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十五章
小鬧兒個頭兒隻比金蓮女士的丈夫高出一點點。個兒雖不高,但嗓門兒卻奇高,真是應了民間那句俗語:矬老婆高聲。他平日閑得蛋疼雞癢癢時,就站在岸邊對著湖可著勁兒地嚎:
有錢,
買他媽兩碗豆漿,
小爺兒我喝一碗、
往地上倒一碗。
就他媽這麽任性!
“喊湖”類似“喊山”,是湖邊特有的現象。沿岸四周不定就冒出哪個嘎小子搭下茬兒,扯著雞脖子接下句:
操,
等他媽我有了錢,
就撒開吃白麵大饅頭;
懷裏抱倆糖罐子,
我他媽想蘸白糖就蘸白糖、
想蘸紅糖就蘸紅糖!
“撒開吃白麵大饅頭”、想蘸啥糖就蘸啥糖,是十多年前還過窮日子時的夢想。如今這幫嘎小子如此調侃,自然有惡搞和引人發笑的成分。
湖岸四周一下子熱鬧起來,各路壞小子也就跟著起哄架秧子——尋常百姓日常其實就是這樣,油鹽醬醋茶裏哪有那麽多正經的?還不是在平淡的日子裏變著法地尋開心!不過,如此自娛自樂,倒也彰顯湖邊特有的民俗民情。
小鬧兒比我們哥兒仨小六歲,沒趕上插隊,倒趕上“接班”——家長在單位提前辦理退休,騰出職位讓給孩子。小鬧兒爹在後海黑白鐵門市部幹了一輩子,小鬧兒接班還與黑白鐵打交道,每天手握木方在鐵皮上敲敲打打做鐵壺、鐵桶、洗衣大盆什麽的。
小鬧兒玩魚的癮很大,趕上湖裏“鬧魚”,他就在門市部裏急得抓耳撓腮,火燒屁股似的往醫院跑,想方設法哄騙大夫開出病假條。測試體溫時偷偷把體溫表的水銀柱捏在三指間,在褲子上來回使勁兒蹭。有次居然就把水銀柱蹭到四十二度,招惹得伶牙俐齒的女大夫好一頓數落:“嘁,這表最高是四十二度,若有八十四度,您手腳麻利得都敢乘以二!”這以後小鬧兒就學乖了,再去哄騙假條時老老實實坐在醫院走廊長椅上候診,聽到大夫在診室裏叫自己名字,這才用手扶腰作痛苦狀進屋一點點挪到大夫桌前。大夫檢查剛把手摸到他腰上,他就猛地一激靈,“哎呦”、“哎呦”叫喚個不停。可等假條騙到手,他就猴兒一樣竄到湖邊,邊擺弄竿子邊說今兒個要給魚好好治治腰……
小鬧兒在門市部幹了幾年,見拐子王辭職做起買賣,以為做買賣很容易,腦瓜子一熱也辭了職。可他從未掂量過自身,腦殼裏沒長著經商細胞,骨子裏倒是滿滿的玩魚基因——辭職前羨慕別人玩魚又掙錢,辭職後才發現幹這營生的人很多,指望從湖裏弄魚賣錢很難生活,於是隻好蹬起自行車撅著腚日日往竿坑跑。
“竿坑”是由城郊養魚戶最先興辦的,最早每竿每天收費兩元,釣上來的魚按每斤一毛錢回收——有本事你把坑裏的魚都弄上岸,沒本事一條釣不上自認倒黴。開始來玩的都是力巴頭,老板大賺;後來混入手藝老到的老手,老板少賺;到最後京城各路玩魚高手都來指著它掙錢,由此就發明一詞叫“黑坑”——專門為“黑”你這個竿坑老板的錢而來的。老板很快改變對策,收費從兩元漲到四元、八元、二十元;回收魚的價格也一路上漲,最後漲到每斤一元。老板將釣上來的魚稱重付錢後再放回到坑裏——既省去從養殖場買魚的麻煩,又節省運輸成本。竿坑發展到這會兒已純屬雙方對賭——老板整天算計的是用啥邪招才能讓黑坑人釣不上魚,黑坑人琢磨的是如何釣上更多的魚從老板手裏換錢。
