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雜談四則

來源: 蔣聞銘於 2024-04-10 01:00:53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次 (9181 bytes)

雜談隨筆四則

蔣聞銘

（一）

新舊文明對很多事的認知，截然相反。一個例子，就是人怎麽看自己。是過去的人聰明，還是現在的人聰明？舊文明的回答厚古薄今，古聖先賢最聰明。中國是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歐洲是基督的教導天天講。你要是說自己悟出了比孔子比耶穌比我佛如來還要深刻正確的人生道理，你肯定是瘋了。世間最原始的智慧規則道理，要到故紙堆，到埃及的金字塔裏去找。武俠小說裏，成為絕世高手的途徑，是找古人的武功秘籍。中國人治病，遇到疑難雜症，找祖傳秘方。西方當年也一樣。意大利文藝複興，新思想新文化，直接說出來沒人聽沒人信，要借兩千多年前古人的口。說是各位，我現在講的道理，不是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兩千年前某某古聖先賢說過的，所以這一回，我們不是創新是複興。美國有個有名的係列電影，《印第安那瓊斯》 (Indiana Jones)，都是些古怪離奇的故事，居然說納粹希特勒派人到埃及的古墓裏，找征服世界的秘方。

現代人相反，厚今薄古。講打，古人的兵器，是笑話；講治病救人，過去的方法，是胡鬧。過去治不好的病，現在能治好，現在治不好的病，將來能治好。現代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古人更沒招。古聖先賢的學問理論要研究。研究過了，挑出來的是一堆毛病。舊文明社會，做夢發財，是找到了古人強盜的藏寶；現代人做夢發財，最不濟也是買彩票中大獎，藏寶值不了幾個錢。為什麽對這個問題，古人今人的答案會如此不一樣？簡簡單單，因為舊文明數千年，沒有科學。沒有科學，人類的知識能力，幾千年少有進步。現在有了科學，人類的知識能力，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進步增長。

（二）

馬克思說人類社會，從古到今，把所有的人，分成了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人類的財富，過去現在，都是用被剝削階級的血汗壘成的。月兒彎彎照高樓，高樓本是窮人修。窮人被剝削，一天到晚給別人砌樓，自己住破屋；富人剝削階級，整天不勞動，卻住在樓上錦衣玉食。所以窮人要造反，必須造反。他說現代社會的財富，全都是血汗工廠裏的產業工人創造的，是他們的勞動的剩餘價值。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偉大領袖的這個教導，所有的五零後六零後，不但會背，而且都能唱。

二十世紀最深刻的經濟學家，是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馬克思說現代社會的財富，是勞工階級的剩餘價值，他不同意。他說現代社會財富的增加積累，根源在科學技術的發展進步。但是有了新科技新發明，不等於就有了新的社會生產力。把新發明轉化成新的社會生產力，有一個相對艱難的過程。問題是這個過程，到底是什麽人在主導推動，這個轉化的工作，是什麽人在做？他的結論，是生產力的進步，經濟發展的推手，是投資創業的資本家（Entrepreneurs）。現代社會的巨大財富，是創業者們鑽山打洞玩命想發財的成果。

這個事情，一百年前，誰對誰錯，還真能讓人想不明白。不過到了今天，一個人隻要還有一點講客觀講常識，用不著去讀馬克思熊彼特的書，都能想明白，知道誰對誰錯。智能手機，是喬布斯創造的，還是在郭台銘的血汗工廠裏被壓榨的工人們創造的？你們家種蘋果，種了幾千年，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忙到頭，樹上也結不了幾個蘋果。現在別人給了你新樹苗，你都用不著像過去那樣辛苦，樹上能結好多蘋果，又大又圓。你說這些蘋果，因為是你自己種出來的，所以這個財富，是你創造出來的，你的臉皮要有多厚，才能說出這樣的道理？

