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錢??我偷錢???
大家還都挺信任我的吧?我做著兩個出納,當然都是義工。一個是橋牌俱樂部的出納。每次俱樂部活動時,我負責收活動費;還有一個是我們中國聯誼會的出納。開春節晚會呀,會員們交會費呀,中文學校的學生們交學費呀,我又是收錢的。錢從手裏進進出出。有啥感覺?沒有感覺。那就是個數字。
以前人們都認為有錢和感覺幸福是兩回事。但是最新的研究證明,有錢使人感覺幸福。研究還有一個匪夷所思的發現:不僅有錢使人感覺幸福,甚至連數錢都可以使人感覺幸福,數錢讓人開心,數錢可以治療抑鬱症。但有一個條件:必須是數自己的錢。像商店裏收銀員,銀行前台的,這些人數的是別人的錢就沒有治療作用。
不但沒有治療作用,我還憋著一肚子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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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數錢。我的麵前放著一大堆錢。最左邊的是一堆零蹦兒,挨著零蹦兒的是一堆1元2元的硬幣,一摞5元的票子,一摞10元的票子,一摞20元的,然後是50元的和100元的。春節剛過,在市裏最大的劇院裏,我們中國聯誼會開了個大大的晚會,來了有兩三千人,足足演了3個小時的節目!
為了方便大家買晚會票,中國聯誼會設了4個賣票點。學校那個點是我負責賣票。每個星期天鬧鍾一響,我就迷迷糊糊爬起來,帶著零錢,廣告板去賣票。這麽著連著折騰了5個星期天。都是義工啊!比我上班還累。
不光我是做義工,為了這3個小時的節目,從買服裝到彩排,從開幕式到最後的茶點結束,老移民新移民大家都是義工。我是鬧到晚上12點才吃上那天的頭一頓飯。春節過去了,現在能靜下來了,我數數賣票的錢。數錢需要心靜。
但是心就是靜不下來。現在有才氣的中國人太多了,這次演出好多人都報了名。節目太多了,我們就規定每個節目不能超過10分鍾。預演時,我手裏攥著我們實驗室的秒表,精確到百分之一秒,我掐著時間,誰也不能超過10分鍾!超過10分鍾的就得改。唯一的未知數是聯誼會會長的兒子,他報名小提琴獨奏又不來預演。會長是我們學校的教授,他說:咳,我在這兒忙得個四腳朝天不就是為了我兒子能輕鬆點兒嘛!
“北北,你放心。我保證他不會出差兒。”會長拍著胸脯說。
沒成想,他兒子就是出差兒了。小提琴獨奏成了晚會上最長最臭的節目。他吱吱嘎嘎地拉了15分鍾。後台的演員們抱怨著:好你個北北!你掐我們精確到百分之一秒,是不是為了給會長的兒子多時間那?
會長沒事兒地說:“你們急什麽哪?這孩子拉小提琴得過獎!聽他拉琴是一種享受啊,是不是?”
. . . , . . . 零蹦兒數完了,一共是15元。
15元?聯誼會會員的晚會票就是15元,非會員票是20元。我自己在後台忙乎不用買票,但我得給我老公買張票。我老公是個願意出去幫忙的人,他雖然沒有會員的名分,但幹的活兒比會員還多。那為啥他還不是會員呢?其實也不是成心的,就是年初的時候他出門了,後來就把交會費這事給忘了,所以他今年就不是會員了。我想省5塊錢,給他買張15元的會員門票。其實,我就是不聲張給他買張15元的票不也行嗎?看他那表現,誰也不知道他不是會員那!不過我想我還是和副會長說一聲吧。我根本沒想到副會長不同意:
“會員15元,非會員20元,這不是咱們會上定好的嗎?咳,北北!您老人家又不差那5元錢,您就買張20的吧!”副會長是數學係的博士,她嬌滴滴地回我說。
我是不差那5塊錢,但是聯誼會也不差那5塊錢那!我賣了5個星期天的票,我老公跑采買,管服裝。人家彩排要用服裝,他隨時裝車給送到地方。人家練完了東西一扔,他又管收拾。為什麽不能給出力大的人一個獎勵呢?我買比薩餅超過一個什麽數,比薩餅店不是還免費給我個比薩餅嗎?我坐加航,加航不是還給我航空點兒嗎?我用信用卡,信用卡公司不是還給我回扣嗎?