京城周邊有不少竿坑,每坑每日來黑坑的人數不等,少則十幾、多則幾十,甚至上百。但真正能黑坑的也就幾個,其他力巴純屬“填陷”——用自己的錢來填老板的陷阱。多數玩魚人開始覺著自己的手藝高得不得了,對付養殖的傻魚綽綽有餘,可等一試才知傻魚已修煉成魚精,對他鉤上的餌連正眼都不瞧一眼。
各路高手私下有個情報網,相互傳遞情報:哪兒哪兒有養魚戶轉行開竿坑、哪兒哪兒的魚是原坑魚、哪兒哪兒的魚是生口兒魚……小鬧兒憑著諜報處的情報再加上過人的釣魚手藝,去黑坑多數都盈利,刨去漁票錢每次都能落個三十、五十——可千萬別用今天的眼光小瞧這點兒錢,那時年輕人的月工資隻有四十元,小鬧兒一天掙的錢是上班族辛苦一個月的月工資。不過,這玩慣鷹的老手,有時也會被小家雀兒倒過來玩弄一回……
小鬧兒有個靠譜的哥們兒有天偷偷咬他耳朵:有個養魚戶吃錯了藥,見別人開竿坑賺錢自己也準備開竿坑。魚是原坑魚,都是生口兒。為招來更多的黑坑人,每竿隻收十塊——相比普遍收費二十元整整便宜一半。
所謂“原坑魚”,是指從小到大一直被養殖在同一魚坑裏;“生口兒魚”是指一輩子從沒見過釣鉤,見了餌就拚命吞吃的傻魚。
竿坑開業當天,天還沒亮就來了百十號人。玩坑經驗:“長釣腰、方釣角”。小鬧兒搶先把釣箱支在最好的位置上——搶到好的釣位等於成功了一半。他屁股一落釣箱便一竿接一竿抽窩子——竿坑不讓打窩子,隻能將核桃大的誘餌攥在釣鉤上,一竿接一竿往水底蓄誘餌。剛抽了幾竿,水麵就起漩兒,說明水下已有寶貝兒前來報到,而且數量不少。小鬧兒見了心裏樂:嘿嘿,今兒個不弄你丫二百,少說也得弄個一百掛零!
可是,等到天大亮,水麵上的漂卻沒絲毫動靜。怎麽回事兒?難道是這坑裏的魚開口兒晚?那就再等等。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身上已被太陽曬得發燙,漂卻像釘子被釘在木板上,依然紋絲不動。是餌不對路?小鬧兒拿眼掃掃圍坐坑邊四周的人,竟無一人抬竿上魚。不對呀,一個人的餌可以不對路,不能所有人的餌都不對路啊!
“八嘎牙路,這他媽特高課的情報準嗎?坑主兒不像轉行開竿坑的新手,倒像是常年開窯子的老鴇,別是接手別人的竿坑蒙小爺兒我一道吧?!”小鬧兒心裏敲開小鼓,暗自犯起嘀咕。
眾人也覺出其中有詐,但因經驗少以為是坑裏沒魚,紛紛吵嚷起來:“老板,你丫這坑裏有魚嗎?別是麻子臉的客氣叫法——‘坑人’吧?!”
老板從岸邊看魚坑的一間小破房裏走出來,手拎一根破魚竿,邊走邊說:“誰說沒魚啊?自己手藝潮就承認手藝潮,可不能張嘴就誣陷我坑裏沒魚啊!”
老板手裏的魚竿,是一根破竹竿子,魚線亂歪歪卷曲著,漂是一根雞翅膀去了羽毛的翅條。他手裏攥弄著一團黑糊糊的魚餌,攥好往鉤上捏餌團,然後揚竿把鉤拋到水裏。魚漂在水麵上還沒立穩,“噌”地一下就黑了漂。老板抬竿,連抄子都不用,竿一挑就將一尾二斤多重的拐子甩到岸邊草地上。老板摘鉤直起腰抬腳把岸邊的魚撥回到水裏,將那團黑糊糊的魚餌隨手扔到坑裏,水麵上立時翻起密密麻麻的花,眾多的魚浮上來爭相搶食。
甭問,坑裏確實有魚,數量還不少,而且,此時有口兒,口兒還挺好!不過,小鬧兒心裏清楚:碰上了偏口兒魚!
