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歎 (曆史小說)

來源: 夢無紫薇 2020-02-20 14:57: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0394 bytes)

梅花歎 (曆史小說)

 

 

五嶺的嶠道通向南越。轔轔的車馬聲一直響在耳邊,梅花公主頭昏眼痛,一夜未能入眠。半夢半醒間,似乎有個蒙麵大盜闖進她的馬車,劈頭蓋臉就要搶她手上的鑲金梅花玉手鐲,公主拚命護住梅花玉手鐲,怒斥道,這是父皇光武帝所賜,你也敢動手!那大盜狂笑道:你已不是公主了,不配梅花玉手鐲。公主心跳血湧,突然說不出話,嚇出一身冷汗,兩眼一睜,從惡夢中驚醒,連忙摸手腕,梅花玉手鐲早就不在了。

 

那鑲金的梅花玉手鐲,是梅花公主十周歲時,父皇命宮中的尚方令精心打造,再親手賜給她的。當年王莽亂政,光武帝劉秀跟著哥哥起兵,遭王莽的軍隊一路追殺,劉秀躲進汝水南邊的汝石洞,惶恐不安中,發現山洞中有玉,那玉晶瑩剔透,花紋斑駁燦耀,其形酷似梅花,劉秀將它稱之為“梅花玉”,劉秀雙手捧玉,祈求它保佑自己平安。劉秀稱帝後,封梅花玉為國寶,並令尚方令開采汝石洞中的梅花玉。

公主劉禮劉,一出生父皇便賜她小名梅花,可見對她的寵愛。當年父皇懷抱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能料到多年以後,他千嬌百寵的掌上明珠封號被奪,家破人亡,孤兒寡母被貶到苦熱的南越之地!父皇賜的梅花玉手鐲也被充了公。梅花想對父皇說,我一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前路再怎麽跌宕起伏,也不可能有這麽悲慘的一天,莫非是生在帝王之家的錯。

梅花歎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大腦暈沉沉的像塞滿了鐵,渾身上下都在疼,她掙紮著起身,掀開簾子,晨曦慢慢穿透了夜幕,窗外的景色跟中原大不同,崇山峻嶺中,一層一層的樹林疊翠堆碧,色彩紛呈,車馬行走在一條崎嶇山道上,枝繁葉茂的大樹鋪天蓋地,一條銀色的瀑布奔騰而下。躺在公主身邊的小孫女郭嬌醒了,她稚聲稚氣地問,祖母,那是什麽葉子啊,像一張大大的綠手掌,那是什麽花啊,像一個個的紅燈籠。公主對孫女說,那些葉子那些花啊,祖母也不知道,但是我們會知道的。

梅花暗自歎息道,孩子到底小,不知道這呼嘯而來的滅頂家難,還看著窗外的風景覺得新鮮。公主一家已經遠離京城洛陽,他們行在五嶺的嶠道上,嶠道的南麵就是南越,中原人想象中的人間地獄:煙瘴橫行,聖道不彰的蠻荒之地。但是蠻荒之地有座城名叫臨賀,臨賀城裏有個人,牽心動魂多少年了,見了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2

往事如風中的畫,一卷卷在公主的眼前翻飛。梅花公主不會忘記那個蕭瑟的冬夜,她嫁到郭府後回宮探望母親郭皇後,冷寂寒涼的長秋宮裏,母後滿眼的悲傷,臉上想掙紮出微笑,卻比哭還難受,梅花公主一陣心慌眼酸,她抱住母後問,宮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母親告訴我吧。母親沉痛地搖著頭說,梅花,我都好,不用擔心,璜兒對你好嗎?公主忙點頭說,他明禮謙讓,待女兒溫柔體貼,家中大事小事都同女兒商量,母親盡可放心。

但母親還是被廢了,貴人陰麗華取而代之,位居中宮。三姐靈水公主說,梅花,父皇最愛你,你進宮麵見父皇,母後或許有救。梅花還沒行到朱雀門,便被父皇身邊的太監鄧安攔下車馬。鄧安把她帶向一處偏靜的院落,鄧安說,皇上三天三夜沒有出崇德殿,如今誰也不相見。公主問,那我母後還住長秋宮嗎?是不是已經換了陰皇後?鄧安臉上一陣白一陣黑,突然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公主冷笑道,我母親後位被廢,已經不能稱母後了,估計也沒資格住長秋宮了。鄧安說,公主母親依然還住長秋宮,皇上的意思就是希望公主好好撫慰郭主。公主明白,從郭皇後到郭主,母親的地位已經巨變,麵見父皇還有用嗎?她沒有選擇,義無反顧走到崇德殿,跪在寒風中期待父皇的召見。

當她再次跟母親相見,母親憔悴不堪,膚色灰暗枯槁 ,讓公主想起火燒後的落葉,化成一堆死灰,母親曾華貴大氣,也曾母儀天下,如今神形俱變。母親對公主說,梅花,不必再求你父皇了!你父皇是安心廢我,肯定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我在年前就準備好了,隻是沒料到你父皇會在詔書上這樣罵我。

“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公主讀了,隻覺齒寒血冷,白紙黑字的詔書,昭告天下,也會遺傳後世,文字怒斥郭聖通皇後沒有母儀天下的德範,把公主母親比成了漢高祖的呂雉和漢宣帝的霍成君。郭皇後含淚對女兒說,呂後把戚夫人做成人彘,你父皇罵我殘忍如呂後,當初為什麽要娶我?我嫁了他就跟隨他南征北戰,給他生了五個孩子?男人要拋棄你,隨便一個理由你就是罪人。當初利用我外祖和舅舅家的十萬大軍,鑄就他的輝煌霸業。郭皇後越說越悲憤感傷,蒙住雙眼哀號道:父親,女兒後悔沒聽您的話!

