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第三，他一輩子與權勢作對，但他注意技巧，擅長自我保護。
李敖是個自由主義者，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動搖過。他在台灣69年，不遺餘力地跟國民黨鬥，跟民進黨鬥，但是因為他在不同場合不同地點都說過同情共產黨的言論，表示共產黨比國民黨強，讚成一國兩製等等，很多人就認為他不是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不是真正的反權威的民主鬥士。我雖然理解李敖的左傾並不左，但他對國民黨的苛刻和對共產黨的寬容還是讓我心生疑問。通過細讀李敖的文章，品味他的話中話，體會他的立場確切含義。漸漸地對他有了比較全麵的認識。
他說過一件事，當胡適的盟友，《自由中國》的主辦者雷震被蔣介石抓捕之後，胡適雖然很憤怒，但他沒有和蔣介石翻臉，反而說出了“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話，當時讓殷海光和其他民主人士氣的要命，認為胡適太軟弱。半個世紀之後，李敖說他明白了胡適的良苦用心，他是要確保自由主義的火種在白色恐怖的台灣不會徹底熄滅，而最終讓台灣告別了專製。
李敖從出生到青少年，正是中國最亂，最兵荒馬亂的年代，他跟隨父母顛沛流離，從東北到北京，又從北京到上海，上海到台灣。他不止一次地說他親眼看見過日本侵略者騎著高頭大馬，在北京的街頭上耀武揚威，他也親眼看到了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地逃難到台灣。生活的大起大落讓他深切地體會到一個國家的主權，國家的強大有多麽重要！
在台灣，他在十六七歲的時候，遇到他喜歡的一位數學老師嚴僑，正是這位老師告訴他，他決不相信國民黨能救中國，再改造也不行，從根上爛掉了，他認為共產黨是一個新生的力量，可以給中國帶來新的契機和希望。他還說，不管那個大運動能夠成功與否，但參與其中，至少比跟在死巷裏打滾的國民黨痛快多了。隨後，他還說要帶著李敖偷渡回大陸，讓李敖熱血沸騰。但還沒來得及深談，嚴僑就被抓走了。李敖說，雖然他後來受殷海光，胡適的影響成為了一名自由主義者，但是當年嚴僑的偉大人格，熱情犀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以及後來的悲慘結局，在李敖人格形成中得以大陸型的脈搏，那種左翼式的狂熱，那種宗教性的情懷和犧牲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種情懷我們都並不陌生，當年多少熱血青年不都是抱著這樣浪漫的熱情奔赴延安的嗎！）
但是後來李敖讀了大量的胡適先生的書，在大學期間又受到了殷海光先生的影響，越來越認識到一個以人主義為前提的自由主義是改革社會體製，建立自由平等的人類社會的最重要的手段。他在1961年寫給胡適的信中說，“如果我沒有看過右派的左派的或者國粹的書，而隻看過你的書，那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指相信自由主義）可是當我在右派的書裏打過滾，在左派的遠景裏做過夢，又在國粹的本位論底下受到歡迎以後，轉而拿起《胡適文選》，這該是一件很有味的事，就像老一輩的人說，在中國沒有第二個人能帶給我這麽大的變化，是我在迷亂裏麵，放棄了舊有道路——那些讓我著迷了許多年的老路。”李敖還說，“在五四人物中，我認為胡適是頭腦比較清楚的，在肯定個人價值與英美式民主方麵，他顯得頭腦出眾。胡適憂慮五四以後思想自由被國民黨和共產黨左右雙殺，他苦口婆心又小心翼翼地特別強調他一貫的個人主義的重要。”他還引用胡適話說，“現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取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李敖說，這是胡適思想的真精神！雖然胡適的晚年也有讓李敖失望的地方，但是他對李敖的思想邏輯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
但是李敖這一代的民主鬥士與胡適，殷海光，雷震他們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就李敖而言，他的反抗和鬥爭都是以個人價值為出發點的，表現出“一種自然的，從俗的，快樂的，嘻嘻哈哈的氣質”，這一點尤其讓我們在大陸成長起來的一代詫異，有點匪夷所思。但是不能否認，它依然是有鬥爭性的，在喜怒笑罵之間，讓我們體會了一種民主生活化，民主大眾化的樂趣。
李敖到了晚年與年輕時的差別很大，似乎沒有那麽咄咄逼人了，更加娛樂化了，同時也招來了眾多的批評。但是他一脈相承的思路從來沒有變，他不主張硬碰硬的鬥爭，不主張以犧牲個人來實現目標的做法。他像當年的胡適一樣，苦口婆心地勸香港不要急著向大陸政府要什麽民主，保住自己在亞洲的經濟龍頭地位才是硬道理；勸學生不要使用靜坐，占領中環這樣的愚蠢做法跟政府較勁；使用手中的憲法，以合理合法的手段，一邊過好自己的日子，一邊與政府周旋。民主的實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的，保存信念，保存實力，才能代代相傳。
李敖八十歲時在陳文茜節目中的一次演講中，又一次強調了這一點，他對年輕人說，好好過好你們自己的日子比什麽都重要。我覺得這話聽起來比什麽熱情激昂的說教都更動人。
陳文茜在她的一篇發言中說：這個時代被李敖奚落了，但他的情緒是挫敗的……她表達了比我們一般人更多的對李敖的理解和同情。有一段話我印象特別深刻，她說，“李敖其實心裏知道他的很多反抗都是沒用的，是無力回天的，但他用一種惡搞的，惡作劇般的手法，把自己搞得像小醜一樣，用折磨自己的辦法來對抗來證明他認為對的東西，這是一件非常淒涼的事。而那些懦夫，西裝筆挺，看起來有風度有教養，可這背後要包含了多少妥協，懦弱和偽善啊。”陳文茜說出了我心裏的話，我和她一樣，心存著對李敖永遠都不會需要的同情，並且會永遠把李敖記在心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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