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哭聲,笑聲

來源: 夢無紫薇 2020-12-21 09:45:1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340 bytes)

羅衣慵懶地靠在沙發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電腦筆記本的新聞,病毒時代的新聞,太多生離死別的故事,不看也罷。她喜歡在家辦公的狀態,自由自在,穿寬鬆的睡衣,躺著,歪著,甚至可以把腿放在沙發上。電話響了,是老板茱莉亞的聲音,她說有個客戶,那名字一看就是華人,她想讓羅衣上門一趟。

 

2020年,最不吉祥的一年。病毒在地球上橫行霸道,很多眼淚在飛,商家關門了,員工回家了。但是羅衣所在的公司機靈轉身,在一片哀嚎聲中微笑前行。公司經營隔離玻璃,也經營【模塊組裝係列房】,是瘟疫成全了他們的生意興隆。老板茱莉亞眼睛亮,腦子快,結合當前氛圍,用【隔離】的包裝廣而告之。隔離房占地小,功能完善,可根據客戶的要求進行細節改裝。房子適合安在居民的後院,也適合小型商家。病毒時代,每個人都強烈需要自己的空間。

羅衣本來在公司從事數據分析,但是特殊時代特殊要求,她的職業身份也在不斷轉換,那些日子,她常被茱莉亞派去接洽業務。有個客戶希望在後院裝兩個隔離房,羅衣戴著N95口罩和醫用手套出現在林歡歡家的後院,仔細查看後,並給出合理化建議。當工程完成後,她和林歡歡成了朋友。

歡歡圓臉大眼,頭發漆黑,皮膚白皙粉嫩,散發出喜盈盈的光, 笑起來特顯大氣富貴,一看就是個幸福的女人。歡歡毫不掩飾命好的自豪,她對羅衣說,她這一輩子就是吉祥,從小就享受父母和祖父母的寵愛,學習成績好,同學關係也好,走到哪裏都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對了,有次去動物園,猴子一看她就拍手,孔雀一看她就開屏。旁邊一個道士模樣的老人說,你頭上有一圈耀眼的光環,好運相伴,榮華一生,若是在古代,你有母儀天下的尊貴。

尊貴的人做什麽都萬事如意。歡歡初戀就修成了正果,感情上沒遭一點風浪,丈夫是業務精強的醫生,人也長得瀟灑陽光,對她百依百順。丈夫剛來美國時做博士後,雖然工資不高,但沒讓她受苦,鼓勵她去圖書館係讀了個碩士。她一畢業就找到工作,一找到工作就生孩子,一兒一女雙胞胎,乖巧可愛,從小到大沒讓她費過心。一轉眼孩子們都大了,兒子在哈佛,女兒拿了公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並立誌學醫。

歡歡對羅衣說:【女兒從小跟爸爸親,希望跟爸爸一樣當醫生。】 羅衣說:【你們一家都那麽優秀,你先生第一代移民就當了醫生,你女兒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歡歡點著頭說:【女兒很聰明也很可愛,她目前在意大利當交換學生,意大利的疫情嚴重,我想讓她早點回來。】羅衣說:【回來正好住隔離小房。】

羅衣很快發現,歡歡熱情豪爽,但是一舉一動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優勢。羅衣去她家查看工程,她要留她吃飯,那時疫情已在美國風起雲湧,東西兩岸出現了好幾百個病例。羅衣表示了謝意,解釋公司的規矩,不能坐下來當客人。歡歡說:【你若不留下來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人還做什麽生意。】公司的利益為大,羅衣隻好坐下來,在餐桌上交流閑話。歡歡得知羅衣和先生沒有孩子,馬上勸她:【沒有孩子的女人很可憐,還是生一個吧,生不出來去領養也好。】羅衣氣得胃疼,本想反駁,但看她是客戶,才說:【不是人人都有兒女雙全的好命。】

歡歡微微地笑著,眉毛上揚,眼睛蕩出幾分傲視天下的氣韻。手機響了,她說完後對羅衣歎道:【我的朋友白露,目前情況特淒涼,最愛的兒子在中國有了女朋友。】 羅衣說:【有中國女友怎麽就淒涼了,她當媽的不是中國人?】歡歡說:【當媽的說了,兒子什麽人都可以找,殘疾人,男人,80歲的老太都行,但絕不能是她!】

到底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 羅衣很好奇白露的故事。許多年前,白露在中國有個男友,都計劃大婚了,男方突然要求分手,說性格不合,結果跟白露的閨蜜暗渡陳倉。白露氣極,給這對男女潑了一盆水後,決定遠走高飛,讓這對禽獸在視線中消失。她辭職去了深圳,在深圳當白領時,遇見她現在的丈夫,婚後隨丈夫移民到了美國。白露很慶幸,與故鄉相隔茫茫大洋,這輩子都不要與人渣相見!

