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不拍照的歲月(四)

來源: 海風隨意吹 2020-11-29 15:02:1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025 bytes)

父母不拍照的歲月(四)

基督教女青年會第三女工夜校

1945年,上海地下黨已經從抗戰初期的600多名黨員發展到2000多名黨員,還有數以萬計的積極分子分散在各行各業。地下黨組織改組成六個委員會,分別主管工人運動(工委)、學生運動(學委)、教育界(教委)、文化界(文委)、警察(警委)和近郊。為了安全,各委員會都由華中局直接領導,委員會之間互不聯係。父母依舊留在工委,搞工人運動。

日寇投降後,遷到內地的基督教女青年會全國協會也遷回上海,努力恢複女工夜校。到1946年,上海已有女工夜校六所,學生增至1000餘人。因為那時候,已經沒有必要再由父親個人出麵辦夜校,父親辦的勤新和啟新兩所工人夜校停辦了。在培正小學,女青年會開辦了第三女工夜校,這所夜校由母親負責。

1946年秋,第三女工夜校來了一位年輕的地下黨員聶老師,她剛從高中畢業。聶老師描述了她初到第三女工夜校的情況:

“抗戰勝利一年後的楊樹浦,市麵仍舊十分蕭條。8路有軌電車過了八埭頭,車廂裏的乘客已寥寥無幾。臨近黃昏的馬路上,冷冷清清,使人感到淒涼。當走進培正小學時,我卻見到另外一番景象:狹小的教室裏,坐滿了青年女工,看上去年齡和我相仿,齊耳的短發,整潔的衣衫,一個個是那樣純樸……下課放學了,在一般的學校裏,學生背著書包就跑,這裏的許多學生,好像舍不得離開課堂,親昵地圍著老師,有說有笑地提問題,談家常。第三女工夜校的負責人王老師(黨員),等夜校學生走完以後,介紹我認識了其他老師。這個晚上給我的印象是,這裏的學生有禮貌,守紀律,求知欲強。這裏的老師,很熱情,很誠懇,愛學生。”

小聶老師提到的王老師就是我母親。

小聶老師剛到學校時,一心想讓學生多學點知識,上課講的內容很多,下課布置一大堆作業。有一天,母親跟她一起批改作業,就啟發她要了解自己的學生。根據聶老師的回憶,“王老師對我說,工人一天工作12小時,是很辛苦很辛苦的,逢到加班或是倒禮拜,工作時間更長。女工比男工更苦,在廠裏受剝削壓迫,回到家裏,男尊女卑,也沒有地位。她們能到夜校來讀書,非常不容易。”在母親的指引下,聶老師走訪了一些學生,看到了她們居住的陰暗狹小的“鴿棚”和極端貧困的生活,夜校成了她了解工人階級的一個窗口。她根據女工的實際情況,及時調整了教學方式。

楊樹發電阿哥

抗日戰爭勝利之後,被日寇關在集中營的外國僑民也被釋放了。

1945年9月美商從日本集中營返回上海電力公司(上電),決定廢除日偽時期的規定,恢複原來的規章製度。廠方宣布,華籍工人的基本底薪一律降到日偽時期的66%,華籍職員降到82%,而外籍職員則提高到116%。這一決定讓華籍職工忿忿不平。

那時候,地下黨正在幫助上電籌建工會,麵對種族歧視,工籌會及時向廠方提出“同職同薪”的要求,得到了上電華籍職工的一致支持。

可是,美商對工人的要求不理不睬。於是,上電下屬的楊樹浦發電廠工人1945年9月底舉行了罷工。罷工期間,國民黨市黨部和公用局的代表出麵調解,美商勉強接受了工人提出的同職同薪和工會合法化的要求。

家裏來了父母地下黨的朋友,往往會聊起往事,聊著聊著,就會提到楊樹浦發電廠1946年1月轟動上海的大罷工。

這場大罷工是因為美商口頭上接受了工人同職同薪的要求,卻遲遲不調整華籍員工的工資。相反,美商製定出一套名目繁多的工資方案,為的是減少職工福利。這讓職工非常氣憤。不僅如此,美商還借故解雇了幾名工籌會的代表,並揚言要解雇日偽時期進入上電的幾百名職工。