“有口兒”和“沒口兒”,是釣魚人常說的行話。“有口兒”是指此時的魚攝食旺盛,肯開口,即使手藝潮也能釣得上來;“沒口兒”是指魚整體閉口,用山珍海味也釣不上來。所謂“偏口兒魚”,是說水裏的魚從小到大吃慣了一種食物,隻認這一種食物,其它食物一概不吃,即使有再香、誘惑力再強的餌也一概拒絕拿食。
小鬧兒等老板走後,悄悄來到他剛才站立過的地方,蹲下身尋找掉落在地上的魚餌渣滓,想從中琢磨出這餌到底是怎麽偏。可渣滓太小,聞不出什麽味兒,用肉眼也分辨不出魚餌用料究竟是啥……
洋車上馬路——沒轍。當天隻能白扔一張“大團結”,打道回府,回家去找送秋。
送秋很少玩魚坑,不玩是因為瞧不起魚坑技術,他隻癡迷野水裏難釣的野魚。早在與拐子王茬漁之前,他就托人找來實驗室的量杯,酒廠、糕點廠的香料,選取五穀雜糧和人吃的各種食物,試驗配製素食魚的各種釣餌、誘餌。試驗用的量杯和盆盆罐罐擺了小半間屋子,弄得家裏來人一多都沒地方下腳。最初的試驗是從傳統釣餌配方開始,無非老三樣:豆餅、麩子和棒子麵。以後添加人吃的各種食物,慢慢又把眼睛盯上地上爬的、天上飛的,有殼沒殼帶翅膀不帶翅膀的各類昆蟲,最後挖來湖底淤泥裏的水蟲晾幹碾成粉末添加到餌裏做實驗,最終就掌握了各種素食魚與誘餌、釣餌的關係。
小鬧兒把當天遇到的情況對送秋說了。送秋聽完問:“魚坑旁邊是不是有個養鴿場,鴿子的數量至少在一千隻以上?”
小鬧兒聽得一頭霧水,瞪大兩眼答:“沒有啊,沒見一隻鴿子;不過旁邊有個養雞場,雞的數量倒是在一千隻以上!”
送秋說:“這就對了!你那哥們兒沒胡謅,魚是原坑魚,老板也是原坑主兒,坑裏的魚也確實是他從魚苗養大的。不過,這老板是個絕頂聰明人,而且是養魚戶裏難得一見的人才!”
小鬧兒有些聽明白了,眨著眼睛問:“你是說,坑裏的魚是老板用雞糞從小喂大的?”
送秋點點頭,肯定地說:“對,坑裏的魚就是老板用雞糞喂大的!”
小鬧兒不解,疑惑道:“可是……拐子從來就不吃雞糞啊!他怎麽就能用雞糞把魚喂大?”
送秋說:“咱們去北海公園玩魴魚,都是把雞丁、雞皮、雞腸子掛鉤上,才能釣上魴魚。因為公園湖邊有個仿膳飯莊,飯莊每天把客人吃剩下的菜和清理掉的雞腸子倒進湖裏,魴魚從小也就適應了雞丁、雞皮和雞腸子,如果用傳統素餌去釣,反倒釣不上來。”
小鬧兒仍然不解:“可那是雞肉啊,是能吃的東西;雞糞畢竟是糞,拐子怎麽可能會吃?”
送秋說:“在你眼裏那是雞糞,是不能吃的髒東西;可在拐子眼裏卻沒有‘糞’這個概念,因為它從小就吃這東西、從小就把它認做是‘糧食’,而且是唯一的‘糧食’。這就是魚類口味兒的可塑性——竿坑養成的‘偏口兒’,隻能是它們從小到大唯一可以接觸到的吃食!”
“娘了個纂兒的,沒想到玩了半輩子的鷹,今兒個居然被小家雀兒鵮了一回眼。不行,小爺兒我一定要出這口氣,待會兒我就招呼湖邊所有的哥們兒,明兒有空的都去,一定要把丫的坑給清嘍,幹幹淨淨徹徹底底把丫的坑給清嘍!”
第二天天不亮,我們十多個哥們兒坐上拐子王的麵包車早早來到這家竿坑。小鬧兒和亡命徒趁著天還沒亮悄悄翻進養雞場的網眼鐵柵欄,用編織袋往外遞雞糞。我們用雞糞摻麵粉加水揉成餌團,揚起竿開始操練。
坑裏的魚瘋狂搶食。最開始是十多把竿子同時上魚,將魚“劈裏啪啦”往岸邊領;後來上魚的頻率緩下來,隻有幾把竿子同時中魚;到最後大約要等上幾根煙的工夫,才能偶然中一尾——坑裏的魚基本已被清理幹淨。那天我們帶去的都是大號魚護,幾乎所有的魚護都被魚撐大撐圓,每人薅上的魚都在百斤以上。
在我們拚命往岸上薅魚時,先是不認識的黑坑人看傻了,不知我們用的是啥餌;再是竿坑老板看呆了,想不出我們怎麽這麽快就找到這偏到家的餌。後來有個老“魚鷹子”認出送秋,這才嚷嚷起來:“操,我說呢,原來是秋兒爺領著後海這幫職業殺手殺過來了呀,難怪會給這家竿坑清了坑!”