公主知道,母親在思念她的父親。沒有母親娘家的傾力支持,就沒有父皇的江山帝國。當年父皇在河北打天下,險阻重重,寸步難行。擁有漢室皇家血脈的劉林,一呼百應,比劉秀更有稱王的資格。關鍵時刻,劉秀渴望真定王劉楊的支持,劉楊是漢景帝七代孫,血統高貴,財力雄厚。劉揚姐姐的女兒郭聖通,豪門大族的千金小姐,早到了出閣的年齡,沒有一個皇室貴胄的青年才俊能入她的眼。父母雖然重男輕女,但她是唯一的女兒,不免嬌生慣養,要風得風,要星星就給星星,打小就比兄長們過得自在任性。郭聖通在舅舅家偶遇劉秀,見他俊秀瀟灑,文武雙全,不覺間起了私心愛意,把心思告訴了母親,母親又告訴了自己的弟弟。

劉秀從劉揚那裏聽到風聲後,喜出望外,派人備上厚禮,到郭家隆重提親。郭聖通的父親堅決反對,理由是劉秀已經在南陽娶妻(劉秀曾經說過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說得路人皆知)。郭父認定劉秀野心太大,為人陰損,現在是利用更始帝,一旦羽翼豐滿肯定會背叛更始帝,唯恐有一日愛女會慘遭拋棄,愛女無拘無束,任性嬌慣,劉秀不是她的理想夫君。但是郭父無能無力,經不起女兒的眼淚汪汪。

郭聖通對公主說,你父皇當年娶我,並不愛我,他愛我舅舅家的大軍和銀子,沒有那十萬大軍,你父皇別說當皇帝,郡王也當不了,現在還不知是哪座山頭的混混…… 這些話公主已經聽過,公主想阻止母親說下去,但是母親是豁出去了,由著性子吐出大逆不道的犯君之言。公主明白,縱然父皇廢後有錯,但是母親也有責任。母親沒有壞心眼,但是任性,心直口快,喜怒都在眉眼上。陰麗華呢?她柔美溫順,恭敬謙讓,臉上總是掛著沉靜的微笑,縱然內心有狂風巨浪。

公主感受著母親的痛,但依然愛她的父皇,沒有辦法,血緣的力量。父皇雖然寵愛陰麗華,寵愛陰麗華的五個兒女,但對郭氏所生的梅花公主另眼相看,一直視若瑰寶。父皇說梅花出生的那天,雪花紛飛,窗外幾枝紅梅悄然綻放,襯著遠方的黛山和落霞,格外嬌豔明媚。剛出生的梅花生得雪白晶瑩,像個玲瓏仙娃,他一抱起她,就舍不得放手,滿懷的欣喜和溫暖,他最初給她小名梅花,正式取名是劉禮劉,為什麽最後還是一個劉字,他希望他心愛的公主不要長大嫁人,永遠都屬於劉家。那時候的劉秀怎麽能夠預測,她懷中的女兒會長大,嫁給不幸的家族,遭遇天崩地裂的災難,顛簸輾轉在嶠道的山路上。

3

“祖母,我們要什麽時候才走完這條路,我屁股都顛破了。”孫女郭嬌稚氣的聲音打碎了公主的回憶。馬車上雖然裝了“伏兔”(古代車馬用來減緩震蕩的裝置),但是時間長了,身體依舊吃不消。她知道這條路很長,從洛陽到合浦,一走就要三個月,父皇曾經告訴過她。

記得十歲生辰的那天,父皇賞了她鑲金梅花玉手鐲,還有茶晶步搖,那步搖一看就不是一般的珠寶,晶瑩玲瓏,閃爍生輝,在日光和燭光下色彩各異,到了漆黑的夜裏,還能發出淡淡的紫光。父皇告訴她,這步搖是用茶晶做的,茶晶來自遙遠的南越,是南越最上等的貢品。梅花問,南越有多遠,父皇說,很遠很遠,秦皇的戰馬都要奔一個月。梅花說,我想去看看,父皇能帶我去嗎?父皇說,那地方蠻煙瘴雨,苦熱蠻荒,隻有犯罪的人才發配到那裏。公主把頭上的步搖取下來在手中把玩說,如此美的茶晶,怎麽會來自苦熱蠻荒之地?

劉秀說,那我就帶你去看吧,他把梅花帶到南宮的蘭台,那裏有個巨大的地圖,不是平麵的一張紙,而是立體彩色的模型沙盤,大漢國的高山長河全部曆曆入目。公主指著沙盤上那些曲折盤旋的山路問父皇,這些是什麽路。父皇說,通向南越的嶠道,從前是秦皇修的“新道”。兩百多年前,秦皇征服了六國,野心勃勃要統一天下,於是在北麵修築了長城抵禦匈奴。南邊呢?他想翻山越嶺征服南越諸國,必須得修路。新道一修好,秦皇派屠睢率領50萬大軍南下,但是大軍走不動,嶺南山高樹密,河網交織,地形變幻莫測,屠睢的軍隊伏屍流血,潰不成軍,三年也沒有拿下南越。秦皇隻有命令手下修建人工運河,連接湘江與漓江,運河名為靈渠,靈渠鑿成了,運送糧草的車隊水陸兼程,源源不斷開赴前線,秦始皇終於征服了百越諸國(包括南越)。

梅花的手指繞過模型上的崎嶇的山路說,父皇,我明白了,從洛陽出發,就要經過嶠道才能到達南越。父皇說,當年太祖高皇帝派陸賈去南越說服趙佗歸漢,就是走的嶠道,到武帝的時候,南越叛亂,田甲的軍馬日夜兼辰,經嶠道直奔蒼梧,南越氣候潮濕熱,山路崎嶇,林深樹密處多有毒蟲野獸,好多將士還沒開赴到前線就為國捐軀了。

嶠道從西向東有四條:始安的越城嶺、臨賀的萌渚嶺、桂陽的都龐嶺和騎田嶺。梅花記得,父皇告訴過她,將軍的鐵蹄踏過臨賀的萌渚嶺。許多年後,許多輾轉流逝之後,滄海已成桑田, 公主依然能想起沙盤上標注的城府和河流:零嶺、道州、富川、瀟水、臨賀、西江……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像夜空裏的雲朵,也像風中飄渺的花瓣。人生變幻莫測,誰能告訴她?她的生命之路將與這些地名重疊相交。

公主又問父皇,既然南越是苦熱煙瘴之地,秦皇為什麽要修新道征服它?父皇說,在秦皇還沒有統一天下的年代,中原諸國就對來自南越的珠寶和藥材無比向往,茶晶,犀角、象齒、翡翠、珍珠……五彩斑斕,耀眼奪目,秦國皇族豪門瘋狂追逐。戰國時代的貴族女子,最期待擁有一件“茶晶”的飾品。“茶晶”最初來自楚國的商人,後來才知道最好的茶晶材料來自南越,楚國商人隻是把茶晶加工成各類珠寶首飾。秦皇派人到南越去探尋考察,回來的使者說,南越是個寶地,美麗富饒,物產豐富,因為麵朝大海,造船業發達,跟南海諸多國家有貿易往來,一船一船的閃閃發光的寶貝運到碼頭。秦皇聽了,喜不自禁說,好,等統一了中原,一定要征服南越。這麽一塊寶地,毒蟲肆虐算什麽,煙瘴彌漫又算什麽!