“買20元的票,我的票價可是長了33.333% 呀!這可不是個小數!”我和她開玩笑。
“這票價長得值!就是長 66.666% 也得這麽做,省得別人說閑話。咱們都是組委會的人那!”副會長也不讓步。
我在數1元2元的硬幣了。
. . . , . . . 晚會開過以後,組委會的人決定出去吃一頓,到最好的飯店裏慶祝慶祝。會長說吃飯的錢由聯誼會出。那天晚上,我老公一聽說組委會的人要在飯店裏吃飯,兩眼閃閃發光,滿臉放著燦爛的笑容說他也想去湊個熱鬧。我狠著心給他潑冷水:你別去了,人家連個15元的會員票都不賣給你,你還好意思湊熱鬧?“你忘啦?人家副會長不是怕別人說閑話嗎?”
我們組委會的幾個人在飯店裏見了麵,大家挺自覺,都隻來了50%,誰也沒帶另一半兒。會長是最後一個到的。哦?後麵還跟著一位,他老婆!哦?後麵冒又出來一位,他兒子!我看大家的臉上都出來了問號,但誰也沒說什麽。管他呢,反正是聯誼會出錢,先吃先喝吧!我點了個平時想吃又嫌貴的魚。一看別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我們又要了兩瓶紅酒,幾罐啤酒,連吃帶喝,就著黃段子,大家都笑得都快斷氣了。
笑著,鬧著,會長竟然拿我開心了。他說:“北北,聯誼會的活動你可出了大力了!每次見到你我都不好意思。特別是聽我老婆說把你的更年期都累得提前了,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你還不是一樣,看看,是不是聯誼會的事把你都累得禿頭了!你老婆床上沒說你不中用了啊?”我懟他。
“錯啦!北北!越是禿頭的男人越能幹!”大家壞笑起來。
最後的甜點也沒剩,酒也喝光了,該結賬了,大家忽然靜下來看著會長。隻聽會長告訴女侍者說:“開兩張發票。他倆 –”會長大義領然地指了指老婆和兒子,“單獨開一張!”
大家立馬兒就瞎嗆嗆:幹嗎啊,幹嗎啊?幹嗎開兩張發票啊?誰和誰啊?
會長說:“我和她分開!”當著他老婆的麵兒,他一把拽過嬌滴滴的副會長,“哎,你幹嗎老是躲著我啊?”他這真的是醉了。
我在數5元的票子了。
. . . , . . . 過了幾天,副會長拿著好幾張發票找我來報銷了,說是會長沒找著我,就派她來了。我接手一看,有兩張那天晚上吃飯的發票。兩張?兩張!
“怎麽是兩張呢?這一張會長不是說他自個兒掏腰包嗎?”我點著那張數目小的收據瞪著副會長。
副會長眼睛看著別處:“反正錢也不多,就一起都報了吧。會長給聯誼會弄了不少活動經費。這回春晚,他在政府裏弄了3千塊錢,又在多元文化中心弄了1千元,就連那麽囉嗦的中國使館,他還挖出來了1千5百塊錢呢。”
“噯?這幾張發票是咋回事?美國的?飯店的?加油站的?誰去了美國?”
“會長。他到美國給春晚采購有些咱們這裏買不到的東西。”
“呦,別逗了!”我打斷她,“春晚的東西用得著會長親自南下嗎?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的事兒 – 他和別人合夥在美國買了郵箱。他是不是到美國的郵箱拿他網購的東西去了?”
副會長嘟嘟囔囔地解釋什麽我就聽不清了,我也不想聽。因為最後還不是給他都報了!
實話實說吧:我在國內就是幹出納的。國內那套吃吃喝喝小金庫假支票假收據都把我都煩死了,嚇死了。跑了幾千裏路以為自己躲開了,鬧了半天我還是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出納!
我剛剛接手出納時,我的前任,那個專業會計師,甩給我三個特大號的信封,裏麵裝得滿滿的都是開出去的支票,收進來得支票,幾十張幾百張的發票。小小的聯誼會還有三個賬戶。聯誼會到底有多少錢誰也說不清。會長告訴我:以前的帳就那麽回事了。從你開始起,咱們要清清楚楚的。
我這剛上任就弄不清了。
2
我在數10元的票子了。春晚總是以貴賓講話開始的。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洋人,大家是來看表演的,誰也不想聽演說。這裏的省長,市長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上台祝賀中國新年人人快樂就下來,前後不到1分鍾。
偏偏是我們的會長,深得孔孟教育之道。他從中國和加拿大的關係講起,到移民的曆史,到本市移民的貢獻,什麽都想到了,什麽都講到了。他身著大紅緞子衣服,胖胖的大臉,前麵的頭皮亮光光的全禿了。後麵大概剩了10根20根的長頭發紮個馬尾巴。看他往台上一站,接著看見他手裏拿著好幾張紙,台下多一半兒的人就哭了。沒哭的人是頭一次參加中國人的活動,挺純潔的,不懂中國文化。
貴賓講話的時候,舞台背景的幻燈放著他,他老婆和全國保守黨領袖照的幾張照片。有張是握手的,有張是他們4個人的,保守黨領袖和他太太,會長兩口子。保守黨領袖滿臉笑容,會長一臉高深莫測,真有點領袖的樣子。這張照片還被登到人民日報海外版上。
. . . , . . . 我在數20元的票子了。有天下午,會長說:“北北,我想請你出去喝個咖啡,順便和你商量個事兒。”
“啥事兒?說吧!不用喝咖啡了,我現在挺忙。”
“我做這個會長,想幹幾件大事兒。”
“咱們這兒能有啥大事兒?”