對於清坑這個結果,我不感到意外,因為被我們清過的坑多了,但讓我感到納悶的是:送秋之前沒到過現場,他怎麽就能斷定這坑裏的魚偏的一定是雞糞偏口兒?!
有天身邊沒外人,我問他。他就笑了,說:“因為我在摸索鯽魚餌時吃過虧、走過彎路,所以才對偏口兒這一點體會很深!”
原來,早在很多年以前,送秋見湖邊人把各種帶有香味兒的食物往鯽魚餌裏添加,就想避開大夥兒都用的廣譜香型,找到一種沒人發現過的香、創出獨屬於自己的香。那段時間恰巧從書裏讀到英國人用牛奶和麵包揉成餌團釣魚,就想到湖邊人還沒發現這種獨特的奶香。可一試,才發現後海的鯽魚根本不認!最初他很納悶:鯽魚就愛香餌。我的香是獨特的奶香,別人都沒有的香,按說我應該獨占鼇頭啊,可後海的鯽魚為什麽就不認呢?後來才慢慢醒過夢來:原來約翰牛平日吃的食物就是牛奶和麵包,自然也就想到用牛奶和麵包揉成餌團去釣魚,久而久之,英國的素食魚也就適應了牛奶的奶香。可後海人那時卻很窮,喝不起牛奶,更不會拿牛奶和饅頭揉成餌團去釣魚,所以後海的鯽魚也就不會去認你的突然而來的奶香。也就是打那兒起,送秋才總結出原來每一片水域的魚都有每一片水域的獨特食性,而這獨特的食性,又必然來自它們經常可以接觸到的食物。這家養魚戶同時養雞,老板為利用雞糞也為節省魚飼料,最初很可能突發奇想試著用雞糞混合魚飼料去喂魚,以後雞糞的量慢慢加大,到最後全部用雞糞替代魚飼料,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坑裏的魚隻吃雞糞,不再認其它食物,最終也就形成了偏得不能再偏的“雞糞偏口兒”。
“魚鷹子”玩魚玩到一定程度,在玩法和技術上各有專長,也因自身條件限製各有各的弱項。小鬧兒因為個頭兒隻比金蓮女士的丈夫高出一點點,所以在飛叉、飛鉤需要力量型的玩法上都不擅長,但在釣魚上卻是一把好手,而且是除送秋以外數一數二的高手。小鬧兒除了釣魚技術精湛,還擅長用魚鉤釣貓、釣鳥、釣鴿子,隻要是肯張口、肯吃食的活物他就全釣。但最擅長的是釣農家雞——每次去竿坑順便都要釣回一兩隻雞來。
小鬧兒釣農家雞有一套專門的釣具和技術:一隻小巧漁輪裝在一把可以伸縮的短竿上,鮮活的紅蚯蚓養在小木盒濕潤的土裏。每天黑坑結束,蹬車回家臨上公路前都要到村口轉轉。四下看看沒人,竿子一撩把掛著蚯蚓的釣鉤撩到五六十米外的雞麵前。雞探頭兒一鵮將穿著蚯蚓的釣鉤吞進嘴裏,小鬧兒就開始拚命搖漁輪。雞隨著釣線來到小鬧兒麵前的速度有多快?一點兒不誇張地講,真的就像飛一樣得快,整個用時絕對不會超過三秒鍾,雞就從剛才的遙不可及轉眼就到了小鬧兒的手上。雞隨著釣線被漁輪拽到小鬧兒麵前的過程中叫喚嗎?不叫,一聲都不叫,因為它根本來不及叫;來到小鬧兒麵前也不叫喚嗎?更不叫,因為魚竿端頭被安置了一個鋼筆筆帽兒,筆帽兒張著嘴兒等在竿梢上——雞的嘴是骨質的,學名叫“喙”,鋼筆筆帽正好將雞嘴上下的喙緊緊箍住。雞到手後,小鬧兒為不讓雞撲扇翅膀處理的方法更絕:將脖子裏的頸骨就像掰黃瓜那樣“哢嚓”一下折斷,造成高位截癱,使之不會走路、更不會撲扇翅膀折騰。然後將雞裝入漁包,騙腿兒上車,悠哉遊哉地蹬著車回家。
小鬧兒日日往竿坑跑,憑著過人的釣魚手藝掙銀子,相比一般工薪族要掙的多得多,可他卻沒能攢下錢。攢不下錢是因為他有個樂善好施的雅好——將辛苦掙來的錢轉手又布施給發廊妹。所以,他對後海周邊發廊的情況家家門清,知道哪家來了新人、哪家引進了南方的“最新技術”,甚至了解哪家繳了保護費有人罩著、到哪家去爽不會被抓不會出事。
“鬧兒爺最近又去哪家顛了一杆兒啊?”哥兒幾個平日見了小鬧兒的麵,常拿他的口頭禪問候他。這樣用詞一是顯得親切,再一個是為少油缺鹽的平淡日子增添趣味兒。
穆鬱對我們說的玩魚行話和其它市井嘎雜話有時似懂非懂,有天就問小鬧兒:“你老是顛杆兒長、顛杆兒短的,究竟什麽是‘顛杆兒’啊?”
