一個幽靜神秘的境界中。
不久,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室內響起來,沉重地叩擊著我的耳鼓,這似乎不是人間的聲音,而是大提琴的一曲獨奏。曲中流瀉出最憂鬱最美麗的旋律,最悲哀最淒豔的光輝。這聲音不斷流瀉著,流瀉著,整個占領了我的感覺。我好像是一隻小船,在他的音浪中飄浮著,飄浮著……
下麵就是這陌生怪客所說的故事:

十年以前,一千九百三十二年冬季,我是九一八後東北抗日名將蘇炳文部的一個軍官,我的職務是幕僚參謀。這一年的冬季,我們在中東路的紮蘭屯和日本強盜作了最後一次大戰,主力損失殆盡,我們便沿中東路撤退,直退到滿州裏:中俄兩國的邊界。
這時馬占山、李杜兩將軍的部隊也沿中東路撤退,目的地也是滿州裏。他們在博霍圖及興安裏和日寇迫擊遭遇,打了最後一杖,完成了掩護任務,使主力得以安全到達滿州裏。
這樣,滿州裏便成了東北各路義勇軍的聚集中心。自從九八以後,這些勇敢的戰士便一直與日寇周旋,隻可惜有消耗無補充,後援不繼,終於不得不作大規模撤退,領導他們撤退的,就是日後由歐洲回國的馬占山、李杜、蘇炳文幾位將軍。
到了滿州裏,與俄方交涉後,準許我們暫時僑居在西伯利亞,這時日寇用盡各種手段,想索回我們這一批人,特別是馬、李、蘇三位。為了避免日寇的意外麻煩,當局便把我們隱藏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一個偏僻的地方。搭火車到達那裏,要費一個多星期。
當火車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經過時,我隔著那厚厚的玻璃一望,到處是一片銀白色。無邊無極的冰雪覆蓋了一切,望著這一片大雪原,我不禁想起西伯利亞大鐵路建築曆史。
據說兩百年前,有一天,彼得大帝正在皇宮裏散步,看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他忽然想到:“有窗子,才能有陽光和新鮮空氣流進來。我的大帝國因為沒有窗子,才這樣的寒冷和陰暗,我必須為我的大帝國開一扇窗子!”他所謂“帝國窗子”就是指一個不凍的出海口。
他於是拿起一幅大地圖,在上麵細細研究。他的眼睛在西歐部分看了一會,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道:“我如果想從波羅的海找一個出海口,現在是沒有我的份了。”他的視線便轉到亞洲部分,終於狠狠地盯著海參威:這是一個很好的東方出海口。
他得意地笑起來。
才笑了不久,他的臉上就起了暗影。他憂鬱地望著地圖上的西伯利亞茫茫大草原,想到:“我們怎樣才能通過這萬裏無邊曠野,到達海參威呢?”
他想了很久,始終想不出一個辦法,最後他憤憤地拿起一支鵝毛筆,狠狠在地圖上畫了一根藍色直線:從莫斯科直達海參威。畫完了,他微帶怒意地自言自語道:
“讓我在夢裏從這條直線飛到海參威吧!”
若幹年後,彼得大帝死了,研究皇帝遺稿的人,找到這幅地圖,並且看到這條藍色直線。他們研究了許久,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就是:“皇帝一定是夢想實現一條路線直達海參威!”
“不能讓皇帝的夢想失望!”這是大臣們的一致意見。
於是一百八十年後,這條用鵝毛筆隨便畫在地圖上的藍色 直線,終於變成兩條萬裏鐵軌——這就是西伯利亞鐵路建築的曆史!
西伯利亞雖然很冷,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先給你說一段有趣的故事。
你是中國人,一定聽說過東北三寶之一的烏拉草,這種烏拉草,在西伯利亞更是無窮無數。它們幾千年來不斷生長著,又不斷死亡著,死亡了的草,剩下腐爛的草根,一層又一層的鋪在地麵上,相互交纏軋結,終於溶化成泥土,構成了表麵層。因為是草根構成的,這表麵層上的泥土也特別鬆軟,好像是一大片幾十丈厚的海綿體,虛悠悠地懸掛在空中,又軟又富有彈性,人走在上麵,連幾十裏以外的地方都會震動起來,好像在沙發床上跳舞似的。這種情形,在貝加爾湖一帶尤甚,你說有趣不有趣?由此可見:當年建築西伯利亞鐵路的工程師們是費盡了多少心血,絞盡了多少腦汁,才能克服這一困難呀!