這一係列行動使職工忍無可忍。1946年1月23日,爆發了大罷工。上電2800名員工集中到楊樹浦發電廠駐廠罷工,要求同職同薪,被裁職工全部複工,保障職業,保護工會。罷工延續了九天八夜,震驚了全上海。

為了爭取市民的支持和同情,工人決定罷工期間不斷電,這樣不影響市民的生活。他們的口號是“隻發不修,隻供不收”。就是說,發電管發電,供電係統出了問題他們不修理,而且隻管供電,不收電費。

罷工第一天的下午,國民黨政府就派警察進駐發電廠。駐廠部隊國民黨新六軍與工人關係融洽,同情罷工,與警察發生衝突,新六軍架起了機槍,趕走了警察。

罷工期內,國民黨政府幾次出麵調解,勞資雙方也進行過幾次談判,均無結果。

到了罷工的第九天,1月31日(小年夜)上午,國民黨突然調走了駐守發電廠的新六軍。得知國民黨將武力鎮壓罷工後,地下黨市工委委員陳公琪來到培正小學,讓母親趕緊去發電廠找上電罷工總指揮沈涵。沈涵跟罷工工人一起住在廠裏,八天沒回家了。

母親到了楊樹浦發電廠,自稱是沈涵的妹妹,糾察隊讓她進了廠。她在廠裏找了一圈也沒見到沈涵,東問西問,最後在廠對麵的理發店找到了他。母親推門進去,對他說:“阿哥,爺叔叫你馬上回去。”沈涵一聽,馬上跟著母親趕回培正小學,從陳公琪那兒得到消息後,隨即回廠加強了糾察隊,防止當局破壞。

小年夜下午,一群特務帶著幾十名從三星牙膏廠被騙來的女工,打著“要丈夫回家過年”的橫幅,以“索夫”為名,衝進電廠大門,見人就打。大批軍警隨後開進電廠,驅趕罷工工人出廠,逮捕了十多名工會代表。當局隨即向外宣布,發電廠因罷工發生動亂,軍警被迫采取措施,維持治安。

2月1日(大年夜),一部分職工被迫複工,他們仍舊“隻發不修”,磨洋工,或借故離開崗位,造成發電量急劇下降,上海供電不足。

總指揮沈涵和其他一些未遭逮捕的工會代表帶領了由2000多名上電職工參加的請願團,包圍了社會局,要求釋放被捕者。上海法商電燈電車公司(法電)工人也來聲援,法電的工人還故意讓有軌電車在社會局門口排起長龍,以阻止軍警采取武力鎮壓。同時,一些進步報紙,如《大公報》和《時代日報》都報道了“索夫團”事件真相,揭穿了當局動用軍警維持治安的謊言。

社會局的勞工處長是地下黨臥底,在商討是否動用軍警驅逐請願團的關鍵時刻,說服了社會局長緩解矛盾,避免了更大的流血事件。

當天晚上(除夕夜),上海市長錢大均正在官邸宴請高級文武官員,突然斷電了。這是法電工人借口上電發電不足影響了法電,故意切斷了杜美路(今東湖路)市長官邸附近的電源。那一帶有不少外僑和高官的住宅,市長覺得這時候斷電影響不好,上電罷工的事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除夕夜12點,所有被押的上電工會代表都被釋放了。

這次大罷工的結果是美商同意了工人的所有要求,但有一個條件,必須開除罷工總指揮沈涵。根據地下黨保存力量,以待時機的原則,沈涵主動辭職,離開了發電廠。

我喜歡聽楊樹浦發電廠大罷工的故事,錯綜複雜,跌宕起伏。就像在看一場電影,可是比我們平時看的電影驚險,因為辨不清好人壞人。在這場大罷工中,工人裏有壞人,那些打人的女工,來找“丈夫”是受騙,打人難道是受騙嗎?國民黨裏有好人,國民黨軍隊怎麽會為了工人架起機關槍趕走軍警?市長應該是大反動派吧,居然會同意釋放工會代表?國民政府也在努力,出麵調解勞資矛盾。雖然這個故事讓我產生了許多的疑問,但是我比較懂事了,書上的故事可能不太完整,而父母和地下黨的叔叔阿姨不會騙我,他們的故事一定更真實吧。

