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尋夢 （三）

三

 

第二天小青很忙，上午講了自己的論文，20分鍾，她覺得自己講的不錯，很多人感興趣，有人問問題。然後就是一整天的報告。到下午小青就有點心不在焉，講台上做學術報告的人，嘴巴一張一合，小青好像挺入迷，又好像什麽也沒聽見。她有時把頭發拿到嘴邊，咬一下，自己的頭發有那麽好聞嗎？她也會把手放到嘴邊，偷偷地吻，然後就偷偷地笑了。晚上會議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但小青不想吃了。她撥通了陽光的電話，急匆匆回旅館換上裙子，向自己那個一臉陽光的男孩跑過去。

 

陽光招呼小青上車，直接去了一家超市。但沒買螃蟹，反倒買了幾個雞架骨，這大概是整個超市裏最便宜的肉了。小青假裝很滿意，輕描淡寫的說，“這個鹵一鹵，很好吃的。” 陽光吃驚地問，“這個你也吃啊？”。兩個人又上了車，來到海邊一個地方。一個長長的碼頭一直伸到海裏，邊上看不到船，也許是一個廢棄的碼頭，倒是個釣魚的好地方。陽光從車裏拿出個籠子，籠子上有長長的繩子，帶小青上了碼頭。走到中間就不走了，說再往前走，水就太深了，這裏比較合適。他放下籠子，籠子底部是那種汽車輪子的轂做的，外圍是用鐵絲編的，一看就是粗製濫造，匆忙完成的。陽光把雞架骨拿出來，用鐵絲固定在籠子底部。把籠子放在欄杆頂上，繩子放開來，拴在橋邊的欄杆上，然後把籠子扔進海裏。陽光雙手一攤說，現在隻能等，看我們的運氣了。

 

碼頭邊有一個台階通到下麵一個小平台上，小平台離海麵很近，然後有台階通到海裏去。小青坐在台階上，看海水從台階上升起來，又落下去。陽光站在平台邊上，吹一聲口哨，把小青的目光吸引過來。陽光就大模大樣地，當著小青的麵，一點點地脫掉上衣，壞笑著展示自己的肌肉，欣賞小青又吃驚又害羞的樣子。然後陽光轉身，跳起，身體打開，形成一條美麗的弧線，刷的一聲，跳進水裏去了。小青伸長了脖子，看著濺起的水花。後來陽光從水裏鑽出來，把手裏的東西給小青看，是貝殼，還挺大的，黑色長長的那種。這種貝殼岸邊很常見的，經常是長在小橋的柱子上，但都比較小。陽光手裏拿的這個卻很大，估計他是從海底的石頭上掰下來的。陽光把貝殼扔上平台，又潛下去，撿了幾個，然後爬上來。陽光的頭發短褲全濕了，但他擼了一把頭發，甩幾下，濕著就把背心套上了，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還好是夏天，確實也不冷。小青誇陽光能幹，很高興地說，這個貝殼在燒烤爐子上烤一烤，也很好吃的。陽光還是那句話，“這個你也吃呀”。 陽光把貝殼用石頭敲開，一邊逗小青，“這個不給你吃，我給魚吃的”。陽光一會兒把籠子拉上來，小青滿懷希望地跑過去看。很可惜，籠子裏是空的。小青就真的有點心疼那雞架，魚沒釣著，雞架也吃不上了。陽光把敲碎的貝殼扔進籠子裏，又一次把籠子扔進大海。說時間還太早，要等天黑了再來拉網。

 

陽光和小青沿著碼頭走到最頂端，在邊上坐下來。太陽慢慢落下去，把天空的雲一點點染成紅色。也就那麽幾分鍾，天是紅的，遠處的山也是紅的。很快太陽落下去，天漸漸暗下來，遠山不見了，隻有海浪一次次衝上來又落下去，掀起浪花，也帶來濃濃的海的味道，還有大海的濤聲。陽光又想起剛才的事，問小青怎麽什麽都吃？小青說，自己確實很會吃，她也想故意嚇嚇陽光這個小老外，特別說起自己吃過“下水” （動物內髒）做的東西。小青說起自己的父母。小青在中國北方的一個小城長大，雖然爸爸媽媽都上班，但工資不高，家裏有奶奶和四個兄弟姐妹，生活並不富裕。每到過年，買不起肉，爸爸總是有辦法買幾副冷凍的豬或羊的下水，然後帶小青和哥姐到河裏洗，水很涼，手凍得通紅的，洗幹淨帶回家，爸爸媽媽能把下水做成香腸和各種好吃的。陽光果然不敢相信地直咧嘴。小青接著很認真地說，雞架骨是很好吃的，她的家鄉有種美食叫“兔兒架”，是用兔子骨架鹵的，沒什麽肉，但聞起來很香，男人們用來下酒，可以吃很久，孩子們也可以解饞，價錢特別便宜。小青說到這兒突然想家了，她離開家整整三年了，因為不舍得買機票，一直沒有回過家。

 

