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請我參加她在巴黎的定婚典禮，我爽快地答應， 心裏盤算著，正好乘此休假。
電影“Music & Lyrics”裏有句經典的台詞“音樂象一個人外在的吸引力，而歌詞是去了解那個人。”並不是第一次去巴黎，當然見識過她的石榴裙，但我渴望對她多些了解，而這次旅行會是個好機會。
巴黎的朋友說，要了解這個城市你得會“走路”（walk the city）。沒錯，久住加州，連買瓶醋都開車，行走能力是有點退化。為強化“走”的力量，我翻騰出戰靴高掛的溜冰鞋（Roller Blades），再每天一大早揪著公雞尾巴滑十幾英裏，連睡慣的懶覺都臨時讓道。如此煞有介事讓家人摸不著頭腦，都揶揄我說：你是不是哈上巴黎誰了？
年少時旅行，爸總是背著媽悄悄多塞錢給我，說窮家富路，出門在外，千萬別難為著。如今翅膀硬了，銀兩不是問題，要掂量的是心情。莊子曾經描述過這樣一種境界：悠閑地騎在牛背上，無拘無束地快樂逍遙。活在現代都市，要達到這種境界未免奢求，但不妨做幾天入世神仙------食人間煙火，但不用思柴米油鹽。
French Kiss & Cigarettes
在巴黎的頭兩天，老天不大賞臉，陰沉無常，還時不時擠出點雨。好在我不是那種“秋雨梧桐葉落瑟”的人，並且大多數時間要陪女友忙東忙西。被她的情緒感染著，我對即將到來的Party也充滿期待，心想可以顯顯我的新禮服（沒辦法，女人的虛榮），還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當我身著精致的晚裝，風姿搖拽到典禮舉行的會所，才發現自己有點表錯情------來賓中許多人都在噴雲吐霧，同時熱情到牙齒。 在加州，陌生人在Party上，頂多互相抱一抱，而這裏每個被介紹的人，都至少在我的左右臉頰各親一下，而南部來的親友們，至少要各親兩下，並且親的實實在在！本想嚼著鵝肝，借著香臏酒勁兒，流波風情一下，沒料到竟泡到煙霧和口水中。一煙哥看我花容失色，慌手慌腳，忙解釋說：在巴黎，好友之間見麵和分手左右臉各親一下很平常，說著說著就要示範，我忙擺手說：你才親過了。他爽聲大笑。他笑起來真好看，但那被煙熏黃的牙讓人發愁。
巴黎初春的夜仍獠寒入骨。衣如蟬翼又對煙敏感的我隔段時間就要躲到陽台上做深呼吸，再潛回Party被陌生人親來親去。一帥哥注意到我的窘境，他脫下西服外套，掛在陽台門的把手上，並衝我努努嘴。他的好心暖腸讓我心領神會，鼻子發酸。如果不是他叼個煙卷，我真想撲上去狠狠地左右各親他一下。欣慰的是這麽一冷一熱地折騰了一晚上，竟然沒感冒，我又禁不住暗暗得意起來。好友半歉意，半報喜地說，從98年1月1日起，巴黎所有的公共場所開始禁煙，這消息差點讓我喜極而泣。巴黎，親愛的，再想來看你，要挺到98年以後了，這French Kiss 我還熬得住；這煙，我隻能躲得起。
巴黎，象個鬼魅的情人，先折磨你兩天，再對你好。天驟然晴朗起來，也暖和許多，塞那河兩岸的柳樹明顯開始抽芽，藝術橋上(Le Pont Des Arts)躺滿了曬太陽的人，我的心情更一掃陰霾。朋友好心安排了一個不抽煙英語又過的去的“導遊”給我，可顯然他談情說愛的興趣大過了導的興趣，我小計略施便打發了他。
其實很久沒有獨自旅行，我懷念獨在異域的感覺，渴望體驗陌生。旅行是用生命去諦聽，用心去體會。獨在異鄉，心才能沉澱下來，一個人曲徑通幽，不執取有無，不刻意期待，看著眼前的芸芸眾生，時常就有驚喜。
巴黎市中心的精華地帶盤延在塞那河兩岸。 左岸，坐落有許多大專院校，餐館林立的
St. Michele 大街，吸引眾多掏寶者的舊書市場，精湛的奧塞博物館，高聳的鐵塔, 當然還有幾十年備受爭議的蒙帕納斯大廈……右岸有時尚聖地香榭裏大街，夢娜麗莎的家盧浮宮，蓬皮杜藝術中心，畢加索博物館……為了方便，我在左岸的拉丁區和右岸的盧浮宮旁邊各訂了一個旅館房間，這樣既可以體驗左岸的浪漫，開放，桀驁 和寬容；也可以了解右岸的理性，嚴謹，優雅，和傲慢。
誰來付晚餐？
有人說，法國文化的三要素：美食，美酒和愛情。
對美酒，我慚愧愚鈍，既分不清VSOP和Napoleon的味道，也辨不出15年的Cognac和30年的XO。請我喝酒的朋友常歎知音難覓，說我暴殄天物，糟蹋瓊釀。
愛情這東西呢，既不能刻意，也不能貪心。
而美食，誰都可以當仁不讓，尤其是在巴黎覓食。
上次來巴黎前，剛好看了電影“Something Gotta Give”。喜歡Keanu Reeves的我尋著味道就找到了在影片末尾被Diane Keaton盛讚的位於第二區（2, rue Vivienne）的那家餐館“Le Grand Colbert”。自打影片播出後，這個餐館已經一座難求。我是出發前在美國打電話訂座才吃上了那頓飯。
而這次，無心插柳竟發現了一個清雅別致的好去處：Le Couple Chou。