公主欣喜道,這麽好的地方,女兒真想去看看,看那一船一船的閃閃發光的寶貝運到碼頭。父皇說,南越是個好地方,但是我們中原人會水土不服,一些商販也想去百越發財,但走在半途就沒命了。父皇還記得在王莽時代,豪門貴族一人獲罪,全家流放南越,在流放前還有個儀式,給年長人提前舉行葬禮,在他們的心目中,如果不是死在路途,也是永遠無法回歸故土。公主說,父皇是好皇帝,父皇的子民永遠不會流放他鄉。父皇說,國家有法規,誰也不能違抗,但是朕能護好自己的孩子。

4

皇帝生前自然能護好孩子,但是眼睛一旦閉上,縱然地下有知,也管不了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梅花公主在流放的途中思前憶後,唏噓感慨。大媳竇雲的聲音把她拉回了現實,竇雲說,剛才我看見一輛極其華麗的馬車停在路邊,一個滿臉橫肉,身材魁梧的鏢師坐在前麵,車上肯定裝滿了南越的寶貝,等到了合浦我們也可以做寶貝貿易。我還聽驛站的官爺說,前麵有個廟會集市非常大,也很熱鬧,時不時的還能看到賣香料的波斯人,要不我們去看看?梅花對這個媳婦佩服至極,生性豪爽開朗,父親和夫君都被砍頭了,她哭了幾天後,腫起一張臉站起身來,該幹啥幹啥,到底是將門之女,不怕刀山火海。竇雲嫁進郭府的時候,梅花還嫌她不是書香世家,不夠溫婉賢淑,說話粗聲粗氣,她偏愛二媳班娟,來自翰墨詩書之族,文靜典雅的大家閨秀,但是麵對家族的滅頂之災,竇雲樂觀堅強,幫婆婆梅花做了好多事,同樣是失了丈夫,班娟就散魂了,整天發呆不說話,跟死人沒多少區別。

梅花對竇雲說,班娟這個樣子讓我擔心,你去勸勸她。竇雲便跑進班娟的馬車對她說,媽同意讓我們去廟會,等會兒我們都去看吧,我聽說有人玩吐火的表演,還有大蛇和老虎。班娟聽了她的話,眼睛發呆發直,怔怔地望著她說,姐姐好心情,還能去看大蛇和老虎,大蛇和老虎把我們的夫君吃了,要得回來嗎?要得回來嗎?說完便低下頭,就當這個世界不存在。竇雲回到梅花的馬車說,媽,我不想再跟班娟說話了,我們去看大蛇和老虎。

5

大蛇和老虎?這句話又勾起了梅花的綿綿往事。梅花記得那年她不過十五歲,她和二哥劉康去東宮看太子劉疆,恰好三姐靈水公主也在太子府。這群兄弟姊妹的母親都是郭聖通皇後,同父同母,同天也同地,生下來就能感受彼此的親密和溫暖。太子吩咐宮人把瓜果端上來,還有臨賀郡剛進貢的糖梅。二皇子劉輔說,還是太子這裏好,什麽新鮮的都可以見識。太子對劉輔說,我聽聞二弟府上人來人往,好生熱鬧,有什麽比樹還高的珊瑚,還有比龍還大的蛇看護家院。劉康笑道,別聽外麵的人瞎攪舌頭,我府上的瑞安在南越跑貨,三個月前讓人從南越弄來一頭猛虎和巨蟒,有專人訓練,能表演龍虎鬥。梅花和靈水聽了,忙拍手歡呼道,我們要去看龍虎鬥!太子喝道:不要胡來!父皇厲行節儉,勤政愛民,最恨奢華揮霍,遊樂無度,我早就聽聞你在府上訓練動物,讓它們互鬥而取樂,二弟你快把那些老虎和蛇給人送回去。梅花說,太子哥哥,你也太小心了,如今國富民強,父皇時不時大宴群臣,上個月我過生,父皇還送了我一堆珠寶,有南越進貢的茶晶項圈,還有安息國的水晶鏈子。太子說,你是公主,打小就被父皇寵大的,但是皇子不同,必須嚴行律己,以德服人。

梅花和二哥麵麵相覷。梅花私下求二哥,我要去看龍虎鬥。二哥爽快地答應了,跟妹妹相約好時間。二哥的王府後花園,建了個玲瓏精致的小院,屬於那種園中園的建築結構,名叫秋水苑。熱鬧的雜耍,隱秘的表演,都會在秋水苑裏舉行。梅花興奮雀躍,邀了靈水公主去看好戲。梅花膽子大,要往戲台的前麵站,靈水說,隔遠一點,我看見凶猛的野獸就怕。梅花沒理姐姐,自顧朝前衝,看一條水桶大的,金黃色的蟒蛇被人放出了籠子,旁邊籠子裏的老虎正張牙舞爪呼嘯著。四周七八個勇壯威猛的家丁點了火把,站成一圈。

火把亮閃閃地照在老虎身上,它變得狂操不安,咆哮著,張牙舞爪著,拚命往外麵衝,靈水公主見著害怕了,尖叫起來:不要放它出來,不要放它出來,它要……話還沒說完,老虎已經破籠而出,淩空而起,朝梅花公主撲去。靈水公主的尖叫聲像飛鏢,刺穿了每個人的耳膜和腦門。

就在那一刹那,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個勇士,把梅花撲在地上,以肉身擋住了猛虎的獠牙利爪。周圍的壯士一擁而上,用鏈子網和月叉子製服了發狂的猛虎。公主隻記得自己銀白色的衣裙染滿了血,但不是她的血,因為她一點皮肉都沒有傷。

6

救梅花的壯士名叫賀青,是王府的一名騎奴。公主見他英武高挺,眉目俊朗,愛慕之心一下子就蕩漾了起來。她先跟姐姐靈水說,靈水的語氣霸道利落,靈水說:不可能!賀青是騎奴,就算他對你有救命之恩,妹妹你千萬別動這方麵的心思。梅花不服氣地說,騎奴又怎麽樣?武帝時的衛青也是騎奴,不是一樣娶了平陽公主嗎?衛青是大將軍,賀青也能當大將軍。靈水說,傻妹妹,你到底想的哪一出,衛青當了大將軍迎娶平陽公主之時,平陽公主已經四十多了,有兒子還有孫子。梅花說,我願意等他到四十多。靈水說,瘋丫頭,就是你願意等,父皇和母後能讓你等下去?就是你願意等下去,他也不一定能當上大將軍。