“你想嘛!你知道保守黨的頭頭要到咱這來了,他來是為了競選搞募捐的。明天在希爾頓飯店有個晚餐。晚餐的價錢呢就比較貴,因為這是募捐性質的,每位500元。他還要講話,拍照。”
“你是啥意思?痛快說!”
“我覺得咱們中國人不喜歡參政。作為新一代移民,我們要打破不參政的舊傳統。不光是投票就滿足了。這個改變應該從我們這代人做起。”
“好多人不想投保守黨的票呢?”
“問題不在於投誰的票。我們聯誼會要擺出個積極參政的姿態。下回自由黨來募捐,我們也去呀!沒準兒我們這堆新移民裏還能出來個政黨領袖呢!”
“你是要聯誼會出1000塊錢送你和你老婆去和保守黨吃晚飯?”
“你的認識要提高!不是去吃頓飯,是積極參政。”
過兩天,那張他們4個人的照片就見報了。又過了幾天,人民日報海外版也登出來了。標題是:“保守黨領袖接見移民領袖:讚賞移民積極參政”
不就是倆人花了1000塊錢買了兩張門票嗎?老一代移民自己攢錢,舍不得花錢參政。咳!還是新一代移民厲害,拿著別人的錢去參政,能幹幾件大事!
. . . , . . . 我在數50元的票子了。節目當中有個扇子舞,舞蹈演員們的服裝是粉色的民族服裝,粉色的鞋子,一手拿塊紅綢子,一手拿著把扇子慶祝新年。這些服裝和鞋子每次演出結束後都由我老公保管,等到下次演出時再發給大家。這樣一來,衣服和鞋子是亂穿的。上次我穿的是這雙鞋,下次我可能就會穿另一雙鞋。
演員當中有個醫生。她提議:自己應該穿自己的舞鞋,穿自己的民族服裝,省得大家互相傳染腳氣和別的什麽病。一雙舞鞋大概是20塊錢吧,8,9個人跳的舞,200塊錢買鞋足夠了。聯誼會應該給大家出這筆錢。我覺得這個提議很有道理。別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腳氣是很容易傳染的。我就把這個提議拿到組委會去討論。會長馬上搖頭不讚同。他說:這個意見是誰提的?梁醫生?她這個人有潔癖。上台演出就那麽幾分鍾,能傳染什麽病?我們再想想吧。
不就是200塊錢嗎?錢用在健康上怎麽還要三思六思的?
現在洋人都認為中國人有錢,移民過來就買大房子,房價都是讓中國人抬起來的。華爾街股市每天不都有來自中國的新聞嗎?其實,中國人有錢沒錢得分什麽事。本地賽龍舟的時候,中國隊遲遲不報名,就等著到最後不收報名費,隨便參加時才報名。比賽時,洋人沒錢但各個都穿著隊服,整整齊齊的。一條船一種顏色。中國龍舟賽的那些選手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一條船裏什麽色兒的都有。不明白正規軍和雜牌兒軍有什麽不同的,看看河裏船的顏色就明白了。其實,一套衣服用不了15塊錢。
. . . , . . . 我在數100元的票子了。上個星期,會長給大家發了個郵件。郵件說:以後凡是代表聯誼會出去演出的,都要經過組委會批準。經濟上要透明。我收了郵件也沒在意,隨手就給刪除了。
會長是不是知道我沒明白他郵件的意思?電話響了,我放下手裏的錢去接電話。會長打來的:
“北北,你兒子還有幾個他的朋友是不是代表聯誼會到聖地亞市去舞獅子去了?”
“是呀。”我說。聖地亞市離我們這兒200多裏路。他們那裏多元文化中心的人和我兒子很熟,很相信他和他的幾個朋友們。聖地亞市一有什麽活動,這幾個孩子準會被請去舞獅子。
“他們怎麽去的?這事我們怎麽不知道啊?他們不是代表咱們這兒的聯誼會去的嗎?怎麽也不和我們打聲招呼啊?”