小青突然不說話了。這些年她的科研並不順利，她每天在實驗室呆到深夜，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掉眼淚。她很少出去玩，一天天把自己埋進論文堆裏。讀過博士的人都知道，什麽叫絕望。長期的壓力，在黑暗中摸索，看不到希望。她不能退，也不能停，咬著牙一個人頂，頂不住也要頂。

 

小青深呼吸，然後高興的說，自己是很幸運的，拿到了獎學金，能出國讀書。她是自己兄弟姐妹裏第一個上大學的，也是惟一一個能出國的。陽光也說，你就是很幸運呀，他說自己沒出過國，連墨爾本也沒有去過，他從小在這個小鎮上長大，他的父母也在這個小鎮上長大，他喜歡這裏。小青也喜歡這個美麗的小鎮。小青讓陽光給她講一個小鎮的故事。陽光就很認真的想了一下，講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小漁村，有一個美麗的姑娘，還有一個我這樣帥的小夥子” 。陽光指著自己，小青笑了，很經典的開始。陽光繼續講下去，“兩個人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小夥子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姑娘，有一天忍不住就像姑娘表白了。姑娘也喜歡小夥子，但她很堅決地說：我愛你，但我不能嫁給你。我要等有一天，一個白馬王子坐著一個大船從海上來，船上裝滿了金銀財寶，我要嫁給他。小夥子很傷心，他太窮了，姑娘不願意嫁給他這個窮小子，他含著眼淚離開了。姑娘後來還真的經常到碼頭上等，看有沒有一艘大船駛進來。好多年過去了，姑娘一直不肯嫁，癡心地等著他的白馬王子的到來。終於有一天，海上真的來了一艘大船，裝滿了金銀珠寶，船上走下了一個中年男子。姑娘毫不猶豫地嫁給了他。姑娘婚後生活得很幸福。” 陽光停下來，小青有點失望。這個姑娘太愛錢了，放棄了那麽美麗的愛情，真是可惜。小青心裏覺得這個故事有點土氣，小兒科。小青接著問：“沒有了嗎？這個故事不完整啊，沒有交代那個帥小夥的事，後來那個小夥子怎麽樣了？他幸福嗎？” 這時候陽光不慌不忙的接上說：“故事已經講完了，我已經說過小夥子的事了呀，因為那個從船上走下來的中年男人，就是當年那個小夥子啊！” 小青一時間楞住了，心裏不知道哪裏被觸動了。然後就會心地笑了，望著自己眼前這位帥哥，心想，看著也不像個讀書人，沒想到還挺會講故事的。

 

小青逗陽光，你心中也有個美麗的姑娘吧？ 陽光說，“有啊，她長得白白淨淨的，身材好極了，笑起來格格的。” 小青心裏就冒出一股酸味。但陽光很快接下去，“她一頭長長的黑發，有淡淡的清香。臉上有一顆小黑痣，說話有一種怪怪的腔調，遇到不會的單詞，就低下頭很害羞的樣子，而且，我的媽呀，什麽都敢吃”。小青突然就明白陽光說的是自己，就掄起拳頭去打他，陽光也不躲，很享受的樣子。

 

時間過得真快，天已經完全黑了，海水也漲上來，原來的沙灘不見了。兩個人的肚子也餓的咕咕叫了。陽光把小青拉起來，說該收網了。陽光把繩子一點點收緊，籠子看上去很重。小青趴在欄杆上，充滿了期待。陽光把籠子拿到燈下，天哪，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螃蟹。小青興奮的尖叫。陽光把籠子倒過來，螃蟹倒出來，滿地爬，爬得很快，急著要爬回海裏去。陽光趕緊抓，放進一個塑料桶裏。小青想幫忙，試了一下卻不敢下手。陽光隻抓大的，小的就不要了。小青舍不得，說小的也可以吃的呀。陽光還是那句“你怎麽什麽都吃”。 不過確實是太多了，光大的就撿了有小半桶，滿滿的收獲啊。

 

陽光說帶小青回家，找個鍋，蒸螃蟹。小青有點猶豫，說這麽晚了，不太好吧。陽光說沒事兒的，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們不會這麽早就睡。再說父母住樓上，他住樓下車庫邊上，他父母一般不怎麽去他的“狗窩”，不會太打擾。小青就同意了。陽光的家很快就到了，是那種兩層小樓。陽光請小青進來，把小青介紹給自己的父母。小青很不好意思，想說太冒昧了，但突然想不起來英文該怎麽說，隻好像日本女孩一樣鞠躬。陽光的父母看上去倒是挺隨和，都穿得很隨便，光著腳。他們看到桶裏的螃蟹，也是說：“這個不好吃吧”。小青認真地解釋，這個很好吃的。陽光找了一個大鍋，很快就蒸上了，一會兒，香氣就慢慢冒出來。陽光遞給小青一個西紅柿醬，大概他還記得那個紅色的汁。小青搖頭說，新鮮的不用醬，就直接吃最好了。打開鍋，每一個都是美麗的橘紅色，小青就高興地搓手。陽光的父母也過來看，但表示，這個東西他們是不吃的。