“是誰要當大將軍?”外麵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梅花迎上去說,二哥,你給賀青曆練的機會,他有一天會立功受爵。二皇子說,賀青是條好漢,忠肝義膽,武藝高超,我一直想把他留在身邊,既然妹妹有意,就等賀青傷好了,把他送到虎賁將軍那裏去曆練。梅花半羞半喜說,等有一天賀青戰場殺敵,能為大漢建功立業,二哥臉上也有光彩。二哥什麽都知道,隻不過沒有直接點穿,他知道梅花妹妹托人把一張繡帕藏在裝藥的器皿裏,帶給養傷的賀青,梅花並不擅長刺繡,但是費心勞神,歪歪斜斜繡了幾朵梅花。

草木枯萎,萬物凋零的寒冬,賀青的傷好了,梅花約他去白馬寺,她告訴他,白馬寺後門有一條小街,街兩旁全是梅花,她自己給這條街取名“梅花街”,那日雪花紛飛,她帶他踏雪賞梅,紅梅綻蕊,白梅舒瓣,梅雪纏綿相照,芬芳了時光,明媚了天地的希望。她問他,再過二十年,三十年,我們都老了,還能來梅花街看梅花嗎?他鄭重對她說,一定會的。

7

靈水公主的聲音冰涼而有力量,響在梅花的耳邊:我們是皇族的女兒,婚姻由不得自己作主。二哥倒是站在梅花一邊,他對靈水說,三妹,這個你多慮了,父皇那麽寵愛梅花,她想要的,父皇莫非不答應?靈水問,那個賀青的背景你可清楚?二哥說,沒什麽背景,他是個孤兒,混在一群乞丐裏,瑞安在進貨途中收留了他,他那時不過五六歲,看他機靈可愛,長得像剛夭折的小二,便把他帶進府中,陪著世子們習武讀書。靈水公主堅決搖頭說,母後那裏絕對過不了。二哥說,隻要父皇點頭,母後那裏便一路順風了。

梅花想自己去找父皇。父皇貼身太監鄧安告訴公主,皇帝在宣德殿召見豫州刺史,茶杯砸地的聲音響了兩次,希望公主小心,要不等皇帝心情好了再來?梅花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進去看看。還沒走到內廳,就聽見豫州刺史的聲音:河南是帝城,太多的有功之臣,南陽是帝鄉,太多的皇親國戚,地方官吏在執行度田令時,寸步難行,隻能欺壓平民百姓……

“轟隆”一聲巨響,震得梅花頭皮發麻,耳朵刺痛,這次砸地的聲音,可不是茶杯,應該是花瓶,或者是花盆。梅花不敢久呆,她預感要出大事,本想去王府找二哥,但是中途改變主意,改道去東宮見太子。太子沉思良久,神色凝重,他對梅花說,郭家是母後的娘家,也是河北大族,田宅逾製嚴重,仆婢多匿的現象沒有緩解,母後應該拿出雷霆手段對付娘家,為父皇分憂。

母後郭聖通從來就沒有政治目光,對此事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她的娘家肆無忌憚,在河北河南勾結郡國長官,瞞上欺下,對聖上的度田令公然對抗,因為河北那片土地,一百年來,就是郭家呼風喚雨的小王國。母後不止一次對兒女們說過,當年郭家出錢出兵,助你們父皇拿下錦繡河山,現在江山坐穩了,就要收拾郭家,於情於理何在?

貴人陰麗華是另一種態度。她高瞻遠矚,即刻行動,令娘家嚴格執行度田令,對朝廷命官必須恭敬服從。戰亂中賤價買下的奴婢,不能私自藏匿,必須無償送還給他們的父母。陰麗華是劉秀的發妻,兩人在患難中相識相愛,誓願相守一生,但是為了江山,為了兵馬,劉秀不得不政治聯姻,娶了望族千金郭聖通。劉秀打下江山後,本想封陰麗華為皇後,但陰麗華以“不足以當大位”,堅辭不受,陰麗華想到的是大局,總是卑謙恭讓,不怨不怒。這讓劉秀對她倍感愧疚,隻能用愛和溫柔償還。

梅花公主在年幼時就能感覺出父皇對陰貴人的情深意重,在皇族的家宴上,父皇會在無意間握住陰貴人的手,甚至會幫她夾菜,有次陰貴人不小心被湯燙了手,父皇居然捧起她的手就吹,陰貴人羞澀難安,像個紅臉的小姑娘,父皇卻渾然不覺。這不是一國之君應有的舉止,這種行為常讓母後滿臉怒容,忍不住嗆過去幾句。母後最大的安慰不是自己的長子當了太子,而是梅花成了丈夫最寵愛的女兒。在母後看來,長子劉疆當太子是順理成章的事,而梅花能得在眾多兄弟姐妹中分到更多的父愛完全是天賜。

隻可惜郭聖通不識時務,不知道天下穩定後,皇帝夫君想做的事就是丈量土地,檢查戶口。豪門大族占地遼闊,奴仆眾多,理由該給國家上繳更多的賦稅。她和陰麗華的態度截然不同,劉秀對她心生厭惡。太子心急火燎,星夜趕到長秋宮,苦勸母後郭聖通:父皇這次是動了真火,為了整肅吏治,嚴懲在度田中作弊的官員,以“度田不實”為理由,殺了河南郡守十餘人,南陽的近臣劉隆也被投進了大獄。

郭聖通聽了,一臉的驚詫,她總算知道“度田”一案的嚴重後果,地方與朝廷對抗,在她娘家所居的冀州暴亂最大,一旦亂了,就沒了次序,強盜亂兵殺了朝廷長吏。趁著皇上派兵鎮壓之前,郭皇後聽從太子的建議,讓兄弟郭況(綿蠻侯)主動請命,前去冀州整頓郭家子弟,執行詔令,也算為皇帝掃除萬難,解去後顧之憂。

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濃黑的迷霧在窗外彌漫。為了皇後地位穩定牢靠,更為了母族郭家的榮華富貴,郭皇後和太子商議,想讓梅花公主下嫁到郭府。

8

可憐的梅花正憧憬著與賀青的美好明天。她不知道“度田之亂”已經漫延到了南方,遠在邊陲的交趾郡,當地有兩姐妹,名叫征側和征貳,趁著漢庭內亂,殺了官吏,聚眾造反,踐踏漢律,居然把交趾和合浦都攻占下來了,沒多久,南邊多座城市起兵響應,二征姐妹似乎天下無敵。