“你說他們幾個是代表聯誼會去的,這話對。因為這幾個孩子從小就是在聯誼會長大的。你也可以說他們幾個不代表聯誼會,這話也對,因為人家找他們去演獅子舞,是相信他– 們– ,和咱們聯誼會沒關係。”
“那邊是多元文化,這邊是中國聯誼會,還是有關係的。以後這種事情要和聯誼會匯報一下。”
“人家找他們幾個去幫個忙,多大個事兒啊?值得這麽驚天動地的嗎?匯報來匯報去的,您不嫌煩嗎?”這位是黨支部書記,還是部隊政委呀?離開中國,我們跑了幾千裏路就是不想聽這種聲音。
“錢呢?聽說他們還得了幾百塊錢?這錢哪去了?我們連個影兒也沒見著啊?他們代表聯誼會出去,我們聯誼會不知道。他們收了錢,怎麽也不上交啊?”
“他們早上4點多鍾就走了,晚上2點多鍾才回來,一人得了不到一百塊錢,這是人家給他們的辛苦錢。車錢保險費汽油錢飯錢都在裏麵。為什麽要把這錢交給聯誼會?你是會長,每年掙好幾萬,你怎麽不說把你掙的錢交給聯誼會啊?”我的聲音高了。
“這回就算了。下回你兒子他們再出去,要事先和我們打招呼。收了多少錢,應該通知我們一聲。你說怎麽樣?”
“啊!就為了這,你滿世界發郵件說這幾個孩子犯了大錯?要不要叫警察啊?”我氣得哆嗦了。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這回就算了。”會長還是不肯鬆口。
“會長,算了。你是金口玉牙,我是小人物,懶得和你辯。等我把賣門票的錢弄利索,這個出納我不幹了。”說完,我就摔了電話。
怎麽當官的,甭管是個多大的官,幾百,上千地花錢屁事沒有;幾個孩子開車出去幫忙,晚上兩點多鍾才回來,一人得了不到100塊錢就得寫報告。沒寫報告就是犯了貪汙罪,這是個什麽世道啊?
看著那摞100元的票子,氣不打一處來!我狠狠地在它上麵一拍!砰!!!100元的票子滿桌子飛。
啪!忽然心裏起了個念頭!咱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憑什麽就要低人一頭,聽人家的喝啊?憑什麽他就能把聯誼會當成自己的公司,他自己就是那個CEO啊?我也不是傻子,我也沒把自己賣給誰,我幹嗎不做回CEO!老子今天也來一回翻身當家作主!我今天要拿不是自個兒的錢!對了!老子今天要偷,偷,偷錢!
我拿了張100元的票子,輕輕地把它單獨放在旁邊。怕它跑了,拳頭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我狠狠地往票子上一砸!一邊放聲大嚎:“別跑,今天就是你了!”一把,我再把那100元的票子抓在手裏。
票子被我抓在手裏,心裏忽然有種莫明其妙地高興。那種高興勁兒我從來沒有過,那真叫興奮快活!買一輩子彩票的人中了頭彩,有毒癮的人吸了毒就是那種感覺吧?原來我也有權利!我怎麽早沒想起來行使我自己的權利?早這麽做了我心裏不早就平衡了嗎?
太高興了,心裏被蜜糖水浸著,喘氣好像從來沒這麽輕鬆過。板凳都坐不住了,我在實驗室裏遛起彎來。一邊走,一邊禁不住嘿嘿地笑起來。嘿嘿笑好象不夠痛快,我哈哈哈大聲笑起來。
一坐下來我又覺得這樣有點對不起大家。不是對不起會長,是有點對不起大家:那些參加演出的小孩子們,那些認認真真的老演員。100元是不是太多了吧?我用手掂起一張50的,還有點兒多。幹脆拿張20的吧。
扒拉扒拉20元的那一摞,發現有張票子很特別,上麵被畫了個小星星。我就挑了這張,準備自己留著。
20元的票子是綠色的,印著個大大的20。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看20元的票子到底印的是什麽。正麵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戴著三串珍珠項鏈,麵帶微笑,目光堅定地看著遠方。20元背麵有著名女作家羅愛這樣一段話:“沒有藝術,我們怎麽可能相遇相知?”印證著她的話的,是印第安土著雕刻家貝爾利德兩個雕塑。
賣票收的錢我也數好了,一共是6500元整。當然了,真是的數字是6500加上20。我把那20元的綠票子小心地拿起來,往自己的錢包裏裝。
和我自己的錢放在一起?腦子裏忽然有個念頭,覺得什麽地方不對。這錢來路不同,應該放到另一個地方去,不能和我的錢放在一起。當然也不能和橋牌俱樂部的錢放在一起。
馬上就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我怎麽報賬?現在的賬肯定是對不上了。接下來的問題:我該拿這錢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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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拿這20塊錢怎麽辦呢?拿它下館子,吃了回來肯定要拉肚子;拿它買衣服,20元錢能買什麽樣的衣服?就是拿回來先去標簽,洗了,穿了頭一回兒就不想再穿,還得想著怎麽處理的那種麻煩衣服。還不夠我折騰的呢!