過山過海之後,千兜萬轉怎麽又見了!因為微信,天涯海角的人都翻出來了。白露莫名其妙被拉進大學群裏,麵對老同學,也麵對兩個人渣,好在這麽多年過去了,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應該隨風而散!白露有了幸福的家,她帥氣聰慧的兒子,耶魯法學院的高材生 – 白露這一生最大的驕傲。前男友和前閨蜜主動給她打招呼,她回應了,當著那麽多同學,她裝,也得裝出瀟灑的氣度。

白露回國時,參加了老同學的聚會,鶯歌燕舞的鬧得歡騰,她還跟前男友和前閨蜜合了影,她都佩服自己的心胸。有個同學在旅行社當老總,白露想起兒子心懷西藏夢,但需要辦特殊簽證,這個讓人頭疼。旅行社老總拍著胸口說,沒有問題!如果白露知道前男友的女兒在那家旅行社實習,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兒子前行。兒子從西藏歸來後,跟前男友的女兒成了情侶,還想幫助女友到美國留學。

白露以為自己放下了,原來全都是假的!為什麽眼前山崩地裂, 一聲又一聲的霹靂炸碎了神經。她找好友歡歡傾訴,歡歡總是用那些陳詞濫調應付她:【慢慢接受吧,人生苦短,為什麽要跟舊時光過不去?】歡歡沒有曆經心傷魂散的失戀,理解不了白露傷痛之後的陰影 – 它留在原地,拒絕離去,稍不留神就會翻扯出一張張不堪回首的圖片。歡歡有次對白露說:【想開一點,別糾纏了,他們生的孩子以後要叫你奶奶,你這個當奶奶的,最後還是要跟外婆外公在一起,共同經曆好多場麵的。】

白露聽了這話,竟然掩麵痛哭起來,她千辛萬苦地逃離他們,用漫長的歲月治療傷痛,為什麽千兜萬轉又回到原點?還要用未來的血緣綁架她!白露雖然淚流滿麵,但並沒把內心的想法告訴歡歡,她知道歡歡幫不了她,她必須尋找專業人士。

白露見心理醫生隻見了一次,診所大門便關了。疫情在當地爆發,政府要求居民在家隔離。在家隔離雖然能阻擋冠狀病毒的傳播,但是陰鬱症像魔鬼一樣猖狂起舞。白露所在的城市,因陰鬱症而自殺的人數明顯高於冠狀病毒死者。

羅衣知道白露的遭遇後,主動聯係白露。羅衣告訴白露,她認識一個心理醫生,醫生曾在上海呆過兩年,了解中國文化,會簡單的中文,她的診所還在開門。醫生和病人見麵時,不在室內,在室外的隔離亭裏,不用擔心空氣病毒的濃度和傳播風險。那隔離亭是羅衣他們公司,專為心理診所打造設計,亭子結構精巧,四麵通風,沐浴在自然清新的空氣,患者心情放鬆。

白露在隔離亭見過醫生後,情緒好轉,她在電話裏感激羅衣,她目前已能入睡了,生活也開始回歸正常,最讓她寬慰的是兒子,前些日子借口沒有直航隻能滯留在中國,如今繞道日本回來了,回來後自覺在家隔離了14天。他喜歡羅衣公司安裝的隔離小房,晚上還可以透過天窗看星星,看月亮。

白露聽從心理醫生的建議,像朋友一樣,主動跟兒子溝通,把從前的傷痛和秘密全都展現出來。她最後說:【孩子,不管你怎樣選擇,媽媽永遠祝福你,我會吃一輩子的抗鬱藥,我會帶著微笑出現在你的婚禮上,跟新娘的父母友好相處。】兒子聽後,又把自己關進了隔離房,三天後他對母親說:【我想好了,我會跟她分手,絕不讓最愛我的媽媽吃一輩子的藥。】白露聽了,感動不已,她說:【孩子,別為我犧牲,你的幸福也是媽媽的幸福,媽媽雖然痛苦,或許慢慢就化解了。】兒子說:【我知道,就讓命運來安排吧。】

白露對羅衣說:【感謝這場病毒。】羅衣說:【現在病毒猖獗,他肯定不能再飛中國 。如果沒有病毒,大小航線正常。】白露說:【如今兒子呆在家裏上網課,跟同學嘻嘻哈哈,還有女孩子的聲音。他和幾個同學約好,要去食物發放區當義工。】