（三）

人類文明最高的智慧，是中庸妥協的智慧。孔子的儒學理論，做事做人，最根本的原則，是中庸之道。世界近代史上，最懂中庸妥協的，是英國美國。1689年英國的光榮革命，君主立憲，美利堅合眾國的誕生，都是英國人和英國人中庸妥協的結果。不是不打架，但是打到大家都頭破血流的時候，再打下去，就是愚蠢，對誰都沒好處，就各退一步不打了。法國人缺少妥協退讓的精神，所以法國大革命，演變成了革命者自相殘殺，革命反噬自己的優秀兒女的恐怖血腥。不同的社會群體之間的矛盾紛爭，越是看起來不可調和，就越不能走極端，越需要雙方退讓妥協。

什麽人最懂得最願意退讓妥協？當然是成天討價還價做買賣的生意人。做生意不是做強盜，做買賣講你好我好大家好。互通有無，合作共贏。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商人會本能地各退一步不打架。一打架，生意就沒得做，錢也就沒得賺了。什麽人最不懂妥協退讓？自然是把平天下武力征服當做了無上的事業榮耀的舊文明的英雄們。不幸的是中庸妥協的智慧，必須起爭執的雙方都有，有一方沒有就不行。張伯倫的英國政府，為了避免戰爭，對納粹德國，妥協再妥協，退讓再退讓，但是不幸他碰到的，是想征服世界的納粹希特勒。希特勒一心一意，想要做德意誌民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英雄，結果把全人類，拖進了屍山血海的大戰之中。

（四）

人征服人的曆史，從東方到西方，充滿了野蠻的殺戮和征服者對被征服者的欺淩奴役。幾千年下來，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深入到了每個人的骨髓裏。人征服人的思維文化，源遠流長根深蒂固；以掠奪征服為目的的戰爭，強者征服弱者，在所有人的意念中，都是理所當然的事。能殺人征服人的，是英雄；殺人征服人有了規模，就成了大英雄，成了偉大的征服者，是想要流芳百世的人們的榜樣。人人都知道一將成名萬骨枯，但是人人都崇拜那些使無數人成為枯骨的英雄們。舊文明社會受推崇的事業，是開疆拓土，征服奴役平天下的帝王們的事業；被追捧的，是征服人的英雄；戰爭，是令人心醉的浪漫，征服者的勝利，是無上的榮耀。一個民族能夠成就的最偉大的事業，是征服的事業。一個人能夠擁有的最高的榮耀，是征服者的榮耀。

現代的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始作俑者，是法國思想啟蒙運動的旗手盧梭。盧梭把唯美反理性的浪漫主義，引進了現代社會的方方麵麵。浪漫主義思潮，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極度泛濫。浪漫主義的文學藝術，詩歌繪畫，哲學思想，隨處可見。這一派，在人類血淋淋的極端痛苦的體驗情緒裏找審美結點。戰爭屠殺，人殺人人害人的浪漫，是他們的最愛。獅子老虎撲向獵物，浪漫主義看到的，不是獵物被撕裂時的苦痛，而是獅子老虎撲向獵物的力量生出來的美感。世界大戰，鋪天蓋地飛機大炮的轟鳴，想想看，是何等的威勢，何等的浪漫，何等地激動人心！在浪漫主義英雄主義那裏，人類社會人類體驗的終極目的，是用無數人螻蟻般的性命，去成就不可一世的英雄們的意誌浪漫。

康德的哲學，深受盧梭影響，理性和非理性並存。此岸和彼岸，此岸是理性的世界，彼岸是非理性不可知。再往後，理性和非理性，一分為二。黑格爾馬克思繼承了康德的理性傳統，叔本華尼采繼承了他的非理性。叔本華把佛和康德揉在一起，把佛教導人要放棄的個人欲望個人意誌，當成了康德的彼岸世界的本源。到了尼采，變本加厲標新立異，依據非理性，提倡美化極端的個人意誌，英雄主義，全麵攻擊否定基督教理性思辨的傳統。尼采的哲學，是不折不扣的瘋子哲學。

社會達爾文主義加尼采的瘋子哲學，是希特勒和納粹的思想基礎。我不知道羅素在其他地方，有沒有明確的表述,不過盧梭肯定是人類曆史上讓他最反感厭惡的思想家。他的《西方哲學史》，字裏行間，對盧梭叔本華尼采掩不住的憎惡，躍然紙上。

現代文明和近代中國（全書目錄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