拿20元拿少了。100元才能買件像樣的衣服,能穿好多次的。要不一咬牙一跺腳,還是拿那張100元的票子?反正偷了就是偷了,進不了天堂了。偷20元也是偷,偷100也是個偷,下地獄是肯定了。
不過地獄還分好幾層呢。20元的層次恐怕不會那麽深。我反正是進不了天堂了。100元還是有點太沉重,20就20吧!
第一個問題好辦。那賣票的明細帳,上麵記著誰買了幾張,買的是會員15元的還是非會員20元的那幾張紙,我拿著到碎紙機上把它給碎了。隨著吱吱吱的聲音,那幾張紙變成了一柳一柳的細條條。我想起伊朗革命時,伊朗人占領了美國大使館,雇了幾百個人去複原美國大使館碎紙機裏麵的文件。我這幾張紙啥也不值。
沒了記錄,我就一口咬定收入是6500元了。轉念一想,多餘!我根本不用粉碎那幾張紙,我就說找不著不就得了?
我這兒正做夢呢,副會長來電話了:
“北北,你的賬都算好了嗎?”她嬌滴滴地問。
“太巧了,我正好剛數完,一共收了6千5百元整。”
“你太辛苦了!賣了多少張15的,多少張20的,一共多少張,賣給誰了,這你都記下來了吧?”
“當然記了。”我盡力地保持著同樣的聲調,同樣的說話速度問:“嗨,記賬的那幾張紙不是在你那嗎?”
“北北,我記得賬和錢是放在一起的。應該是在你那。”
“我現在手裏光有錢,沒有那幾張紙啊。”
“哎呀,那怎麽辦哪?錢和賬是放在一起的!你記不記得放在哪啦?找找吧!”
“我找了好幾遍了。沒有。”沒有!你能有啥著兒啊?
“嗨,北北!你真是的!”
出了那麽大力,我還真是啥呀?
“你知道嗎,每張票不是都有號嗎?我給你15元會員票的號是從1到300,20元非會員的也是從1到300。看看沒賣出去剩下來的票的號碼,這不就算出來了嗎?”
哎呀!每張票上都有號碼!這我倒沒想到。小人物貪汙盜竊偷點錢不容易啊。壞了!
“那也不準。你記不記得會長從我這裏拿了好些票送VIP?”我靈機一動。
“他拿了幾張?”
“嗯,十七八張二十來張三十張吧。他沒給錢。這都記到賬上了。賬找不著了,你問問他?我反正總共賣了不到400張票。”
“問他白問!他肯定記不住了。他那人糊裏糊塗的!”
我忽然想起副會長是學數學的:“咱們能不能算出來呀?”
“嗨,讓我想想。好像不行。”
我一陣高興。忽然又覺得這道題挺有意思,我來了精神,忘了自己是賊:
“我覺得能解。咱們有兩個未知數:一個未知數是買15元會員票的人數,另一個未知數是買20元非會員票的人數。這兩個數咱們不知道是因為找不著記錄了。但是,咱們有已知數:總的錢數。總的錢數是6520。啊!?不對,不對!總的錢數是6500。”
“兩個未知數得有兩個方程才能解。一個方程解不能解兩個未知數,因為解是無窮多。北北,這是小學四,五年級的課。”
“哈哈哈。一個方程不能解兩個未知數我還記著!咱們不能列出兩個方程嗎?咱們能列出兩個方程!設會員票的人數是X,非會員票的人數Y,總收入是6500。我們有:15X +20 Y = 6500,對吧?”
“那第二個方程呢?”
“X和Y的關係咱們知道啊:X/Y = 15/20,這是第二個方程。你說是不是?你是數學博士,咱可不是班門弄斧啊!”
“不對啊,15/20是錢數之比,不是人數之比。你忘啦,你設的X和Y是人數,不是錢數。X/Y 不是 15/20。你賣了不到400張票,X + Y 小於400。但是,X + Y還必須大於325。”
“325這個數是哪來的?”