當時我正在St. Michele大街附近“漫遊”，走在前麵的一對男女商量著去哪兒吃飯。我的法語雖不盡人意，但對吃吃喝喝的詞匯卻本能地敏感。心想反正餓了，不如跟著他們，他們在哪吃我也在哪兒吃。這是一家位於“法蘭西學院”（College De France）右手邊小巷深處的一個小飯館。當我順著曲曲彎彎的樓梯下到半地下室的餐廳，心一下子暖和起來。餐館很小，隻有七張桌。裸露的巨石牆應該見識過不短的曆史。巨大的明火壁爐裏，火苗悠然地跳動著，散發著好聞的木香，與桌上的蠟燭相映成馨。整個餐館本色，樸素，古老，清幽，而牆腳桌上卻有一大瓶紅色的鮮花慠然盛開，散發著隨性的浪漫-------這種神來點睛的優雅， 讓我心有戚戚焉。
（在網上找到的圖片，比我拍的清晰。）
我的桌正好在那對男女的斜對麵。 從坐下的那一刻起，這兩人的四隻手就在桌上方纏綿在一起，兩個人唇更是粘在一起N次，連周圍空氣都被攪和的曖昧溫潤。即使服務生來點菜，他們也隻是彼此深深地注視著對方，漫不經心地吐出菜名。雖然我在星條旗下受教育多年，但這種法式濃情蜜意還是灼傷了我的眼睛，也讓我的臉微微發燙。當然，免費浪漫場景劇沒有不看的道理，何況還開胃。我點了“桃味鴨片”還有七七八八一些配菜。水夠貴的，3.70歐元/小瓶。
桃味鴨片
我盡量讓自己的“偷窺”看起來漫不經心，腦子卻活躍的很，鹹吃籮卜淡操心地琢磨著：這對“Love Birds”吃完飯，誰來付帳單呢？
在中國，99%的男人會義不容辭地買單，愛情誠可貴，麵子價更高。美國呢，讓女權運動鬧的，有點複雜，但男女好到這個份上，我想大多數男人也會責無旁貸把帳單付掉，除非女的獨立到偏執。我自己是個職業女性，收入也不差，但我有個保守的調調：戀愛中的男女拆帳單是極煞風景的。一頓飯不會讓人變窮或變富，男人要有這點堅持和驕傲。
於是我和自己打賭：如果這位先生付帳，我就賞自己一個大甜點；如果女士付，那他們八成結婚了？如果攤丁入畝，那……我得找個地方去表達我深深的失望。
看來得賠他們吃完這頓飯了。等我耐著性子細嚼慢咽到最後一口，他們還在不緊不慢邊吃邊喝邊親。無奈之下，我隻好先賞自己個Chocolate Souffle，決定硬“撐”到底了。
終於，他們要了帳單。我噓了口氣，偷偷給自己個High Five，還沒放下手，卻看他們兩個都在掏錢。大概我的失望無法掩飾，他們兩個都注意到了我。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站起身往外走。我歎口氣，也準備付帳離開。
“女士，我們認識嗎？你為什麽一直看著我們？”一抬頭，那位先生竟折了回來，用不錯的英文問我，臉色倒溫和。
我的腦筋一向不慢，舌頭卻有點打結，心說突然襲擊我，真不厚道！眼睛轉了幾圈，仍想不出得體的話，幹脆實話直說吧。
“我在看你們誰付帳單。”
“這有什麽關係嗎？”
“這……是個研究課題。” 這當然是瞎話，我隻是不想讓自己太難堪。
他笑了，笑的我心裏沒底。
“你知道我是研究什麽的嗎？”
我茫然搖頭。
“我是研究心理學的，還教這門課。”
我心說你也蒙我吧。
“這是我的名片。等你的研究有了結果，希望不介意和我分享一下。再見！”
我木木地接過名片，正低頭讀那名片上半生不熟的法語……
“女士，”一抬頭，還是他。
“下次和女朋友吃飯，我一定付帳單。我向你保證！”他狡黠地眨眨眼，敬了個不倫不類的軍禮，轉身追女朋友去了。
我立在那裏，腦子有點真空，琢磨不明白他是恭維我呢還是諷刺我呢。
這時，服務生來收帳單，我一把抓住他--------此時此刻，我需要和誰說說話。
“這桌的倆人常來嗎？”
“是，他們常來。他們是旁邊大學的老師。你認識他們？”
“不，不過現在認識了。這的菜很好吃，這餐館經營多久了？這個建築很古老嗎？”
“這個房子是十七世紀初建的。自古以來，這裏做過餐館，理發店，小店鋪什麽的。目前的這個餐館已經經營了四十幾年。”
我這才緩過神來，給服務生一個燦爛的微笑，又放了一個10歐元在托盤裏。
“女士，服務費已經包含在帳單裏了。”
“我知道，不是第一次來巴黎。但占了你的桌子這麽長時間。”
“這沒什麽。其實，你吃的算快的。很多本地人用晚餐，那才叫沒完沒了。”
我們倆都笑起來。但我堅持留下多餘的小費。
剛踏出餐館門口，服務生在後麵叫住我。
“女士，這瓶紅酒送你。”
“為什麽？”
“你今天沒有點酒。我想請你嚐一下這酒，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我的眼睛有點潮，此時此刻，即使我的酒商再低，也知道要廢話少說。
“謝謝！”
我趨身向前，在他的左右臉各親一下。原來親陌生人也沒有那麽難。入鄉不一定隨俗，但這個巴黎式親吻發自我的心。
難得一個晴朗溫和的夜，星空琉漓。我滿心歡喜，抱著我的酒，融入巴黎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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