小鬧兒聽了一愣,眼睛一眨一眨看著穆鬱反問:“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怎麽報社大編輯連‘顛杆兒’都不懂啊——‘顛杆兒’就是一公一母脫一光屁溜兒,母的仰巴腳哈巴著兩條小白腿兒,公的在母的兩腿兒之間上下顛、白晃晃的大白屁股一上一下在顛啊!”
穆鬱畢竟是文人,聽了有些尷尬。見小鬧兒在這方麵有偏好,就貼近話題問他戀愛沒有、有沒有女朋友?
小鬧兒就“咯咯”地樂出聲來:“戀愛?現如今女孩兒都在發廊裏忙著工作,男孩兒不是在發廊裏協助女孩兒工作、就是在趕往發廊的路上。哪兒還像你們那會兒有閑工夫談戀愛啊!”
穆鬱不了解底層隱秘生活,有些疑惑地問:“如今賣淫嫖娼的現象是多,可也不會像你說的這樣多吧?!”
小鬧兒反駁道:“長安街上是不多,可背靜一點兒的街卻開成了‘窯子一條街’!就拿咱們後海一出西口的那家來說吧,三個月裏已經有兩位發廊妹被活活掐死。你說現在的發廊妹是多、還是不多?”
穆鬱聽後有些吃驚,勸他:“還是正經搞個對象吧,別再去那種地方了!”
小鬧兒聽完“咯咯”地樂:“憑什麽呀?就憑我這武大郎的身高?憑我至今還和我爹我媽擠在一間小破平房裏?你讓我怎麽正經去搞對象?讓我這個也長著雞巴、也有顛一杆兒要求的光棍兒又能怎麽辦?!”
事後穆鬱感歎:“以前說代溝,總以為隻有兩代人才能形成中間的溝。可小鬧兒隻比咱小六歲,卻也出現了代溝啊!”
我說:“是,現如今觀念變化太快,以前喇叭裏全是政治,現在電視裏都是金錢,公開號召談錢、奔錢,一切向錢看。比咱小幾歲的接受新鮮事物快,自然就出現了同代人的溝。”
小鬧兒在嬋娟剛出事那會兒,見送秋難受得要死要活,不當著送秋的麵感歎:“唉,何苦呢,犯得著嗎?花倆錢兒多好啊,想找什麽樣的沒有?雙眼皮單眼皮、瓜子臉圓乎臉,還不是一樣地敗火、一樣地爽?!完事兒提起褲子走出店門,誰也不再認識誰,哪兒來的痛苦?又哪兒來的煩惱?”
在送秋最難受的那段日子,小鬧兒見了也心疼,曾私下與我商量:“要不我帶他去爽一回?他還從來沒去爽過。發廊裏的小姐不敢說比嬋娟漂亮,但下麵的活兒肯定比嬋娟地道。帶他去痛痛快快出一次火,難受勁兒肯定能比現在好很多!”
我當時聽了感受很複雜:一方麵覺得他很可憐,個兒矮隻有三塊兒豆腐高,沒人疼沒人愛,自己也沒嚐過愛的滋味兒;另一方麵又覺得他很可氣,因為那是帶著自己的哥們兒向下出溜,而且是往很不堪的地方出溜。於是我就虎起臉,正色道:“這是我第一次聽你放這樣的屁,也希望是最後一次;如果再讓我聽見你放同樣的屁,你他媽的可別怪我的臉屬*****的——說翻就翻!”
