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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幻覺
她在傍晚翻箱倒櫃找發票,意外從鞋盒裏摸出一盤舊磁帶。透明殼已經泛黃,紙芯上是他當年的字——“JAZZ MIX / Side B: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字跡被歲月磨得發幹,卻還認得出那個一筆帶過的“g”。
她盯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手機裏那條還沒回的訊息:
“明晚有空嗎?老地方。”
他們已經十年沒用“老地方”這個詞了。那家小酒吧沒有招牌,門口的霓虹燈偶爾短路,吧台上方總吊著兩隻過期的聖誕花環。她笑了一下,沒回消息,把磁帶塞進風衣內袋。
夜裏風不大,但涼。她站在門口,他已經在裏麵,靠窗的位置,握著一杯波本,見她來就抬了抬杯。她坐下,沒急著說話,先把風衣搭在椅背,指尖從玻璃杯壁上蹭過一圈霧氣。
“你還是點這杯?”她問。
“換過很多次,又換回來了。”他笑,眼角的細紋淺淺的,“你呢?”
“給我來一杯Longisland。”她把磁帶從口袋裏推出來,在兩人之間的桌麵上輕輕一放,“還記得它嗎?”
他愣了幾秒,手指落在磁帶的邊上,像碰到燙人的東西,“你怎麽還留著?
“搬家落在箱底了,今天翻出來。”她說得很輕,像把一段遠得要掉色的日子摁回現在。
酒保換唱片時,店裏安靜了幾秒。她忽然覺得這安靜像一個縫,能把人不小心吞進去。她端起杯,碰了碰他,“為了我們早就錯過的東西。”
他抬眼,沒問“我們是什麽”,隻像往常一樣沉默地與她碰杯。冰塊磕到杯壁,發出一下悶響。
他們不是同事,不是戀人,也不是可以堂堂正正相互介紹的朋友。隻是少年時在同一條街長大,後來上了不同的學校,偶爾在公共汽車上碰見,擠在末班車最後一排,隨便聊聊天氣、考試,聊到終點站。再後來,人生像各自拐了彎。二十年間,他們隻在零星的夜裏重合:一杯酒、一段歌、一場突然下大的雨。
她試著把話題維持在安全地帶——誰結婚,誰去了外地,他的孩子幾歲,會不會感冒發燒。說到後來,語言像磨鈍的刀,切不到任何實處。她看他抿了一口酒,喉結動了動,便把磁帶推回他那側,“帶走吧。那時你錄的。”
“你留著比較好。”他搖頭,“我家沒有能放的東西了。”
“我還留著一台Walkman。”她笑,“壞了幾十次,又修了幾十次。”
他看她的眼,像在回憶某段不該細看的畫麵。她把目光落在桌麵,避開那一點熱。
“我們走走?”她說。
霓虹燈把狹窄的街弄得像被水洗過。便利店門口貼著團購海報,風把紙角吹得啪啪響。紅綠燈在雨後的路麵上開合著,一輛公交車遠遠刹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吱鳴。她把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指尖硌到磁帶的棱角,像硌到一枚未經聲明的小秘密。
他忽然停下,側身靠在一堵掉皮的牆上,“我們到底在幹什麽?”
“散步。”她笑,心跳卻慢了半拍。
他點頭,“可我們還是會繞回從前。”
“從前已經過了。”她說,“現在隻剩今晚。”
話一出口,像一枚小石子丟進看不見的水裏。她看見他眼睛裏的光動了一下,又很快安靜下去。
她帶他回自己租住的小公寓——不大,窗簾沒拉好,路燈從縫裏擠進來,落在地上的光像一條細河。電水壺的開關總要撥兩下才通電,牆角那株常春藤長得任性,明明沒有太陽。她把風衣掛好,彎腰去櫃子裏翻Walkman,找到時外殼上一道細痕,像舊傷。她把磁帶推進去,按下播放,指腹掠過老化的按鍵,哢噠一聲,像某個被悄悄確認的決定。
沙沙兩下,Beverley Craven的《Promise Me》先流出來,緊接著是幾首他們那年愛聽的歌。她輕輕把Walkman放在桌上,音量隻開到二。屋內的聲音因此變得不必說太多。
他走過去,站在她身後,近得幾乎可以看清她頸側那一點細碎的絨毛。他伸手替她撣掉肩頭極輕的一粒灰塵,動作為了不讓自己顯得用力,便比需要的更慢。她沒有回頭,像是等這隻手終於落下來。窗外有車駛過,燈光從她的臉上掠過,帶出一抹短促的亮。
她轉身,和他隔著半步的距離站著。她把他的外套解開一粒扣,停住,指尖貼在第二粒上,沒繼續。氣息在兩人之間小範圍地盤旋,像即將落下又被托住的雨。