“6500除以20等於325。如果所有的人都買的是20元的票,那買票人數是325。但是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買20元的票,所以總人數X + Y應該大於325。”
“嗯。我們如果假定所有的人都買的是15元的票,6500除以15等於434.666,不能整除。而且434.666也大於400總人數,這個假設我們用不著。”
“對。總人數X + Y必須大於325, 小於400。”
“對。X 必須大於 Y,因為會員人數大於非會員人數。還有,X + Y約等於400。我雖然找不著紀錄了,但我記得總人數接近400人。不算會長的人數,反正他也沒給錢。”
“對。15X + 20Y = 6500,X + Y 約等於 400,並且X > Y。”
“對。那其實我們可以把X和Y算出來。首先X和Y這兩個數必須是整數,不能有0.666個人,同時還得滿足15X + 20Y = 6500這個總錢數。在325和400之間試幾次,我們準能把解找出來。”
“解不是唯一的。”副會長說。
“啊?解不是唯一的嗎?”
“北北,”副會長平靜地說:“這還是那個一個方程兩個未知數的問題。”
我心裏肅然起敬,到底是數學博士!
“咳,我腦袋進水了!我知道了。從多往少算,總人數最多是399,這組解會員人數X = 296,非會員人數Y = 103。接下去總人數是398,這組解會員人數X = 292,非會員人數Y = 106。接下去是397,這組解會員人數X = 288,非會員人數Y = 109。往下,再往下,一直到總人數等於325。哇,這一共有75組解!解的確不唯一。”
“咳,北北,沒那麽多。你不用算到325。你算到總人數等於372,會員人數X = 188,非會員人數Y = 184就可以停了。”
“為什麽算到372就停了呢?”
“加上條件會員人數X 必須大於非會員人數Y呀!”
基本功這叫個紮實呀!
“啊,我忘了。因為下麵的那組解是X = 184,Y = 187,那Y就大於X了。而Y不可能大於X,因為非會員比會員少!咳,我也累了。”
“所以一共有28組解,不是75組解。”副會長宣布。
“咱們取哪組解啊?”
“取頭一組解X = 296,Y = 103吧。”
“為什麽?”
“哎呀!這組解總人數最多啊!總人數399,最接近400這個數了。買15元會員票的人數X是296人,買20元票的是Y,Y等於103人,總錢數是6500,都對得上。”
“不行。”
“怎麽不行?”
“X = 296,Y = 103,這樣會員是非會員的2.88倍,實際沒差得那麽多!”
“會員人數X最多可能是296人,最少可能是188人,那咱們取中間值?”
我可下找到了機會紮紮數學博士。我宣布:“這不是高斯分布,博士同誌,中間值沒有意義。你同意吧?嘿嘿。依我看,咱們應該取個偏低的。”
“為什麽?”
“會員比非會員是多 ,但不會多過一倍。”
“那就是X = 228,或者X = 224。”
X等於228?啊?!這個數是帳上的數!誰買了幾張票我沒記著,但我記得228這個數。台灣有個什麽事件叫228。對啦!是228這個數沒錯。我偷了張非會員票錢。按照公式算下來,非會員應該是154人。實際非會員是155人,一切都清楚了。
“X = 228,Y = 154,總人數 = 382,接近400人,會員比非會員多,但沒多過一倍。”副會長說。
“好!合理!很合理!非常合理!就取這組數!”我心裏又浸蜜糖水了。
奇跡,真的是奇跡,我倆居然把一個方程兩個未知數的題給解了!看來做賊也要受高等教育的!嘿嘿嘿!哈哈哈!!
“北北,你快點兒把錢給我送來吧,別再出差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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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偷也不容易啊!我把20元的票子小心地揣在我的褲兜裏,我給她起了個名兒,叫綠票兒。手每次插進口袋,我都能感覺到她就在那。綠票兒,綠票兒,現在我該拿你怎麽辦呢?上廁所坐在馬桶上的時候,我常常把她拿出來欣賞欣賞,每次看都有新的發現。
有天晚上,我們全家正在吃晚飯,防止犯罪基金會打來了電話。這種電話經常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打來,逼著人說可以可以趕緊掛電話接著吃飯。電話先是一段客氣話,感謝我多年來對他們的支持。下麵是重點:希望我能繼續支持他們。這些年來,防止犯罪基金會有效地協助破案。如大家所知,如果有人舉報的線索幫助破了案,舉報人會得到2千塊錢的獎勵。
哎?幹脆把這20元綠票兒捐給他們吧?我用犯罪的行動支持防止犯罪的行動!哈哈哈,這太有意思了!這錢是偷的,用偷的錢去防止偷錢?這太有意思了!他們收到錢時,能不能發現這錢是偷來的?能不能先把我逮起來?如果他們不能辨別這錢來路不同,如果他們不能把我逮起來,他們怎麽能防止犯罪呢?這道題他們能解嗎?我拿我自己做實驗吧。這叫以身試法。他們收了罪犯的錢,我還好好的沒事。哈哈哈,我笑得差點斷了氣。
從褲兜裏拿出那張綠票兒,我真有點舍不得把這張綠票兒給出去呢。我的手已經習慣一插到口袋裏就能摸到它,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我把綠票兒用信紙仔細包好,放進信封,準備在上班的路上投進郵箱捐給防止犯罪基金會。
上班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聽新聞。忽然一條新聞進了腦子:有個人說他提供了一條線索,根據他的線索警察破了案子,但是他沒有得到2千元的獎勵。電台的主持人接著說他們希望與防止犯罪基金會取得聯係,但是沒有得到基金會的回答。
還有這種事情?人家舉報了,嫌疑犯被抓到了,為什麽不給獎勵呢?回到家,我和老公講起這件事。老公說: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們公司有個中國同事回家發現被家裏被盜了,馬上給911打電話。911問有沒有生命危險,看沒看見小偷。我們同事說沒看見小偷,沒有生命危險。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吧,一輛警車停在了門口。警察進來作了筆錄,說不太容易破。意思是根本破不了。反正買了保險,損失不大。他說小偷是個年輕白人。我問他怎麽知道是個年輕白人?他說他老婆有幾條金項鏈被扔在床上沒拿走,小偷不識貨,以為是鐵鍍銅的!
