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魚缸裏現在隻有一條魚。這種隻有一條魚的狀態持續了近三年。
它是一同買來的十幾條魚裏最後一條存活的魚。我一直提心吊膽地等著哪一天它也會忽然死去,屍體浮在換氣管的旁邊,或者掩在魚缸裏發硬的綠植叢中,或者橫躺在那座小小的萬裏長城的一個隘口……我魚缸裏的魚差不多都是死在這些地方。所以看不見它的早上我會最先查看這幾個地方,正查看著,它從天而降般從某個角落裏遊出來,一直遊到我麵前,親密地擺著美麗的魚尾,魚尾下多半拖著長長的極不雅觀的排泄物。然而它活著,就連排泄物也有了靈魂似的,並不令人討厭。
這唯一的一條金魚喜歡在魚缸裏悠遊地遊著,從東遊到西,從南遊到北,這是它一條魚的大海。看著驕傲地巡視疆土般的它,總讓我想起《小王子》裏麵那個隻有一個國民的星球上的國王。
我並沒有添加新的魚的打算。近十年的養魚經驗,我總結出我家魚缸的一個特質,就是這個體積能裝三十加侖水的魚缸,其實隻能容下一條魚存在。無論我每次買多少條魚回來,一番相愛相殺之後,總是會隻有一條魚存活下來——我有時候懷疑我家魚缸被下過咒語。
為了不再造孽,我決定這條魚不死,就絕不再買新魚。
這條獨自存在了快三年的小金魚,並沒有如當初從寵物店的魚缸裏打撈它上來的店員所說,會長成半英尺長的大金魚——它一定也被下過咒語,永遠停留在童年時代了。然而它小小的身軀那麽富有生命力,竟然超然世外地在這個隻有一條魚的星球上存在了這麽久。
難道它是個神仙,竟然不覺得孤獨?每當我看著它拿它的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就覺得它神秘得不可思議,就覺得總有一天它會像童話裏的金魚那樣開口對我說話——它說的想必都是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真理。
不僅僅我一個人覺得這條金魚神奇。
我丈夫今天早上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多愁善感,這種思緒那麽沉重,以至於整個早晨他都被釘在魚缸前一動不動。
三年了,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這條小金魚的存在,而它一經被發現就像一個秘密的寶藏打開了某種神秘的暗示那樣呈現在他的麵前——他被這條金魚給收了精魂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追著那輕盈靈巧的金黃色小身子,仿佛它是一個千古之謎。
要是能有個壓力測試表,他那令人窒息的充滿壓力的探索的眼光簡直能把水麵壓扁。
“你說,”他的眼睛仍緊緊盯住小金魚,嘴裏喃喃又癡癡地向我發問:“你說這條金魚是不是一條神魚呢?你說它怎麽能自己活這麽久呢?這怎麽可能呢?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
難得他竟然對著一條金魚產生了哲學思考。他整年整月地在電腦前一刻也不停地寫代碼,都快變成一個機器人了。
“你覺得它怎麽能活這麽久呢?”我隨口問了一句,以示鼓勵他的思考。
“因為勇氣?因為它有非凡的勇氣?”他把臉對著我,眼睛在我臉上停留卻明顯並沒有看見我——顯然他沉醉在自己的思考裏,話語裏都是未醒的醉意,“它要獨自活下去就離不開勇氣,對不對?”
“不對。”我搖頭。
“因為信念。它有堅定的活下去的信念。”他快速地轉換了思路,聲音裏有一份對這個答案的自信與得意,想來他也懂得信念對一條魚的重要,“別的魚都死了,但是它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堅定的信念支撐著它一直活到現在。”
有進步。可惜——
“不對。”
他被我的連著兩個斬釘截鐵的“不對”打暈了,醉意開始散去,眼神開始迷蒙,確切地說是信念開始崩塌,渙散的目光從我的臉上遊到魚缸,又從魚缸回到我的臉上——我的臉上一定是緊咬著嘴唇就快繃不住的壞笑,笑得他泄氣。終於他放棄掙紮,一臉絕望地問我,“都不對麽?難道——因為愛情?”
這個從來都不相信愛情有那麽大能量的滿腦袋隻有數據和代碼的家夥,在說出“愛情”這兩個字的時候心裏一定已經對他曾經視為虛幻縹緲的愛情崇拜極了——要知道他多麽不屑我整天哼哼唧唧地寫愛情詩——他到底還是被我薰上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詩意。
然而然而,此刻無關愛情啊——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現在在回答怎麽能活下來的問題。
“不對!”我要哭了。我臉上一定是被他笨哭了的表情。
這個簡單的問題有那麽折磨人嗎?
“那因為啥?”他已經舉手投降了,聲音微弱,簡直奄奄一息,仿佛大腦被抽走了氧氣,全沒有了最開始的興致勃勃——哲學思考太消耗人,一個小小的問題快把他的精神氣給榨幹了——好像機器人,被人欺負得快死機了。
“因為——“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我每天都喂它食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