白露在朋友圈裏興奮地寫下:【疫情洶湧之下,人間依然有愛,無收入或低收入的人,不用出具身份證明,都可以排隊領取食物,一人一個食品袋,袋子裏有麵包、沙拉、火腿腸、雞蛋,還有水果。】 寫了文字,當然還得配圖,白露故意發兒子和一個紅發女孩同框的照片。發完了,還不過癮,又在下麵寫了一段:【我為你們驕傲,可愛的孩子們,你們的微笑點燃了青春,善行溫暖人間。】

發完朋友圈,即刻有大學同學問:【那美國女孩是你未來的兒媳嗎?】 白露淡定從容地回應:【我是個開明的媽媽,孩子們的事我從不過問。】 她知道,她的前閨蜜和前男友已經看見了,她知道他們不好受,但她管不了,從前的那些傷痛和恨,重重疊疊,在午夜夢回時變成一條蛇,突然咬她一口,他們感同身受過嗎?

羅衣聽見白露連說好幾遍【感謝病毒】,病毒讓多少人失去了生命,多少家庭悲痛欲絕,她為什麽跟世界反了方向? 病毒幫她擋住了噴湧而出的悲劇預告。一場席卷全球的災難,居然有人在笑,但更多的人在哭泣。羅衣不敢相信,歡歡的眼淚也流成了河。

病毒把歡歡的先生帶走了!她的生命那般完美無暇,誰誰誰說過,她頭頂幸福的光環,但是上天說收回就收回,居然不打一聲招呼。羅衣記得很清楚,當她領著一群工人在歡歡家安裝隔離房的時候,歡歡的女兒還在意大利。意大利的疫情比美國先爆發。又過了些日子,歡歡的先生把女兒從機場接回來,從機場到家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沒有開窗透風。到了第三天,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全身乏力,還出現了幹咳和腹瀉等症狀。歡歡的先生是醫院的神經科醫生,平日在醫院采取了嚴密的防範措施。到底是女兒傳染給了他,還是在醫院被傳染了?總之,他的核酸檢測呈陽性,他拿了藥後在家隔離,女兒也在隔離,女兒的檢查結果也是陽性,但是健康正常,屬無症狀感染者。

隔離的第七天,歡歡先生在半夜突然出現呼吸困難,救護車送到ICU後,沒有搶救過來。還沒來得及說一聲再見,從此與親人陰陽相隔。疫情期間,葬禮隻能從簡。最後的告別,隻有牧師和歡歡,還有她的兩個兒女。歡歡的眼裏沒有淚,幹幹的,空蕩蕩的,暗黑的兩個洞,從前的臉,像鮮亮圓潤的蘋果,現在嚴重變形,成了蘋果幹。當棺材慢慢入土時,歲月江河翻滾著,呼嘯著,朝歡歡湧來:他第一次牽她的手,第一次擁她入懷,彼此都獻出了初吻和最純真的情……歡歡撕聲裂肺叫了起來,撲過去,要和先生一起入土,掙紮中被兒女死死抓住了。

白露在電話裏對羅衣說:【我應該去安慰歡歡,至少應該給她一個肩頭讓她痛哭一場,但是病毒擋在前麵像高高的牆,我和她無法見麵。】羅衣說:【我前天戴上口罩去見了她,整個人憔悴得……唉,我真不敢看她。】白露說:【你膽子真大,這個時候還敢去見她。】羅衣說:【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歡歡的現狀很糟,需要身心康複。她同意我們的建議,拿掉一個隔離房,再安放一個四麵通風的隔離亭,我給她安排了Social Worker,是一家民間機構讚助的項目,為新冠患者死者家屬提供的免費服務。】白露說:【病毒雖然可怕,但是幫你們公司蓬勃發展,病毒後麵有哭聲也有笑聲。】羅衣聽了,很想回她一句,我記得你說過好多次【感謝病毒】。但是羅衣什麽也沒說,茱莉亞的短信來了,她匆忙掛了白露的電話。

朱莉婭在電話那頭笑得爽朗,她有一堆合同需要羅衣的協助,這些都是政府資助的項目:幾家公立學校,不僅需要安裝隔離小房,還需要購置安裝了隔離玻璃的課桌。還有陸軍基地的活動中心,需要大量隔離玻璃的餐桌。對了,醫院還有一筆大單,如今醫院有的是聯邦資助,錢多得像潮水……茱莉亞囑咐羅衣,政府項目不會討價還價,更不會欠款,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病毒若是跑了,項目也就沒了。

兩萬美元的獎金打到羅衣的賬上,羅衣有些茫然,病毒是應該滾蛋?還是留下?她想起朱莉婭的笑聲,歡快明朗,慢慢地,從高出落下來,混糅了歡歡的嗚咽聲。

 

世界日報 2020.12.19-21 連載

作者: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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