內憂外患,國家動蕩,朝廷派伏波將軍馬援征討交趾,賀青也將隨伏波將軍的隊伍南下。南下的征途,梅花在蘭台的沙盤模型上已經看過。多年以後,梅花在流放的途中還在想,我走過了他當年走過的路,嶠道上的月亮照過我,也應照過他,嶠道上的甘棠樹見過我,也應見過當年的他。

梅花記得,開赴交趾的大軍出發前,公主見了賀青,她說,你這一去路途遙遙,我等你建功立業,凱旋歸來。賀青抱拳敬拜公主:臣定浴血沙場,奮勇殺敵,以報公主知遇之恩。公主略微害羞地問,我送給你的帕子,你不會嫌我的梅花走樣吧?賀青說,公主送我的梅花,是世間最美的梅花,一直珍藏於我胸懷,永不離身。梅花說,我記住你的話了,你去吧。

凜冽的寒風中,梅花淚眼朦朧,遙看大軍越走越遠,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馬聲,回頭一看是靈水公主的馬車。靈水說,我就知道你在這兒,母後和太子找你有急事,已經給你安排好了。梅花預感不是好事,大喊一聲我不去!策馬揚鞭,一騎絕塵而去。

一聲接一聲的 “不,我不!不,我不!”,尖銳、刺耳,淒厲急促,劃破了長秋宮的窗欞,衝向冬日遼遠蒼茫的天空。母後和太子都在梅花身邊。梅花哭著說,我不嫁給郭璜,我根本不認識他,為什麽要讓我做這樣的事?我去找父皇說去!公主還沒衝出門,就被迎麵的靈水公主擋住了,她說,好妹妹,你過來,我有事情慢慢告訴你。

靜謐的紫雲軒裏,隻有靈水和梅花。靈水問梅花,你願意母後被陰麗華取而替之嗎?你願意看你太子哥哥當廢太子嗎?曆朝曆代廢後和廢太子都沒有好結局,母後和太子若淒涼死去,你心何安?公主哭得眼睛都腫了,她咬著嘴唇問,我嫁到郭家,就能保住母後和太子嗎?靈水說,你是父皇最心愛的女兒,你在郭家,父皇肯定會厚待郭家,也不會危難母後,隻要母後在,太子的位置就穩了,我們也不會被那個姓陰的女人欺負!

梅花揩幹了眼淚,從紫雲軒出來,沒走幾步,就碰見那個姓陰的女人,她雍容華貴地站在那裏,臉上蕩漾著溫柔慈祥的微笑,她已經看見梅花的淚痕,紅腫眼睛裏的無限委屈。她輕柔問她,公主可有不順心之事?梅花站在她的麵前,像站在春天的清風和陽光裏,有那麽一刹那,她被溫暖融化,她想跟她傾訴。但是靈水公主的聲音像雷霆一樣響在她的耳畔:警戒陰麗華,她是母後最大的敵人,要像防毒蛇一樣防她!梅花即刻收住了情緒,她對她說,謝謝陰貴人,我一切都好。陰貴人依然是一臉平靜柔和的笑,她說,明光殿的梅花開了,昨*****父皇又提起你,你父皇說,等過些日子把河南田地賦稅的事查清了,得準備給公主尋一個好人家,絕不讓公主受半點委屈。聽了這話,淚水在梅花的眼眶裏亂轉,但梅花控製住了,她不能在陰貴人麵前流露委屈和傷心,否則就是對母後的背叛。

9

三年後的冬天,洛陽的梅花又開了。賀青得勝歸來,渴望見到公主,他有心愛的禮物要贈予她。賀青在交趾平亂後,又隨部隊開赴到了合浦,期間遇見一群盜賊打劫人家,他揮刀相救,一家人當他是恩人。那戶主姓陳,其父是王莽時代被罷免的官員,發配到了合浦,在合浦做珍珠買賣,銀子滾滾而來。陳戶主對賀青的挺身相救感激不盡,決定奉上最好的珍珠。賀青堅辭不受,說朝廷部隊來此平亂剿匪,維護治安,末將隻是盡職,陳戶主的夫人說,不知大人是否已經成親?或是有了意中之人?我這兒有幾件珍珠首飾,大人不妨看看?

密室裏的寶盒打開了,一片珠光流轉,耀花了賀青的眼睛,陳夫人察言觀色,發現他的眸子落在梅花簪上,那梅花簪晶瑩玲瓏,光華四射,夫人忙對他說,這是珍珠梅花簪,你看這五朵白梅環繞一朵紅梅,每片花瓣都是用的南越茶晶,而五個花蕊是合浦最上等的珍珠,這梅花簪在夜裏也會發光。賀青靜靜地聽著,眼睛裏閃出動人的光。

帶著梅花簪,賀青要去見朝思暮念的那個人,但是公主似乎消失了,她不是說好要等他回來嗎?他相信她是個重承諾的人。賀青是二王爺王府長大的人,按理說回京便應去參拜王爺。但是這些年風雨飄搖,世事滄桑,二王爺劉輔在大宴賓客時出了人命,而這人命跟更始帝的兒子有關,這讓當朝皇帝龍顏大怒,命令二王爺即刻前往封地。

賀青把梅花簪裝進一個雕了梅花的木盒子裏。二王爺這條線斷了,他隻能前去拜訪靈水公主,請靈水公主把盒子交給梅花公主。靈水公主收了盒子,麵無表情地告訴他,你的東西我會轉交給梅花公主,但是公主已經不在皇宮了,是父皇母後安排的婚約,誰也不可抗拒。賀青的臉灰了,但他咬牙忍住了,即將噴湧而出的淚水,他的手微微抖著,麵色蒼白如紙,向靈水公主行禮後離去。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靈水公主冷笑著搖頭,然後轉身把盒子打開,把梅花簪放在手上,突然間她眼睛發亮,左看右看,還立起身對著窗外的光線看,一個人把玩了好長一陣子。

蒼梧郡那邊來報,叛賊複起,民不聊生,賀青主動向朝廷請命,願去戍守南疆。自此他遠離了洛陽,這一生再也沒見過洛陽梅開。他知道公主是被迫嫁到郭府,他不知道公主心裏似乎還有他,他這一生會永遠牽掛她。嶠道上樹木高大繁茂,幾縷月光透過濃密的樹枝,落在賀青的身上和馬上。賀青浮想翩翩:今夜的月亮照過我,也照過前人,照過百年前秦皇的軍馬和武帝的商隊,但是我無法相遇被今夜月光照過的前人。月光照過萬年的顯赫,凡人走不過百年的榮華,是啊,人有榮枯和興衰,月亮沒有滄桑,祈願今夜的月亮也照在公主的身上,她在那裏好嗎?寂然凝慮的一刹那,賀青思接千載,心有所向:或許有一天,我和公主能相遇在這嶠道上。