我平日的脾氣一向溫和,可一旦發起火來卻又不吝秧子。在這一點上,別說是小鬧兒,即使是亡命徒也要怵我三分。所以小鬧兒當時沒敢吭聲,事後也沒敢再提帶送秋去嫖娼的事兒。
小鬧兒跑的竿坑多,遇到老板使出陰損奸壞的招數也就多。有次,就讓他撞上一個想破腦瓜子也破解不了的難題。
有家新開張的竿坑,為招攬生意,吸引更多的黑坑人前來光顧,打出每竿十元,回收魚每斤兩塊的招牌——漁票相比其它竿坑便宜一半,但回收魚的價格卻比別人整整高出一倍。小鬧兒得到這個消息心知遇到超級嘎雜難纏的主兒,不想花冤枉錢,於是自己先不釣,而是陪著一個哥們兒來到竿坑先看他釣,想預先摸清孫二娘黑店的路數。
坑主兒為顯示坑裏有魚,每天天擦亮往坑裏放魚,當著所有黑坑人的麵從旁邊一個小坑裏撈魚,裝入塑料筐,抬到地磅上稱重,然後一筐接一筐把魚倒入竿坑裏。黑坑人都圍著地磅看過磅,確實足斤足兩放入了兩千斤的魚。
可是,不管你怎樣抽窩子、也無論你試遍所有的釣餌,圍坐在坑邊的人卻沒能釣上一尾魚來。
小鬧兒先是觀察魚坑四周情況,沒見養雞場或養鴿場,四周都是農田。又圍著坑邊仔細尋找,隻發現水邊長有雜草,於是偷偷拔下幾種草讓同來的哥們兒摻到魚餌裏試釣,可還是不靈。小鬧兒不甘心,趁坑主兒不在悄悄溜進看坑的小房內,往兜兒裏抓了幾把魚飼料,回來再讓哥們兒試,可仍是一尾不尾。
“嘿,這他娘的可真是瘸子的*****兒——斜(邪)了門啦!這魚可到底偏的是啥餌呢?”小鬧兒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又把送秋拉來讓他把脈。
次日一早送秋跟著小鬧兒來了,也是隨著大夥兒先看給魚過斤兩,然後就圍著魚坑轉,一連轉了好幾圈兒,才慢慢琢磨明白老板使的是啥陰損壞招。
“魚在小坑裏時被下過藥。不是偏餌,而是根本就不拿食!”送秋悄聲對小鬧兒說。
“坑裏的魚給你打電話啦?你怎麽知道的?”小鬧兒問。
“過磅的時候注意了嗎?魚身發白,說明缺氧。我圍著大坑轉了好幾圈兒,沒見水麵起一個‘筋兒’,說明魚根本就不想拿食!”
送秋說的“筋兒”,是指浮到水麵上的氣泡。氣泡有兩種:一種是地氣形成的,這種泡浮到水麵立即破裂;另一種就是“筋兒”——拐子用嘴在淤泥裏翻找食物時難免會將泥土吞進嘴裏,吞進去就會吐出來,吐出泥土時會帶出嘴裏的氣泡,因為魚嘴裏有粘液,所以氣泡浮到水麵後久久不破。“拐子筋兒”如黃豆粒大小,成雙成對倆倆同時上浮,聚在水麵像八寸菜盤那麽大一小片兒。水麵上沒“筋兒”,說明淤泥沒被魚嘴翻找,間接也就說明魚根本沒有食欲。
“凍豆腐——這可怎麽拌(辦)啊?”小鬧兒沒招。
“好辦,用梯子鉤。不敢說清坑,但每人弄個一百、二百花花還是不難的!”送秋答。
梯子鉤是鉤與線的一種組合拴法,選用的兩個魚鉤如紅棗大小,拴在兩條子線端頭一上一下形同梯子,所以叫“梯子鉤”。
用梯子鉤蹭線錨魚與釣魚一樣,將鉤沉到水底,魚遊動蹭到垂直的水線,必然造成線的彎曲,浮在水麵上的漂也就快速下沉。此時隻要迅猛抬竿,疾速上升的梯子鉤就能將魚的肉身鉤住,但鉤住魚嘴的機會極小,更多時候鉤住的是魚的其它部位。
