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李琦(下)

來源: 加拿大雁王 2020-08-20 10:16: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231 bytes)

就在李琦把蠟燭熄滅、小桌子收拾利索的當口,馬斯克接了個電話。聽得出他的語氣裏有些失望。

“我的朋友恐怕沒福氣享受這瓶偉大的“拉圖”了。他有事耽擱,今天不能來了,真見鬼!李,你要是不忙,陪我一塊兒喝一杯好嗎?”

“這…..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們有規定。”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當你是我的朋友,我請我朋友喝酒怎麽了?”

“好吧,我就陪您坐一會,呆不了太長時間。等我去把衣服換了。”

忽然間李琦對這瓶昂貴且背負盛名的波爾多紅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實在太難得了,雖然每天在酒裏泡,卻鮮有機會嚐試一回五大名莊的一級出品,別說一級,就是二級(12個)、三級(14個)都少見,畢竟,即使在法國,在波爾多——世界葡萄酒之都,也隻有最著名的梅多克地區享有拿破侖三世親自主持製定的葡萄酒分級(1855年),那簡直就是葡萄酒界的聖經,權威性無可比擬。當時在全部58家統稱為“列級(Grand Cru Classe)”的酒莊中,隻有4家被定為一級:拉菲、拉圖、瑪歌和奧比安,…….後來一百多年間也隻增加了1個,木桐酒莊。眼下終於有機會看看咱自己的口味和那位拿破侖幾世的有什麽不同了,是不是有點兒牛逼、拉風?他幾乎想說法語了。

李琦換好衣服回來的時候,侍者正在為馬斯克先生點菜。馬斯克示意李琦入座,也給自己點點兒什麽。李琦沒看菜單就直接向侍者要了一份有蘭斯奶酪的沙拉,一份配土豆泥和胡椒子汁兒的法式烤羊排。兩個酒杯都已經添上了。

“來,感謝你留下來陪我。我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但我覺得你是,我老覺得你…..對不起——不太像一般意義上的中國人。”

“一般意義?”

“我是說……沒那麽拘謹,雖然你有一種別的同事沒有的書卷氣,換句話說,比較…..比較Charming。”

“哦?”

李琦聳聳肩,心想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這不是跟老爸當年誇咱家的上海鄰居一口氣嗎: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的上海人!弄的人家臉一陣紅一陣白。

不過李琦倒是從容不迫,一邊說謝謝一邊和馬斯克先生碰下杯,抿一小口,“不一般哈?醒得剛剛好。”

“我能感覺到這酒的厚實。” 馬斯克應道。

“您說的太對了,裏頭有好多東西,但不張揚是不是?不像有的酒特別是新世界的什麽都擺明麵兒上,非給你迎頭一擊不可,至少一個大大的擁抱。偉大的波爾多從來都是深厚、內斂的,那裏麵沉澱的是歲月,就好比一塊美玉,或者……..一把摩得發亮的紅木座椅,一座修建了一千年的教堂……或者一個人,一個智者。比如您。”

“我已經走下坡路嘍,隻是還沒有人好意思說已經過期了。”

“哪兒話!不覺得生活和閱曆能讓一個人變得越來越厚實,越來越有味道嗎?也就是……” 李琦頓了一下,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一種境界,就像我們中國的詩裏說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不再為雞零狗碎所拘泥,凡事看得開,看得淡,從容智慧,睿智。”

李琦說著把酒杯放到鼻前,不自覺地閉上眼睛,仿佛在感受山野的花香,“你每次都點波爾多,勃艮第感興趣嗎?”

“也還好,我喜歡波爾多的口感,勃艮第對我稍微單薄了點兒。”

“是,一個地區有一個地區的絕活。香檳(地區)太冷,葡萄成熟不好怎麽辦?讓葡萄在瓶子裏發酵生氣呀,於是有了偉大的香檳;咱加拿大更冷,還有德國奧地利,不走汽酒的路子咱還可以晚收、冰凍然後擠冰、濃縮葡萄汁,咱的冰酒也是世界級的;還有幹邑亞美邑(地區),土地貧瘠也長不出好葡萄釀不出好出品,人家的絕招是先蒸餾再陳化,橡木桶一放十幾二十年,你看人頭馬軒尼詩不養眼、不怡人?一根雪茄長啜慢飲更醉人!勃艮第和波爾多得天獨厚,不然怎麽叫葡萄酒之都?不同的是勃艮第隻用皮諾黑,不像波爾多除了以赤霞珠為主,另外還混合了梅洛和品麗珠。”

“所以波爾多相比之下更豐富?”