潛匿市之中

從1942年一直到解放前夕,培正小學成功地掩護了滬東地下黨的革命活動。滬東工委常在這裏召開會議,工委領導也常在這裏碰頭,每次都由母親為他們放風。

解放戰爭時期,上海地下黨發展很快。到1946年底,黨員已經從1945年的2000多人增加到了5000多人。人數多了,活動也多起來。

培正小學成了地下黨和解放區的交通中轉站,有些受到國民黨注意的地下黨員和積極分子,常被安排到培正小學當教師作為過渡,再由交通員到培正來接他們,把他們帶入解放區。同樣,交通員從根據地帶到上海的同誌,一般都在培正住一夜,第二天再分散到各處去。

在這看似寬鬆,人來人往的公共場所,每天都在進行秘密活動。父母的責任,就是營造維護“寬鬆”的錯覺。父親不動聲色,周旋於三教九流,遊走於龍魚之間;母親靈活機智,膽大心細,保證來往人員的安全,他們是絕好的搭檔,不但保證了地下活動的順利進行,還把學校辦得風生水起。

為了減少敵人的注意,父親決定把培正辦得更加正規,他四處籌款,頂下了華忻坊201號的房子,擴大了教舍,開辟了操場,擴組了校董會。並以校長的身份向校內別的係統的地下黨員打招呼,暗示他們不要太暴露,努力使培正這個革命據點能夠站穩腳跟。

考慮到培正小學的安全,地下黨組織決定讓父親加入國民黨,以便更好地掩護地下活動。可能父親比較能幹,人緣又好,幾個月後,莫名其妙被委任為國民黨區黨部委員。這件事,曾經得到地下組織的讚許,然而,在解放之後,卻成了“曆史”問題,給父親帶來無盡的災難。

母親經常走訪夜校學生,對楊樹浦一帶髒亂擁擠的貧民區,迷魂陣似的七拐八彎的小弄堂,熟門熟路。跟學生拉家常,讓她掌握了不少信息,大工廠的前門後門邊門在哪兒,廠裏有哪些重要車間和部門,誰的大哥在水廠看門,誰的表弟在紗廠維修機器,誰的阿姨在弄堂口賣香煙,這些看似無用的信息隨時都可能變得有用。

有一天,母親在弄堂口發現兩個陌生人,正向人打聽,“XXX你認得吧?住在幾號?”母親一聽,問的是一位準備撤離到解放區去的培正老師,趕緊轉回身去。她怕那兩人盯梢,走到離開培正還有幾棟房子的一戶人家,看到前門開著,就走進去,穿過天井和客堂間,從後門出來,早一步趕到培正,讓那位老師出去躲避一下,等那兩個人到了,母親正在隔壁鄰居家的後門口聊天,她走過來,客客氣氣,“哎呀,你們來得不巧,那個老師前兩天就辭職離開學校了。”

在險惡的環境裏,父母時刻保持著高度警覺,出門注意有沒有尾巴,別人多看他們兩眼,就得多繞幾個彎,多走幾條街,多穿幾條弄堂,多換幾部公車電車。說話更是小心翼翼,得把應酬的話說得順順溜溜,又沒有實際內容。帶點敏感的文字材料,看完及時銷毀。需要留下的文字,藏在棉襖的夾層裏,鞋墊的下麵,包書紙和書的中間,裝滿大米的米缸裏,一絲不苟,不厭其煩,力求完美。任何事情,都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經過五年的共同辦校,父母終於走到了一起,1947年11月他們結婚了,沒有拍結婚照。婚禮那天唯一留下的是一張五彩的結婚證書。上麵寫著,他們是在八仙橋青年會舉行的結婚典禮,主婚人是家裏的親戚,介紹人是父母的朋友和青年會的工作人員。

這張證書,實際上是一張表格,凡是去青年會舉行婚禮的都需要填寫。也許母親的毛筆字寫得比較好看,那天是她填寫的表格。那對新人的信息,除了姓氏和籍貫以外,名字年齡都不是真的。因此,這隻是一張半真半假的證書。哪怕是在舉辦終身大事的大喜之日,父母依舊保持著外弛內張。

未完待續。下一部分記錄了父親被特務逮捕,入獄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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