後海最早蹭線使用的就是梯子鉤。這種玩法雖然很奏效,但在設計上有一嚴重缺陷——趕巧兩個鉤的背部正好擦過魚身,必然造成錨空,放過一次本該得魚的機會。送秋在一次錨空後突發奇想:如果將三個大大的魚鉤呈“品”字形焊接成三爪錨鉤,不是可以有效避免錨空嗎!他從小鬧兒爹那裏借來烙鐵、錫和鏹水,焊接出最早的三爪錨鉤。以後找來彈簧鋼鋼絲,手握鉗子自己製作,並在製作方法上不斷改進,使鉤彎兒與鉤梃比例越來越合理、越來越實用,從而徹底解決了錨空的技術缺陷。這以後,後海玩魚人就都棄用梯子鉤,改用三爪錨鉤。
轉天一早,我們一大幫人乘拐子王的麵包車來到這家竿坑。十多人分散坐在坑四周,一隻眼盯魚漂、另一隻眼緊盯老板——竿坑不讓錨魚,我們有辦法避開老板的視線。
坑裏的魚密度很大,魚遊動蹭到線的機會也就大。十多個人在坑四周頻頻抬竿上魚,老板很奇怪,想上前一看究竟。可不等老板走到跟前,上魚的人已摘下鉤將魚扔進魚護,當著老板的麵不再抬竿,即使明明看到漂有反應,也絕不會當著你老板的麵抬竿;而此時對岸的哥們兒卻抓住這個空當拚命往上鉤,等老板跑到對岸,對岸也不再抬竿,可我們這邊又抓住空當使勁往上薅。
薅到半個鍾頭時,老板徹底認栽,先是給我們每個人上煙上茶,後要請吃晌午飯,非說要交個大名鼎鼎的“後海職業殺手”,實則是要賴賬,不然他會賠到姥姥家去。
當然,小鬧兒常年跑竿坑也不是回回都得手,也碰上過出奇嘎雜、出奇難纏的主兒,也有過走麥城的時候。
有家竿坑老板,倒不是在如何讓黑坑人釣不到魚上下功夫,而是劍走偏鋒,在拖欠返還款上耍賴,采用當天隻記賬,不立即返還現金,今兒拖明兒、明兒拖後兒,最終將返還款拖黃的戰術。因為他吃準了一點:每天來我這兒玩你得先交二十塊,釣上那麽多的魚你不可能用自行車馱回去,隻能稱過斤兩記上賬再放回到魚坑裏,可返還款我卻找各種借口拖著,最終拖黃的錢就是老板我的。
小鬧兒前後被這老板拖欠八百塊,無論怎麽要都不給,最後就把小鬧兒給惹急眼了。
這天小鬧兒像往常一樣來到這家竿坑,坐下後照例是一竿接一竿抽窩子,可核桃大的餌團裏卻摻進“清坑靈”——一種魚藥,可以在水中迅速造成缺氧,導致魚死亡。
隻過了一會兒,滿坑的魚開始浮頭,全都張著嘴在水麵上“叭嗒”、“叭嗒”半喝空氣半喝水地捯氣兒。小鬧兒見了解氣,心說:再過一會兒就不是浮頭,而是側著身子漂起來,白花花漂起一大片。
又過了一會兒,浮頭的魚果然全都側著身子漂了起來,真的是白花花漂起一大片。
竿坑老板見了急得在岸邊來來回回急行軍,搓著兩隻手不知如何是好。小鬧兒就在一邊出餿主意:“這坑裏的水有問題,麻利兒的趕緊把魚往旁邊的坑裏撈吧!”
老板暈頭轉向不知有詐,趕緊拿起抄子撈魚往旁邊的坑裏倒。小鬧兒也過來幫忙,拎起水桶舀魚,可舀到桶裏的魚隻有桶浮麵上的一兩條,下麵全是水,為的是把更多缺氧的水倒到旁邊的魚坑裏。
旁邊魚坑因為摻進缺氧的水,坑裏的魚也慢慢浮頭,又慢慢側著身子漂了起來。小鬧兒就站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敲鑼邊:“老板是得罪人了吧,這魚剛還是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浮了頭、白花花漂起一大片?!”
其他黑坑人或多或少都被老板拖欠返還款,也都幸災樂禍看熱鬧,背地裏咬牙切齒地解恨:“這回貪小便宜吃大虧了吧?!一個字,該;兩個字,活該;五個字,活你媽逼該!”
小鬧兒聽了,就更加擠兌寡婦上吊:“按說咱們老板是個聰明人啊,不會分不清一坑的魚值多少錢?拖欠的仨瓜倆棗返還款又是幾個錢啊?可怎麽就一時糊塗賠上整整兩坑的魚呢?!”