我再對你說一段西伯利亞的趣事:
據考古家與地質學家說:在幾萬年前,在歐亞連接之區,有一種古代巨象,宣們和冰川同向北方退走,到了西伯利亞,因為沼地太多,無法前進,經最後掙紮後,無數巨像終沉陷入極度寒冷的泥濘沼地中,在長年不融解的冰雪中凍死。這些巨象,雖然經過幾萬年的時間,到現在還被天然的大冰箱保存得很完整。不僅巨象的肉、皮、毛,就是它們胃裏未消化的食物,也是保存得好好的;像一束束的苔、草、菖蒲,以及野麝香草之類甚至還在嘴中未咀嚼過。因此,許多西伯利亞農民發現了這些巨象後,便割下它們大塊的紅色肉來給狗吃,你說有趣不有趣?
我再對你說一件有趣的事。
你知道,西伯利亞是舊俄的放逐區域,就像中國的黑龍江,新疆是滿清充軍區一樣。舊俄的大文豪杜思退益夫斯基,也在西伯利亞監獄裏關過幾年。據傳說,犯人在做苦工之餘暇最得意的娛樂,就是數欄柱。欄柱共有五百多株,他們數完了,差不多記得很熟。每一株欄柱,就代表監禁的一日、一星期、或一個月。每天數一次,他就知道他尚須監禁的日期了。因此、每數完一次,他就顯得非常快樂。天下竟有以數欄柱為娛樂的人,你說又趣不有趣?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經過十一天旅程(我們搭的是軍車,走得很慢。)我們終於到達托木斯克了。托木斯克是一個極偏僻的區域,西伯利亞鐵路特別設有一條支線通達這裏,工商業倒還發達。它的位置是在鄂蓽河的支流托木河畔,在貝加爾湖以西,烏拉爾山脈以蔓。在西部西伯利亞區域中,它可算是靠北極海最近的一個大城了。如以它的氣候寒冷言,我們即使稱它是北極地帶,也不算過分。
我們到達托木斯克時,正是冬季,這實在是一件最不走運的事。
沒有到過托木斯克的人,你絕不能想象這裏的寒冷,用抽象詞,絕不濟事,我現在隻向你說兩件小事:
一、有一次,一個士兵挖了一羹匙熱稀飯,走到大門口去吃,他大張開口把調羹送到嘴裏,放了一下,再想取出來時,調羹似乎和舌頭結在一起了。他用力一拔,把調羹取出來時,調羹上已濺滿鮮血和碎冰片了。
二、這裏如在戶外吐痰,當一口痰落在地上時,已由粘液體變成冰塊,跌碎枉地上,好像一塊磁片跌碎了似的。
托木斯克的天氣是這樣寒冷,人們出門時,臉上必須塗上一層厚厚的凡士林,頭上戴著厚厚的皮帽,身上穿著厚厚皮大衣,鑲著老山羊皮領子,皮上結著暖暖的螺旋狀的厚毛,腳上則穿著一種氈疙瘩,這種‘氈疙瘩’由氈毛縫成,靴要高高的,靴內是厚厚的皮毛,好像一座倒立的小房子似地掩護著腿腳。即使穿這種厚厚的靴子,人們在戶外活動的時間,常常還不能超過半小時以上,過了半小時,地上的冰雪寒氣就會透蘭厚厚的靴皮與茂密叢毛,直刺腳心,使血液逐漸凝滯,終於僵硬麻痹起來。萬一不小心,鬧得重點,一隻腳就會因此凍壞,為了避免這一危險,在街上走路的人,如果路程長一點,就會分幾段完成自己的路程。走一段,就到人家歇一歇,烤烤火,取點暖,等靴子烤暖了,再走。在托木斯克,家家戶戶都帶著笑臉,無條件的歡迎行人進來烤火。不僅是為了烤暖靴子,也為了溶化凡士林,在戶外走久了,凡士林在臉上結了一層冰凍,非常不好受,在火爐邊一烤,就又恢複滑膩了。
托木斯克雖然這樣冷,但風景卻非常美麗,它屬於高原地帶,周圍盡是森林和山嶺。這些森林和山嶺,像海洋似地起伏著,綿延著,異常壯觀。托木斯克的城區不是平坦地,從城外遠遠望過來,仿佛是森林與山嶺之海洋中的一座冰島。盡管這裏有人家,有炊煙,有燈,有火,有工商業,但在旅行者眼裏,依然隻是“世界花園”以外的一朵花,一朵沒有彩色沒有芳香的花。
托木斯克的最好生產是:馬。這裏的馬比常人個子高,雄壯極了。
托木斯克最值得驕傲的是:教育。這裏中小學極多,並且還有國立大學與博物館,幾十年以前,大文豪托爾斯泰曾在這裏度過一部分寫作生活。為了實現他晚年的宗教福音與新理想,他曾在這裏致力於文化事業,給予當地居民以很大影響。因此,這個城又被稱為西部西伯利亞的文化教育中心。
或許是受了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的影響吧,這城市裏的居民特別和善,慈悲,仁愛,給外來旅人以極好的印象。在這裏,托爾斯泰的一顆善良的心已播種出千萬顆善良的心了。