老公說:沒聽說加拿大警察破過什麽案子。也好,沒有冤案。
我到樓上,從包裏取出信封,從中間剪了。再一折,又剪了。我把信封丟在垃圾桶裏。
回到樓下吃飯,我看見老公往垃圾桶裏倒東西。忽然一個閃念,呀,綠票兒在信封裏!我把綠票兒給剪了,我生基金會的氣但我把綠票兒毀了!我急急忙忙衝上樓去,在垃圾桶裏找到了四小塊的信封,破口邊上隱隱約約露出綠色。我一陣心疼,趕緊把四小片綠票兒找出來。
那個不知誰畫的小星星從中間斷開了。一條裂口子正好在星星上。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心裏太難受了。
我用透明膠紙把綠票兒粘好。重新揣進口袋裏。現在手一插進口袋又有感覺了。綠票兒,綠票兒,我可拿你怎麽辦呢?得到你這麽不容易,我卻不能留你,但我發誓我要把你送到個好地方。
過了幾天,同事的母親去世了。一般對過世的人舉行兩個儀式。頭一個儀式是遺體告別。第二個儀式是落葬。我參加了遺體告別,我是想借這個機會把綠票兒送出去。
殯儀館的牆上都是他母親的照片。從黑白照片的小姑娘,到後來念書的畢業生,婚禮上的新娘,做母親,手裏抱著我們同事,到後來在老人院。我在房間裏轉了好幾圈兒假裝看照片,手插在口袋裏摸著綠票兒,我舍不得她離開我。以後,手再插到口袋裏就沒感覺了。綠票兒是我好幾個第一次:第一次偷東西,第一次體會到吸毒還是中彩的興奮,第一次讀到這麽美的印地安土著人的故事,第一次發現滿族人和印地安土著人有這麽相似的文化 ...,...。
我轉了幾圈兒找到了捐錢的地方。
“謝謝捐款。請問你願意把錢捐到哪個機構?” 秘書說著把電腦屏幕轉向我。屏幕上顯示著從A到Z很多家慈善機構。
“老年癡呆症”
“多少錢?10塊錢以下不給發票。”
“為什麽10塊錢以下不給發票?”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想捐20塊錢。”
“請問你要發票嗎?”
怎麽總拿發票說事兒啊?有點怪怪的。送綠票兒去老年癡呆症那家機構最好了,因為我們以後會在那裏見麵的。但是這個發票不發票的很奇怪。
我拿出錢包,從裏麵拿出20元錢捐了。我沒捐綠票兒。我一定要把綠票兒送到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地方去。
回到辦公室,我把綠票兒從口袋裏掏出來放在桌上,不由得歎了口氣:“綠票兒,綠票兒,你是不是個嫁不出去的滿族格格呀?”
綠票上,在“烏鴉找到了第一個人”的旁邊,是印第安土著雕刻家貝爾利德的另一件作品。這件作品叫“海達瓜依的靈魂”。海達瓜依是印第安土著一個部落。
這是一條大的獨木舟,裏麵有13位乘客。掌舵的是神鳥烏鴉,他的翅膀下藏著鬆鼠,尾巴下麵藏著棕熊,坐在烏鴉對麵的是熊媽媽和她的兩個孩子,烏鴉的舅舅河狸,還有星鯊,老鷹,青蛙,狼,人。正中間坐著的高大人物是薩滿。
“海達瓜依的靈魂”獨木舟裏麵的13位乘客,神鳥烏鴉,鬆鼠,棕熊,河狸,星鯊,老鷹,青蛙,狼,人,薩滿,他們是自然界水裏,陸地,天上生命的代表。他們有時能相處,有時因為土地食物發生爭鬥,但是他們必須互相依賴才能生存。在這個擁擠的獨木舟上,他們必須和睦相處,互相幫助,互相依賴,獨木舟才能不出事,大家才能都活下去。
這個故事在海達瓜依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爭鬥,但又互相依靠著活下去。這不僅是“海達瓜依的靈魂”,何嚐不是自然界的靈魂?