“你知道的。”她說,聲音壓得很低,“我沒有資格。”
“我也沒有。”他回。
他們都笑了,笑裏有點荒唐,也有點清醒。她伸手去抱他,像抱一段遲到的青春。她把臉貼到他的胸口,聽見心跳,一下一下,很穩。她的唇貼在他的襯衫上,隔著布料,嚐到一點洗衣液的味道。
他低頭,在她耳邊吐了一口氣,像說什麽,又沒有。她把手從他的後背滑到腰側,停在衣料與皮膚的交界。她可以繼續向前半厘米,也可以後退。她選擇停住。停住本身,就是一場用盡氣力的靠近。
他們沒有像電影那樣失控。隻是坐到木地板上,背靠沙發,像兩條並排的小路。她把Walkman遞給他,他摘下耳機的一邊,給她另一邊。音樂在兩隻耳朵裏分左右開工,像對岸的燈彼此看得見,卻無法相擁。
磁帶轉到Side B,《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的前奏慢慢升起來。她把頭偏過去。她的手放在他手背上,指節冷,有一點發抖。
“我們會被懲罰嗎?”她忽然問。
“可能吧。”他說,“可是我們已經在懲罰裏活了很久。”
她沒再說話。兩人並肩聽完整首歌。然後繼續,直到磁帶轉完,機器發出幹淨的一聲卡嗒。屋裏重新隻剩路燈從窗簾縫裏漏進來的光,和不太爭氣的電水壺咕嘟咕嘟的響。
他站起來,去廚房拿了兩個杯子,倒了一點她常備的山崎十二年。琥珀色的液體在燈下晃了一下,像一小團不肯熄滅的火。他遞給她,指尖碰到她指尖。她沒有縮開。
“我得走了。”他說。
“我知道。”她喝了一小口,喉嚨忽然熱起來,“把磁帶帶走吧。”
“你留著。”他拉過她的風衣,把磁帶塞回內袋,像把誰悄悄放回原位,“有些東西,應該在你這兒。”
他低頭親了她的額角,親吻並不長。他的胡茬刮到她的皮膚,有一瞬的刺痛。她閉一下眼,再睜開——他已經在門口,拉開門,回頭,像每個普通的夜晚,從她的生活裏走出去。
她打量桌上的杯子和耳機,忽然覺得它們像兩句沒說完的話。她把Walkman裏的磁帶抽出來,用一支鉛筆插進卷軸,慢慢轉回起點,磁帶條輕輕擦過殼壁,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把磁帶合上,重新放進風衣內袋。這樣,明天出門時,她會把它帶走——像帶走一段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時間。
她把燈調暗,坐到飯桌邊,端起餘下的酒。山崎的前調很溫,像他替她把圍巾整理好的那一下;之後的一點辛辣把喉嚨劃出一道看不見的痕。她伸手去拿另一隻杯,習慣性地想調一杯煙熏梅子,卻又放下——苦與甜今天已經足夠。
她把手機翻過來,屏幕黑著,映住自己的臉。她對著那張不太真實的倒影輕輕笑了一下,像在安慰誰。她起身,去把窗簾拉嚴一點,夜晚就縮成一間房的大小。
後來她會記得這晚的每一個小毛邊:電水壺卡了兩次才通電,常春藤在沒有太陽的角落裏仍然慢慢長,公交車刹車的長鳴,便利店海報被風吹得起泡。她會記得他把磁帶塞回她口袋時避開的那一下目光,和那句沒有出口的“別等我”。她也會記得自己沒有挽留。
一年之後,她換了城市,房子更大,窗更亮,音樂從藍牙音箱裏出來,沒有了沙沙聲。某個周末清理衣櫃,風衣的內袋裏,她又摸到了那盤磁帶。她沒有播放器了,隻能把它放在手心裏,看光從舊塑料的裂紋裏走來走去。紙芯上那串字還在:Side B: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
她把它裝進一個新的白色拉鏈袋,放回衣櫃最上層。關上櫃門時,她聽見隔壁住家的孩子在走廊裏跑,腳步咚咚,像一首太年輕的歌。她忽然明白,那晚之後她並沒有真的往前走太遠,隻是學會了把一些事放在更高的架子上——不夠到達,卻也不至於遺失。
她給自己倒了小半指山崎,站在窗前。她沒開音樂,隻在心裏悄悄把副歌唱了一遍:
So I'm saving all my love, yes I’m 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
沒有人聽見,也不需要有人聽見。她把杯口送到唇邊,酒味幹淨,像一句說給自己聽的實話。然後她把杯放下,去做睡前該做的事情:洗杯子、把窗簾再拉緊一點、關燈,順手把那盤磁帶,又往裏推了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