到了托木斯克以後,我們最以為苦的,就是寒冷,我們人數太多,差不多將近兩萬人。所住的房屋自然很擁擠。我們所住的房屋俄文叫做“巴拉克”,是一種類似營房的屋子。在上屆歐戰時,奧國俘虜就住在這裏。這“巴拉克”一共兩層,建築得很簡陋,上麵一層算是樓,我就住在樓上,下麵則住著下級幹部軍官,一間房子幾乎住了四百人。在這樣大的屋子裏,隻生有兩個極小的爐子,由小洋油桶製成,裏麵燃燒柴火,那熱度實在小得可憐,因此,雖然有這兩個小火爐,室內溫度常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其冷可知。
有時候,晚上太冷,我常常睡不著覺,終夜坐到天亮,直到太陽出來以後,再行入睡。
在這些日子裏,寒冷已經成為我們的生活中心。士兵們成天在外麵跑,上山砍木柴,是為了抵製寒冷。大家白天躲在被子裏,也為了抵禦寒冷。有許多軍官帶有眷屬和大量的麵粉,太太們整日坐在爐邊忙著烙餅,也不過為了多在肚子裏裝點東西,好抵製寒冷。
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這兩個字是我們的敵人,也是我們的朋友。說是敵人,因為我們一天到晚和它打仗;說是朋友,因為我們除了它,再沒有更接近的東西了。說它是朋友,一點也不誇張,它不是整天和我們“瞟”(黏的意思)在一起嗎?
前麵提到烙餅,我不禁想起一件很可憐的事。你知道,火爐子白天是不大有空的,經常鬧人滿之患,直到夜晚,才比較空閑點,有幾個人就專等這個時間來做烙餅。我住在樓上,夜裏要小解,必須下樓,經過爐火邊。做烙餅的都是熟人,他們見我經過,難免不疑心我以小解為借口,而希望他們拉我咬幾口烙餅。為了不叫他們起疑心,有些夜裏,應該小解時,我常常強行忍耐了,直捱到天亮才下樓。
有一天,我在日記裏寫了下麵幾句話:
“昨天夜裏,N夫婦與T夫婦雙雙生病了,沒有在爐邊做烙餅,我得以痛痛快快下樓解一次手。這是我到托木斯克以來第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
除了寒冷,第二件令人發愁發悶的事,就是消息不通。我們好像是一些鯊丁魚,緊緊封藏在罐頭裏,與外麵世界隔絕了關係。
在我們一群人中,我因為懂得俄文,從俄文報上可以看到一點消息,但其中關於中國及東北的消息幾乎沒有。至於韓國的消息,更是石沉大海。這時中俄還未正式複交,我們寄給關內的信件全由地方當局代轉,其可信托的程度,是很有限的。
沒有消息,一切全隔斷了,我們不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冰雪地帶還要住多少時候,心裏焉能不焦急?
為了排遣心頭煩惱,我常在本地圖書館裏消磨日子。在這個時期,我讀了很多文藝書籍,我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已判決死刑的囚徒,正在向法場上前進,隨著每一個日子過去,我離法場是更近了。
當我深夜凍醒,不能複睡時,我常常沉入回憶中,我深深憶念著我的祖國,我們在鴨綠江彼岸的故鄉,在我的故鄉,冬季是並不寒冷的,在春天,原野上到處盛開著鮮紅杜鵑花,美麗得令人不忍回憶。
在這些日子裏,除了在圖書館裏看書外,此外占據我大部時間的,就是回憶,換言之,我常常走入回憶的墳墓中,和死人談話,玩耍。當一個人的日子中隻剩下回憶時,雖然是夠美麗的,但也夠痛苦的。隻有老年人愛回憶,因為他們所能保有的“將來”是很少了,他們隻有在“過去”中,才能感到一種光榮,一種驕傲,一種自滿,我不過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怎麽有勇氣放棄“將來”,完全和“過去”做朋友呢?
我於是陷入痛苦中。
幸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也可以說是一種意外的幸福,使我暫時脫離了痛苦,但這場短短的幸福,雖然消滅我暫時的痛苦,卻換來此後的十年痛苦。今天你在落雁峰頂所看到的我的一些事情,就是我的痛苦的一個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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