沒看到雕塑,我怎麽能知道我們和印第安土著這麽相似?沒看到載著13位乘客的獨木舟,我怎麽能領悟“海達瓜依的靈魂”?
印證著我的感悟,在雕塑的中間,寫著女作家羅愛的話:
“沒有藝術,我們怎麽可能相遇相知?”
老公來電話了,他在門口等著接我回去。撂下電話我拿起包包就下樓了。走到一半手一伸進口袋,我忽然沒了感覺。哎呀,綠票兒被我拉在桌子上了。老公在下麵等我,我自己的辦公室,以前我的錢放在桌子也沒事。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早上來到辦公室,我發現不對了。桌子上空空的,綠票兒不見了。所有的抽屜全被大大地拉開,文件櫃本來是鎖著的,現在被撬得變形也打開了。我的文件櫃是個鐵櫃子,平時放考卷,學生的成績,還有我們橋牌俱樂部的錢!收了一個月打橋牌的錢,有8,9百塊吧,我還沒上銀行,錢全沒了!
我趕快給學校的保安打電話,不一會兒,來了兩位保安。他們頭一句話就說:“你不應該把這麽多現金放在辦公室裏。”他們認為情況很嚴重,馬上給市裏的警察打了電話。市裏警察很快來了,沒讓我們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警察的第一句話和學校保安說的一樣:“你不應該把這麽多現金放在辦公室裏。”警察在我12平米的辦公室裏照了30幾張相,問了好多問題。
保安說:前幾天在學校別的大樓裏也丟了兩台電腦,現在還沒找回來。
誰把綠票兒拿走了?她現在在誰的手裏呀?
沒過幾天,學校保安就給我打電話,他們說他們已經知道是誰把錢拿走的了。這是個容易破的案子。因為我的辦公室是用鑰匙打開的,保安就從誰有鑰匙下手。有鑰匙的就是兩個人:我們係頭和清潔工。清潔工晚上領鑰匙打掃衛生一定要登記。那天晚上領鑰匙的人一下就鎖定了。他是個年輕的白人,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警察找到他家裏,沒費勁兒,他一切都承認了。
我想那天晚上,他如果是破門而入,那這案子就複雜了。鑰匙就不是線索了,也就追不到他頭上了。他隻能是個懷疑對象。
但是後來證明我想錯了。他開始沒有作案的打算,沒想破門而入,他也沒想偷錢。
半年以後,我到法庭上去作證。
清潔工承認錢都是他拿的。他說他先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張破的20元錢。這張破的錢是用透明膠紙粘起來的。他忽然動了心,就把這20元裝到自己口袋裏。以後的事,他說他象變了一個人,完全控製不住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說他到處亂翻,用螺絲刀撬了文件櫃,看見的錢全被他拿走了。
為什麽作案呢?
女朋友管他要錢,他拿不出來,又怕女朋友和他分手。他看見桌上放著20塊錢,接下去發生的事用他的話說:“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麽。”
錢呢?
那張破錢被他拿到銀行換了張新的。和橋牌俱樂部的錢一起,他自己留了幾十塊錢抽煙,剩下都給女朋友了。他保證他以後一定會把錢都還給我。
聽銀行裏的人說:銀行把收上來的破損的票子毀掉,再印製新的。那麽,綠票兒或者被碎紙機給粉碎了,或者被丟到爐子裏燒了,或者被扔到紙漿池裏打成紙漿了。綠票兒一定被銀行銷毀了。
我從沒想到綠票兒的結局這麽悲慘,我從沒想到我和綠票兒的分手這麽出乎意料,這麽讓我難過。有好一陣子,我的手一伸到口袋裏總是在找綠票兒。
從法庭回來的路上,聽新聞說政府準備削減90%的藝術開支。反對的人說:象加拿大這樣地大人少的國家,藝術,尤其是印第安土著的藝術一定要有政府的支持才能生存發展。反對削減開支的人引用羅愛的話:“沒有藝術,我們怎麽可能相遇相知?”
咳!我們能夠象“海達瓜依的靈魂”獨木舟裏麵的13位幸存者那樣理智和諧地活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