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華人大牌導演裏，我對李安的印象最好。他既能拍好的電影，又沒有一般明星導演身上那種典型的娛樂圈風格。他看起來像個學者導演。
你看他站在奧斯卡頒獎台上，靦腆並略不自在地微笑著。他站在那裏，除了微笑還是微笑，除了感謝還是感謝。他一字一句地照稿子念著感謝辭，既不會擠眉弄眼做怪臉，也不會在適當時刻加一兩句逗趣的話，迎合台下準備隨時在可笑可不笑的時候都笑到樂不可支的娛樂圈演員導演們。他的臉型圓圓，很和善；他的發型整整齊齊，很規矩；他笑容可掬，很誠懇。他的穿著引不起注意，很沒有民族風格。他規規矩矩地致辭的樣子，象個老老實實的學者一不小心身不由己地混進了賣弄風情的娛樂場所的樣子，顯得與他周邊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似乎不會逢場作戲。而他的職業，竟然是指導別人如何演戲。他之所以站在那裏，竟然是因為他指導的戲演得很好的緣故。這在我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所有站在奧斯卡頒獎舞台上的華人演員，都不擅說笑，都很規矩，多少還有些緊張。也許以後他們多來幾次就不會是這樣了，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是。但是隻要他/她們一回到香港，一回到大陸或台灣，所有的娛樂細胞就都再生了，他/她們就能對著話筒冒出一句連一句的連珠妙語，讓台下的粉絲們笑到直不起腰來喘不過氣來。即使不善逗笑，女的起碼也能大大方方地坐上大哥的腿兒，男的也能方方大大地摟著小姐的腰兒，多少總要顯得跟我們這些沒有趣味的人兒有點不一樣的趣味。但是，李安導演不是這樣。無論在哪裏出現，他都是一副看起來少點趣味但卻總是誠誠懇懇笑容可掬的樣子。
戲中演戲，戲外做人。這正是李安引起我好感的基本原因。（另一個這樣的人是京劇演員張火丁，這裏就不多說她了。）
我不單喜歡在生活裏不演戲的李安的個性，我也喜歡李安的導演風格。根據我看過的有限的幾部電影，<<喜宴>>，<<飲食男女>>，<<臥虎藏龍>>，<<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的導演風格，在我看來，首先是親切自然，平實直述，而不是故弄玄虛，裝模作樣的。在李安導演的電影裏，我不會看到象<<夜宴>>一開場就來一段沒完沒了的舞蹈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其次，李安的電影都以豐滿的故事情節把各個場景串成一體，而不象有些電影，比如<<英雄>>，隻有華麗場景的展現，從頭到尾不知道它在講什麽。第三，我喜歡李安把故事發展的節奏掌握得很好，既細膩完整又不致於拖泥帶水。在他早期的電影比如《喜宴》裏，我有感覺到稍許鬆弛，有點拖拉，而在<<臥虎藏龍>>和《色戒》裏他控製的節奏已經讓我感覺恰到好處。
但是，我似乎不太喜歡李安電影的選題和故事。功夫片《臥虎藏龍》是個例外，<<飲食男女>>的故事我也沒有太大的排斥，但是<<喜宴>>、<<斷背山>>以及<<色戒>>，我都不喜歡他選的這些故事情節。
<<喜宴>>是李安的早期電影，那時候李安還沒有什麽名氣，他的導演技巧也遠不如現在運用得那麽嫻熟。電影裏麵的人物，兩位同性戀的男子和一位為留美而假作新娘的女畫家，以及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都沒有引起我的同情或喜歡。這部電影看完，當時我也沒有記得導演是李安這個名字。
<<臥虎藏龍>>是讓李安名聲鵲起的電影，也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雖然從功夫片的角度看，它對中國功夫的演繹並不比其他中國導演拍的功夫片高明很多，但是在這部電影裏，李安成功地通過愛情故事的演繹，神奇而誇張的中國功夫的表演，以及作為故事背景的優美的中國自然風光的展現，把中國文化多方麵的美結合在一起，不僅讓我們大飽眼福,也成功地把中國文化元素介紹給了西方觀眾。
有了<<臥虎藏龍>>的鋪墊，<<斷背山>>還沒有上演就好評如潮了。雖然我對同性戀者沒有任何個人的反感，但是對同性戀這個事情本身我也沒有任何好感，我取中立。我的態度基本是，這是個人的事情，就如有人把性虐待作為享受一樣，我既不欣賞，也不反對，尊重他人的自由。<<斷背山>>講的是同性戀的故事, 我應該不會喜歡。但是因為李安的名聲和別人的讚譽，也因為我以前看過他的<<喜宴>>，當時沒有覺得這樣的故事對我會有什麽大礙，就借來看了。看了沒幾分鍾，果然不喜歡，從此再沒有絲毫想看<<斷背山>>的念頭。這純粹是我的個人感覺，而且是我個人的審美感覺，與道德概念沒有任何關係。