此時,老板雖弄不清細裏,但大致也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但為坑裏的魚著急上火,還得被迫聽著別人酸一句、辣一句地甩片湯兒話。
這以後,“跐坑”興起,小鬧兒開始學著跐坑。所謂“跐坑”,是先由一個外表看上去像是單位幹部模樣的人出麵,找到一家從未開辦過垂釣業務的養魚戶,裝作完全不會釣魚的樣子與人家就像真的一樣展開業務商談:
“哦,我們是宇宙科技集團下轄地球係科技有限公司的科研人員。前段時間為完成太空飛船捕獲代號為‘洋妞’衛星的科研任務,全體員工一直加班加點撅著腚拚命幹,就連去飯堂吃飯和上趟廁所都是一溜小跑趕羅得後腳跟兒直打屁股蛋兒。套用恁們莊戶人的話說,半年沒歇過一晌、沒吧嗒過一袋煙、沒光腚睡過一個囫圇覺,當然了,更沒在熱炕頭兒上摟著柴火妞打過一次柴火炮。現在任務終於完成,董事長‘董座’看大夥兒實在太辛苦,就想組織一次集體淫亂活動,讓大家夥兒的大家夥痛痛快快地放????一下……哦,騷瑞(Sorry),說錯了,應該是‘放鬆’一下。嗯,我們這些科技骨幹一共十多號人,想在您這兒玩半晌。您看這樣收費中不中?‘科司(科技公司的簡稱)’按人頭兒份每人付給您十塊錢,釣上的魚我們拿走,釣不上來的自然留在原坑裏,當然還是屬於您的!”
養魚戶從未開辦過垂釣業務、從未接觸過黑坑人,麵對眼前這位科技公司的大幹部,與人家相比自己就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哪兒見過這麽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雖說腦殼被來人侃得有些暈、腦漿子在腦殼裏直晃蕩,可並不耽誤扒拉算盤打自己小心思裏的那點兒小九九:嗯,一人十塊、十多人就是一百多塊。既賺了這十幾個力巴頭的錢,又不耽誤秋後清坑捕撈賣大錢,這不就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兒嘛!於是就接過錢爽快地答應了。可等這些“科技人員”各自從漁包裏掏出專業家夥,看著他們個個出手不凡,都是久經沙場的垂釣老手,這才一下傻了眼——魚是春天放入的魚苗、是每日起早拉晚一點點精心照料養大的,就指望它秋天賣錢養活一家老小,可現在眼瞅著要被清坑,將坑裏的魚全部釣走,於是養魚戶就開始各種哀求:有拱手作揖懇求別再釣的、有急得眼眶含淚說不出話的,還有就差哭天搶地跪地磕頭告饒的……
那天小鬧兒招呼我們十多人去跐坑,開始我們沒多想,以為就像以前對付黑心老板一樣,無非是又一次清坑,讓老板長個教訓,今後做人別那麽黑罷了。可等我們頻頻抬竿,一尾又一尾往護裏裝魚時,老實巴交的養魚戶才傻了眼,開始可憐巴巴地哀求我們:“俺把錢都退給恁們。求求恁們別再釣啦,那可是俺一家老小全年的進項啊!”
這養魚戶六十多歲,滿頭染霜,一看就是憑力氣掙錢養家的老實人。老人說到最後,眼眶裏竟然含著淚,淚眼巴巴希望我們能住手。送秋的心當時就軟了,第一個把魚護口解開,將護裏的魚全都倒回到魚坑裏……
回去的路上,亡命徒坐在麵包車裏好一通數落小鬧兒:“操,事先你丫也不明說,我還以為又是對付難揍的坑主兒,原來這就是你丫說的‘跐坑’啊!往後再有這種事兒你丫可別叫我了,欺負老實巴交的主兒,我他媽丟不起那人!”
同去的其他哥們兒也埋怨,因為以前的黑吃黑是理所當然,怎麽黑都不過分,可要是把黑坑的那股狠勁兒用在老實巴交的人身上,又實在讓人於心不忍。
那天送秋什麽話也沒說,他遇事總是給別人留麵子,即使遇到再說不過去的事兒,也要盡量讓對方在臉麵上過得去。
小鬧兒也不傻,看出大夥兒不願幹這種養活孩子沒*****兒的缺德事兒,以後就不再張羅跐坑了……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