“可能,也可以說勃艮第更活潑,也相當有味道,這麽說吧,更像…….要是把它比作女人,勃艮第更像一位少婦,成熟,優雅、知性且強健、風韻無邊。”

“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吸引人,連我老頭子都難抵誘惑,下次非試試不可。對了,我想起來了,勃艮第酒瓶好像都是那種‘溜肩’的,也像女人,酒杯也不一樣,比較圓的那種。“

“勃艮第用單一品種,沒什麽沉渣,也不建議醒酒,所以並不需要波爾多酒瓶的那個“肩膀”,不過酒瓶的設計各地區有各地區自己的喜好,酒杯也一樣,當地人認為那就是最適合的式樣,也都能說出道道來,可真有多少區別,我懷疑。”

“所以你們跟那兒忙活來忙活去什麽酒換什麽酒杯也是作秀啦?”

“都有吧。Presentation在餐飲文化裏曆來都是不可或缺的。就說香檳,以前香檳杯都用廣口、淺一點兒的,人家就覺得那樣最合適。據說法王路易十六最愛香檳,酒杯是他根據瑪麗王後的乳房形狀設計的。”

“還真是。那怎麽換了?”

“可能後來人們覺得現在的鬱金香形狀,更適合保留酒裏的氣泡吧。現在有些場合也還用廣口杯,比如婚禮的時候搭香檳塔。不過……..有人說現在的“鬱金香”也跟路易十六有瓜葛。” 李琦笑的有點兒壞。

“哪方麵?”

“您得自己想了。”

“噢?!”馬斯克大笑起來。

沙拉端上來了,李琦覺得臉上有點兒熱,舌頭根兒好像也有些發硬發麻,今天話太多了?還是喝的有點兒急?他沒在意,好酒,蘭斯奶酪正好配。馬斯克先生要的是烤鵪鶉,他胃口不大,吃幾口就停下來,在那兒漫不經心地晃他的酒杯。

“很少看見東方人真正懂葡萄酒的。”

“舶來品嘛。我們以前不興用葡萄釀酒,水果釀的都不多,主要用糧食釀酒。”

“茅台?”

“對,那是最有名的,還有很多。喝的方法也不一樣,我們喜歡溫熱了,不像這裏烈酒多半兒加冰或者摻其他飲料。”

“溫熱了?interesting。你們好像什麽都要熱的,喝水都是,我有個助理是香港人,那年夏天天熱得像在下火,她問我要不要試試她的涼茶,解暑!我說行,結果你猜怎麽著?滾燙!” 馬斯克的表情就像他的舌頭還在疼。

“哈哈,她沒說清楚,‘涼’的意思是幫你消除體內的熱氣!那是真正的涼。漢語的表達要是隻看表麵,有時候意思會滿擰,倒是像老歐洲的酒。”

“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文化間的隔閡總免不了,但說真的,不同才有趣。”

“隻要你有一顆開放的心。” 李琦補充道。

“有時候我懷疑我們是不是太驕傲了?你看你可以說流利的英語,還有法語,我講不了中文,你可以給我講我們西方的葡萄酒,我對你們東方的飲食文化卻一無所知,連筷子都不會使。還是心態啊!” 馬斯克感慨。

“可能有些驕傲。不過這幾百年你們確實有太多的值得驕傲,文藝複興,工業革命,思想啟蒙,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哲學、法律、政治……你們很多都走在前頭,引領世界。”

“可我們 ——至少我——同樣羨慕你們的古老文明。”

“嗯,不但古老,而且還一脈相承!這個的確很不容易。幾千年,戰爭,外族入侵,國家都被滅了幾次,可文化沒斷,你說奇不奇?到現在我們的孩子都可以讀懂兩千年前老祖宗的書。”

“幾大古文明裏,你們是唯一做到的。”

“是。但曆史一長也難免成為包袱,讓人走的艱難,你看後來幹脆不想走了,畫地為牢。死水不可能有活力,落後就可想而知……. 好在現在明白了,這一百多年不是在拚命和你們學?!”