然而，《斷背山》為李安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雖然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作為華人，我也為李安成為第一個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華人導演而高興。
<<色戒>>公演之前的氣勢，幾乎跟<<斷背山>>一樣。更由於據說電影裏麵大膽暴露的性愛描寫，使它引來的關注和評論之多，比<<斷背山>>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看完之後，我為自己感到很遺憾（強調一下，我隻是為我自己感到遺憾）：這麽多人都說好的電影，我怎麽就喜歡不起來。
我不喜歡<<色戒>>，不是因為它拍得不好，而是因為它講的故事我很不喜歡。
沒有看之前，僅根據張愛鈴的小說以及觀眾的評論，我對這個電影的印象是，李安用張愛鈴寫的小說誇大成了一個情色電影。我本就不太相信，要暗殺一個漢奸有必要弄得那麽複雜？有必要真刀真槍上陣弄美人計才能殺一個漢奸嗎？在我簡單的思想裏，張愛鈴已經把一個簡單的事情不必要地誇大了，李安的電影肯定把它弄得更為複雜。比如張愛鈴小說中一句“熱水澡”，在李安電影裏竟然就放大成了完整的床上過程。
看完電影之後，我卻真的佩服李安演繹這個小說的能力了。他把在張愛鈴小說裏麵沒有合理解釋的邏輯，都補充上了。電影一開始的那條警覺的獵狗，易先生出入汽車時候的迅速的動作，易先生拒絕王佳芝看電影的邀請，這些似乎都在小說裏麵沒有描寫的。李安用這些這些細節，為美人計的使用作了邏輯上的鋪墊：暗殺易先生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李安並沒有如有些人評論的那樣隻是在電影中講情色，他花了很深的功夫在講情色之外的故事。這是我看過電影之後才體會到的。畢竟是個大導演，他把故事講得很好，很自然。
但我對這電影還是感覺不舒服。第一，這電影讓你覺得中國男人都很窩囊。清除漢奸這樣的事情好像隻能依靠女人搞色誘才行，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李安要是能夠在電影裏表現一點點除了美人計之外中國人也能成功地殺幾個漢奸的話，我心裏大概會舒服好多。可是，這個電影隻講了在民族多難時期的一個不成功的美人計，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第二，覺得這個電影似乎在表達一個思想，就是：女人總是頭發長見識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或如孔子所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那麽多人在配合她暗殺老易，結果在老易送了一隻戒指的小恩小惠下，她就在關鍵時刻把同胞的性命給出賣了。本來一個挺讓人佩服的熱血女青年，最後那麽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讓人憎恨的人物。這讓我心裏覺得很不舒服。第三，電影裏的性鏡頭充滿暴力和性虐待，我也看得很不舒服。受虐狂，不是我能欣賞的那種愛情。
我對《色戒》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色戒>>也許反映了生活中真實的一個側麵，一個特別的係列組合，但正好這不是我能欣賞的。當然，對它的喜歡不喜歡都隻是我個人的問題，與電影好壞無關。用一句英國人講的話來表示，好茶千千杯，隻是<<色戒>>正好不是我喜歡的那一杯。
寫完上麵的這些，我又看到了李安的新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是一部比《臥虎藏龍》更讓我喜歡的電影。場景、人物、故事、敘事節奏，我全方位地喜歡。我喜歡這樣類型的電影，以簡單的故事展現深刻的人生。看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感覺李安在性、功夫、移民等題材之外，又成功開拓了一片更廣泛的電影題材空間。而這種題材是我更喜歡的。
（修改於2017年11月，發於《新語絲月刊》2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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