10

年來歲去,一切都會改變。梅花公主下嫁到郭府,郭璜對她溫柔有加,殷勤恭敬,公主在新婚時沉默不語,對他冷臉相向,畢竟不是鐵石心腸,精誠所至,天地也會感動。那年洛陽下了幾場暴雪,凍壞了大片的梅花樹,那年沒有枝疏花豔,暗香襲麵。但是梅花公主懷孕了,她接受了夫君的情,收住了散亂的心,願為他生兒育女,共伴今生。

公主的肚子越來越大,臉和手都開始浮腫了。那個夜晚,她和夫君吃罷夜宵,靠在床頭,猜測肚中孩子的性別,梅花說,我希望是個男孩,郭璜說,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像公主一樣美麗聰慧。公主正要說話,公主的陪嫁侍女玉兒慌忙進門傳報:三公主來訪,是有急事要麵見公主。公主和郭璜麵麵相覷,一定是宮中出了大事。

靈水公主一臉的十萬火急,她對梅花說,宮裏來的消息,父皇要廢母後,下一步就要廢太子。太子那裏已經說不起話,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梅花說,我上個月才見了母後,母後說她沒事。靈水公主咬著嘴唇說,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靈水公主拉著梅花就要回宮。郭璜說,請慢,公主還有四個月就要臨盆。靈水公主焦急地說,別說四個月,就是現在要生也得回宮。

梅花從來不知道,父皇也有極度冷血的一麵,她在崇德殿前跪了一個時辰才被應允進殿。梅花神情哀婉站在父皇麵前。皇帝見愛女挺著大肚來為母後說情,免了她的跪禮,但是皇帝的決意已下,這些年政局動蕩,戰亂頻繁,交趾造反,朝野黨派紛爭 , 追本索源,就是度田令造成的混亂動蕩。這期間,郭聖通做了什麽,陰麗華做了什麽,誰在為母族利益打算,誰在為國家全局憂慮,皇帝心頭亮著一麵鏡子。皇帝對梅花說,立國之初 , 經不得再亂,朕需要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後坐鎮中宮,為朕排憂解難。

梅花知道父皇還在為度田令耿耿於懷。她說,母後開始糊塗,但後來已經盡力而為,每個郡縣都補交了租稅。父皇臉色鐵青,他對梅花冷笑道,怎麽盡的力?群盜並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最後逼得朝廷對郡國權貴讓步!梅花心驚膽寒,父皇不公,把失敗和怨氣全爆發在母後一人身上!但這個時候為母後辯解,無疑是火上澆油。父皇說,我容忍了她多年,已經無路可退,梅花,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母親,更不會為難太子。

11

太子劉疆熟讀史書,深知母後已廢,自己不再是嫡子,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他對梅花說,曆朝曆代,廢後和廢太子的命運悲涼淒慘,我不願複蹈前轍,我如果主動請辭,父皇或許能讓我當個藩王。梅花說,廢了母後,張師傅(太子太傅張湛)已經稱疾不朝,你若向父皇固辭,恐怕會引來雷霆之怒。太子淡然一笑道,梅花妹妹,我比你更了解父皇。

展眼一晃,梅花的兒子郭舉已滿三歲。郭舉生辰的那個月,太子劉疆再度引愆退身,父皇終於點頭,並將他封為東海恭王。劉疆前往封地的那一日,郭璜滿臉厲色,眼睛裏射出寒光,他對公主說,太子光明磊落,明智仁善,隻是便宜了那幫陰險黑心之人,也隻有他們配姓陰。公主說,這些年出了這麽多事,我也怕了,太子那把椅子後麵就是刀山火海,當了東海恭王也就保住了富貴平安。

梅花知道夫君對陰氏一族仇視痛恨,太子是郭璜的表哥,母親是郭璜的姑母。公主勸夫君,大難之下,已是最好的結局,二哥封了中山王,母親當了中山王太後,父皇還把常山郡劃了給了二哥,幾個舅舅封侯進爵,父皇也算仁至義盡。郭璜哼了一聲,眼睛望在別處,他說,皇上的仁至義盡,我們郭家感恩戴地,永世不忘。公主知道他心中怨氣未消,姑母被廢,陰麗華上位,郭家的氣勢肯定不如陰家蓬勃高漲。公主對郭璜說,世間榮華都是過眼的煙雲,隻願舉兒平安長大。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遠去的流年中,母親走了,父皇也駕崩了,父皇的繼位者劉莊執掌天下。他是陰麗華的長子,血統高貴,他有這個資格。對於梅花,如今誰當皇帝都跟她無關了,她的心思全放在兩個兒子身上,郭舉和郭輝,兩個英氣逼人的少年,沒有讓她失望。她似乎更偏愛大兒郭舉,郭舉從小天資聰穎,文武雙全,十六歲就當了射聲校尉,領宿衛兵,比二千石。在郭舉揚鞭馳騁的年代,陰麗華繼位的長子(漢明帝),在龍椅上隻坐了十八年。漢明帝的兒子(漢章帝)登台了,隻可惜他體弱多病,隻好讓寵幸的竇皇後掌控後宮,竇皇後把後宮的對手(宋貴人和梁貴人)一個個幹掉,又慢慢染指前朝。竇皇後的弟弟竇憲大將軍,深入漠北三千裏,徹底殲滅北匈奴,凱旋歸來後,那可是權勢熏天,朝野大震。

12

梅花公主看不慣竇憲的橫行霸道,仗著姐姐是皇後,明目張膽搶了沁水公主(漢明帝女兒)的陪嫁田園,這在劉氏宗親中影響極壞。眾皇親對他咬牙切齒,卻敢怒不敢言。現在竇憲的姐姐當太後了,他更是隨心所欲,梅花惹不起,躲得起。但是竇大將軍卻主動找上了門,他看上了英姿勃勃的郭舉,想讓他和自己的女兒配成一對。郭璜身為竇憲的下官,當然欣喜若狂,求之不得。

郭舉娶了竇大將軍的女兒竇雲,第二年春天便當了侍中,相當於丞相屬官,隨侍皇帝左右,出入宮廷,應對策問。沒到半年,病歪歪的皇帝駕崩了,竇皇後成了太後,立了個小皇帝,整個天下便成了竇家的天下。