“上次我去上海,太驚訝了,幾乎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以前對中國的印象多是來自唐人街。”

“這個有意思。唐人街大多不那麽賞心悅目是不是?可在中文裏用這個“唐”字卻寄托了人們心裏的某種情懷。唐,說的是唐朝、大唐帝國。那時候你們剛開始中世紀,卻是我們曆史上最輝煌的時代。疆域遼闊,人口幾乎是整個世界的三分之一,自由,包容、開放……這麽說吧,長安城是那個時代世界上最開放、最多元文化的城市,完全不輸後來的巴黎、紐約。咱們剛才說勃艮第、說瑪麗王後,可你知道盛唐的女人有多美嗎?你要是看過敦煌壁畫你就知道了,豐腴、健康、雍容,大方,性感!沒那麽多遮著掩著的,更沒有纏足什麽的後來那些個醜陋東西,胸前都是這樣的(他邊說邊比劃),頭發紮起來,蔓籮輕紗,嫵媚飄逸……那真是一個美的時代、自信的時代。” 李琦仰起脖子飲一大口酒,杯子裏晃動的紅色漿液讓他一時有些暈眩,馬斯克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好像也增加了好多條。

“Amazing,你是說敦煌?大英博物館裏好像有介紹,真想去實地看看。”

“藝術、文學,大詩人、散文家,就連茶文化在那個時代都是一個高峰,茶經、茶道……”

“你喜歡茶?簡——我夫人,你見過的——這兩年特別對日本那個叫什麽來著…….抹茶,  對,是抹茶——著謎,還專門買了一套茶道的工具,瓷碗,竹匙、竹刷子,她說她還需要一個能控製溫度的水壺。”

“是嗎?那太好了,抹茶其實傳承的就是唐朝的茶藝,簡真專業!我當然愛茶,酒是我學的,茶卻是流在我血液裏的。怎麽說呢,茶更含蓄,像詩,像中國的水墨畫,像東方人的性格。簡對茶癡迷其實她欣賞的是一種東方人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就像我癡迷酒並試圖從葡萄酒中窺探你們一樣。”

“聽你這麽說她會很高興的。不過我還是覺得酒更性感。”

“茶也性感呀!你看碧螺春,那些尖尖的嫩芽你知道怎麽采的嗎?閉上眼睛你就可以想象:碧綠的茶山上,戴著尖尖的竹草帽、和新茶尖一樣玲瓏剔透的年輕女子,一邊唱著歌兒,一邊把茶樹上還掛著露珠的嫩尖兒采摘下來,夠一小捧了就塞在胸前……..那畫麵美不美?碧羅春為什麽香,那是粘著女人的香氣的。”

“美極了!“

“再過倆月新茶就下來了,我媽每年都會寄給我,我請你和簡過來,親手泡給你們喝。”

“茶也是講年份的!那太奢侈了!哦,I can’t wait!”

“我總在想,你們有酒我們有茶,你們有奶酪我們有豆腐,你們有石頭建的教堂我們有木搭的塔和橋…….美其實無所不在,不管你用東方的還是西方的方式表現出來。達芬奇畫的蒙娜麗莎微笑了幾百年神秘了幾百年,同樣白居易、李白筆下的楊玉環一千多年了也從未褪色,中國的文化是含蓄的,但絕不缺美和偉大的愛情!”

“白居易、李白?”

“我們的大詩人!他們都寫過楊玉環,唐朝最美的女子,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白居易的長恨歌流傳了多少年?!寫她的驚世之美,寫她和李隆基的絕世愛情。李白更浪漫,‘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神來之筆!李白嗜酒,喝了酒就成仙,就天馬行空,瞧這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那是什麽樣的想象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又是何等的狂傲!你說對了,酒是好東西,尤其和才華結合到一塊兒的時候。信不信唐朝人還喝葡萄酒呢?西域傳過來的,偉大的盛唐,來者不拒,‘葡萄美酒夜光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還有一句我忘了。

 李琦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改說中文了。他感覺舌頭有點兒磨不太開,腦袋像被什麽東西擠壓著,裏頭活泛的空間正越縮越小……馬斯克怎麽看著怪怪的?聲音也隔得那麽遠?…….“Are— you— Okey ?” 廢話!不OK我能坐這兒嗎?不對,還有一個聲音哪兒來的?聽著耳熟……是師傅嗎?今兒您怎麽來了?為我剛才那些美麗的詩篇嗎?感情!

“Don’t bullshit too much!”

當真!您瞧您,今兒個不同,我高興,和我朋友在一塊兒喝一杯不行嗎?說幾句中文不行嗎?想死中文!唐朝那會兒滿世界都學中文呢。我太痛快了…….我好久沒這麽痛快了!

“好得很!”李琦高聲道,大笑起來,笑得豪邁、誇張,連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有些古怪。“Fuck it!”他在心裏咕噥。

 

他不大記得後來上的烤羊排是什麽味道了,他可能又背了不少唐詩,也可能沒有,或者幹脆是馬斯克在念雪來、莎士比亞……他隻記得散了席馬斯克先生扶著他搖搖晃晃上車的時候說,把另外那瓶“拉圖”也留下來吧,下次再聚的時候喝,到時讓安妮和簡都來。

 

原創作品,圖片來自網絡

首載“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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