 

小青有點擔心自己吃相太難看，正好陽光提議說，那不如去他的“狗窩”。陽光端著鍋下樓，小青跟著。樓下有一間臥室，光從門看進去，居然看到桌子上立著一雙旱冰鞋，還真是夠亂的。陽光沒進臥室，去了旁邊的車庫。這個房間一半放車，一半堆滿了雜物。最醒目的是衝浪板，還有的小青看不明白的像滑板一樣的東西。陽光也沒停留，推開車庫的門，裏麵是一個陽台，直接通到後院。陽台是木頭做的，就那種在地麵上的平台，很寬，離地不遠，邊上沒有欄杆，開放的一端有幾層台階，台階也寬寬的，通到後院的草坪上。陽光把鍋放在陽台上，兩個人坐在台階上。小青就急急地打開鍋，直接下手抓了。陽光找來了一把鉗子，一看就不是吃螃蟹用的，根本就是擰螺絲的那種。小青有點嫌髒，陽光就到陽台下麵的草坪上，在澆花用的水龍頭上衝了衝，讓小青湊合著用。小青好像根本用不著，她熟練地掀開螃蟹蓋，吃蟹黃，蟹肉，然後一個個蟹大腿，吃的很香。陽光說，吃有肉的，腿就不要吃了。小青說，不對，蟹鉗裏麵的肉很好吃，大腿裏麵的肉也很容易吃到的。隻要把一端咬開，用牙齒一點點擠，肉就掉進嘴裏了，很容易的。陽光看著小青，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這麽愛吃這個怪東西。而且吃的這麽快，一會兒麵前就堆起一堆吃剩的殼和骨頭。

 

陽光自己卻不吃，拿來了兩瓶啤酒。昂起頭就吹了一瓶，然後才慢慢地一點點喝另一瓶。他出神地看著小青在那狂吃。“你不吃的嗎？” 小青吃驚地問。她把一個蟹鉗剝開，把雪白的蟹肉抻出來，送到陽光嘴裏，“很好吃的，很嫩的，很鮮的”。陽光吃了一口，承認確實不錯。一開始是小青喂陽光，後來陽光很快學會怎麽把肉撥出來，變成陽光喂小青。兩個人坐在地上，麵前很快堆起一座小山一樣的螃蟹殼。

 

一開始小青吃得很仔細，每個腿都要吃掉。到後來，發現實在是太多，根本吃不完。吃不掉就不新鮮了，剩下了也沒人吃，所以就改直接吃蟹黃了。陽光就幫她用手指把蟹黃掏出來，送到她嘴裏。

 

最後小青終於是吃夠了，望著小山一樣的殼，不好意思的笑。兩人到花園裏的水龍頭下洗手。樓上的燈光照下來，他們就指著對方笑。剛才光顧著吃，每個人都吃的一張大花臉。一開始是幫對方洗臉，不知怎麽就變成了打水仗，把水擠對方一身一臉，兩個人在院子裏追打成一團。

 

跑累了，兩人回到台階上坐下。這裏的天氣總是暖暖的，一點風都沒有，也很安靜。後院的草坪很大，周圍是一圈樹。陽光說，他將來會有一個自己的房子，他打算買塊地，自己蓋，這樣會便宜很多。小青喜歡這種帶後院的房子，她從小住樓房，窄窄的樓梯，黑暗的樓道，而且樓道裏總是堆滿了雜物。在墨爾本也隻是租一個一室一廳的小公寓。比較起來，這裏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每棟房子都是獨門小樓，有前後院，而且每個房子的樣子都不一樣，她覺得這裏的房子真是太美了。

 

陽光突然說，你明天開完會，我帶你去衝浪吧，小青拍手叫好。但她也突然想起，已經沒有明天了。等明天開完會，自己就不得不走了。小青突然有點不舍，陽光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小院突然靜下來，靜得讓人尷尬。

 

照例陽光送小青回旅館，分手時，陽光擁抱了小青。小青整個人都僵在那，傻傻地不敢動。陽光鬆開手，輕輕說，“好好休息，我明天送你去機場。你下次來，我一定帶你去衝浪”

 

第二天早晨，小青醒得很早。想到今天就不得不走了，真心有點不舍得。反正也醒了，她想自己去附近的海邊走走，她太喜歡這裏的大海了，想再去看一眼平靜閃光，如鏡子一樣的大海。從旅館出來，卻突然看到陽光的車停在路邊。小青心裏想，“這麽早，不會吧”，也看不到人，小青走近了，隔著車窗望進去，發現陽光就坐在駕駛坐上，睡得正香。衣服也沒換，還有昨天打水仗留下的痕跡。陽光的頭枕在一隻手上，歪著頭，好像在看窗外高處什麽東西。小青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看到了那個窗戶，淡黃色窗簾，半開著，那明明就是自己旅館房間的窗戶。小青靠在車身上，隔著車窗，盯著那張臉，真可氣，睡著了也那麽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