郭璜對梅花說,大將軍是我的貴人,他姐姐一當太後便提拔我做了長樂少府。梅花說,竇憲藐視皇權,驕橫跋扈,是個危險人物。郭璜說,大將軍手握大權,難免驕橫,但是大將軍英勇無畏,衝鋒陷陣,徹底滅掉了匈奴,給邊關人民永久的平安。梅花說,我知道他在燕然山大獲全勝後,命隨行的班固刻石勒功,不就是摹仿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的祭天封禮嗎?郭璜說,燕然勒石是大將軍的蓋世功勳,必會流芳百世。梅花長歎一聲,不想跟夫君爭論下去,因為竇憲的女兒已是她的媳婦,兩家人綁在一起,榮辱與共。

郭璜麵帶喜色對公主說,如今舉兒是竇大將軍的愛婿, 府上車馬如市, 前來拜會的人絡繹不絕。公主說,這些都是虛的,隻要是國家的棟梁之材便成。郭璜說,如今陰家已經過氣,遠不如郭家飛黃騰達,姑母若是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聽了這話,公主的心由不得一沉,她已身經四朝,見過太多的生死和榮衰,她已當祖母了,隻希望未來的歲月平安無浪。但是郭璜年齡越大,越發爭強好勝,渴望出人頭地,高高在上,府裏時不時有人來探訪,神情詭異,關在密室裏商談,兒子郭舉和郭輝也在裏麵。

梅花聽不見一個字,但是她的心開始亂跳。她在夜裏總是睡不安寧,夢裏屍首遍地,血流成河,然後她看見兒子被人砍了頭,頭還在她眼前亂蹦。每次從噩夢中驚醒,她便會想起賀青,當初若是嫁給他,他定會讓她踏實溫暖。梅花偶爾也會想起陰麗華,如果陰是她的母親,她是不是已同賀青相守,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13

竇太後扶持起來的小皇帝(漢和帝),人小誌高,不願當傀儡,娶了陰家的女兒後,發誓要親政。論輩分,那小陰皇後是陰麗華哥哥的曾孫女。小陰皇後愛皇帝,要學陰麗華輔佐劉秀。竇大將軍一手遮天慣了,哪容得了小皇帝展翅高飛。他要即刻行動,但是小皇帝身邊有高人蔡倫(蔡倫是誰,中國造紙術的發明人),腦子靈,點子多,亮劍比閃電還快。轉眼之間,竇家灰飛煙滅了,郭家也完了,而陰家高高地升起來。

梅花早晨還見了夫君和兒子,到了晚上已是陰陽相隔。謀反大逆之罪,當然是殺頭之罪。緊接著家被抄了,財產沒收充公,連父皇賞賜的梅花玉手鐲也被官兵搶走了,她平日裏不戴,珍藏於首飾盒中,隻是重要節慶才用。但是持火揮刀的官兵蜂擁而至,她一點準備都沒有。聖旨之下,一家大小連同家丁奴婢全被圈禁起來。聖旨讓他們三天之內遷往合浦。

夫君和兒子不在了,公主的封號已被奪去,現在的身份是賤民,失去了金枝玉葉的尊貴。天旋地轉之後是電閃雷鳴,她完全懵了,她悲憤自問,父皇和母後在哪兒,能料到女兒的今天嗎?但她必須清醒過來,她和當今的小皇帝隔了三代,她不過是小皇帝的姑婆而已,沒人會聽她的冤屈。她現在是一大家人的支柱,兩個兒子沒了,孫子孫女還年幼,媳婦們孤苦無助地看著她。

車馬出發前,靈水公主得到消息,通過宮中的關係,見了梅花最後一麵,她將一袋銀子和一個盒子送給公主,盒子裏麵裝了賀青當年贈與公主的梅花簪。靈水公主說,你們去合浦的路上會經過臨賀郡,我聽說賀青現在是臨賀郡的太守,他或許能夠幫助你們。梅花冷著臉把盒子還給靈水,她說,我死也做不出這種事情,我死也不想再見你!靈水追上去說,梅花,當年是我不對,但現在的狀況也不是我一人的錯,你不用跟我置氣,出門在外總是需要銀子打點,那梅花簪你不喜歡,也沒關係,把它當了換銀子用。

梅花轉身而去,不願再看靈水一眼,拉著孫子郭盛的手上了馬車。靈水站在原地,尷尬得不知所措,還好,媳婦竇雲規規矩矩立在她麵前,對她沒有敵對的情緒,順從地收下了靈水的銀子和盒子。

孫子問梅花,合浦有多遠?是啊,從洛陽到合浦有多遠,梅花想起那年跟隨父皇在蘭台看到的沙堆地圖,似乎並不那麽遙遠。公主安慰孫子說,我們要走的那條路啊,最早是秦皇修建的,秦皇為什麽要修路呢?因為合浦有好多好多的美麗珍珠,他想把珍珠運到中原來。孫子說,那我們到了合浦,就可以見到好多好多珍珠了?公主拍著孫子的頭誇道,寶貝真聰明。

小孩子好哄,大人可不是這麽容易糊弄的,竇雲知道,他們要去的合浦,是中原人聞之變色的南越,蠻荒之地,滿林子的煙瘴。竇雲是豪門大族的千金,沒了丈夫,父親這座大山也垮了。郭輝的妻子班娟出身詩書仕宦之族, 父親班固是博學多才的文豪,但不幸成為竇憲大將軍的幕僚,跟隨竇憲征戰匈奴,在燕然刻石勒功。竇憲被處決後,班固也入了大獄,至今生死未卜。所謂禍不單行,一損皆損,一家大小都倒黴在一堆了。

14

車馬顛簸在崎嶇的嶠道上,車窗外林木參天,藤纏古樹。梅花對孫子和媳婦說,一路上我們都看見來來往往的商隊車馬,驛站路邊的客棧酒店也熱鬧,合浦那邊肯定不是什麽蠻荒之地。竇雲說,在洛陽的時候想著都怕,一旦上了路反而輕鬆了,其實這邊的風景挺好看的。梅花說,你昨天不是要去廟會看什麽老虎和大蛇嗎?竇雲說,哪來的大蛇和老虎?我胡亂編的,當時隻想拉班娟妹妹出去散心,她一直都在發呆發傻,讓人擔心。

幾個人正說著,前麵鑼鼓喧天,陣勢極大,梅花看見七八個兵卒一路小跑,吆喝著開路,然後是幾輛威武豪華的馬車。竇雲說,又是運寶貝的商隊吧?梅花說,看著不像商隊,應該是貴人坐在馬車裏。正好對方的兵卒跟梅花這邊車隊的兵卒是老鄉,才知道馬車裏都坐了什麽人?

少年天子(漢和帝)宮鬥成功後,軟禁竇太後,滅掉了竇氏一族。十多年前,天子的親生母親梁貴人被當年的竇皇後(現今的竇太後)陷害,含冤死在冷宮,竇皇後並不罷休,還把梁家全族發配到九真(現在的越南),那可是比合浦還要偏遠荒涼的地方。如今皇帝親政,追封死去的梁貴人為皇太後,對梁家一族恢複原職,加官進爵,賠償家產。流放九真的梁家人欣喜若狂,老天有眼,今生還能活著衣錦還鄉。還鄉之路要走嶠道回洛陽,他們沒想到會相遇竇家人– 竇憲的女兒,也是竇皇後的侄女竇雲。

一邊是流放的破舊車,一邊是回京的豪華車,豪華車上有人想去嘲諷譏笑竇雲,公主站在前麵,不怒而威,光武帝的梅花公主,雖然被奪了封號,名聲依然如雷震耳。一路走來,押送的兵士見了她也是畢恭畢敬。等豪華車遠去了,竇雲咬著牙齒對梅花說,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坐上前呼後擁的馬車,光光鮮鮮回到京城!梅花說,我就喜歡你骨子裏的這個勁。梅花轉頭對班娟說,聽見沒有,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京城。班娟麵無表情望了她們一眼,依然一聲不吭。

中午停馬驛站的時候,班娟很快吃完飯回馬車了,但是眾人發現馬車裏沒人,一陣搜尋,發現她吊在馬車後麵的樹林裏。她是從兩個兵卒的閑談間,得知父親班固已在兩月前死在大牢。丈夫沒了,父親也不在了,前麵的路黑得恐怖,讓人絕望,她隻能以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了解自己。

郭嬌還小,以為母親睡了,不知道母親再也不會回來。梅花對竇雲說,班娟可憐,但也太蠢,都是當母親的人了,一點擔當都沒有,她要去,我們也拉不住她,以後嬌兒就是你的女兒了,我就不信我們孤兒寡母就一直站不起來。竇雲說,媽,隻要你在,我的心就定了。

15

坎坷的山路在雨天寸步難行。竇雲對梅花說,都兩個多月了,不知還要走多久。梅花說,當年交趾叛亂,馬援將軍率軍南下,就是走的這條路,千軍萬馬,風雨兼程,肯定比我們辛苦顛簸,至少沒人催命似的把我們朝前趕。我想我們離臨賀不遠了吧。梅花說著,臉突然潮紅起來。

黃昏的時候,眾人在路邊的涼亭用了飯。竇雲一臉欣喜對梅花說,剛才我看見一個采藥的樵夫,他告訴我,再過兩個涼亭就可以到富川,從富川可以坐船去臨賀。梅花正要說話,前麵突然傳來一陣尖叫,原來郭嬌和玉兒在林子裏采野梨的時候,郭嬌被一條銀白色的巨蟒纏住了,玉兒見了隻是尖叫,身子骨都軟了,竇雲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蟒蛇,神魂都不知去哪兒了。隻有梅花拚命奔上前,要勇救孫女,結果自己也被巨蟒纏住了,那巨蟒水桶一般粗,越收越緊,呼吸都快沒了,梅花眼前一個人影飛來,那一刹那,天遙地遠,多少年前,老虎呼嘯出籠,有個少年朝她撲來……

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隔著三十年的時光,眼睛還是那眼睛,眉毛還是那眉毛,一顆心依然跳動在昨日明媚的世界裏。他說,賀青有罪,接迎遲了。梅花搖頭苦笑道,何來的接迎?我已經不是公主了,賤民見過賀大人。賀青說,公主不要折殺賀青,你是永遠的公主。

有了臨賀太守賀青的護送,前麵的路不再峰回路轉,險途連連。賀青敬請公主等人到臨賀太守府休整幾日再走。公主說,怎好意思打擾大人府上的安寧?府上眷屬多,不用太麻煩。賀青老實坦誠,他一直未婚,所以沒有眷屬,府中隻有他收養的一子一女,他們和他一樣,曾經都是孤兒。賀青沒有告訴梅花,靈水公主給他來了信函,告知公主全家流放合浦,將路過臨賀,肯請賀青關照看護,還囑咐他,梅花性子高傲,說話要小心。

賀青早已吩咐下人,把一個院落打掃出來給公主一行人。室內的陳設談不上富麗奢華,但是典雅古樸,讓人看了賞心悅目,屏風上繪著山水,多寶閣上供著洛陽的花瓶,牆上糊有白雪傲梅的絹畫。公主長立在紅梅前,人似乎凝固了。他對她說,這是洛陽的梅花。她點頭說,我知道。他又說,那年在洛陽踏雪賞梅,看它們疏枝爛漫,淩寒怒放,漫天的幽香凝固了今生的記憶,臨賀極少有雪,臨賀有成片的野生梅林,青梅每年都開,繁華滿枝,連綿數十裏,極為壯觀。青梅花開後便結梅子,臨賀人用青梅釀酒,還用青梅醃製鹽梅和糖梅。她問他,青梅什麽時候開花?他說,總是在冬春之交。她說,這就對了,天下的梅花都是那個時令開放。

她離開臨賀的那天,千樹萬樹的青梅提前開花了,滿樹繁花,璀璨晶瑩,香雪如海漫延到遠山。她駐足讚道,這臨賀的梅花遠比洛陽的梅花有氣勢,看得人心曠神怡。他說,等梅花再開的時候,希望還能見你。她說,我已是賤民,賀大人前程似錦,正如這滿樹的繁花。他說,這滿樹的繁花不都是梅花嗎?

淚水朦朧了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他。他問,或許我們有一天?她苦笑道,我已經有孫子了。他說,當年衛青大將軍迎娶平陽公主的時候,平陽公主也有了孫子。她說,平陽公主的兄弟是叱詫風雲的武帝。他說,我不管你的兄弟是叱詫風雲,還是流離失所,每年梅花都在開,每年我都會在等待。公主說,但是我錯過了你的梅花簪……她背過身去,淚如泉湧。

16

太多的話來不及述盡。命運多舛,誰也怨不了。公主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一群人的支柱,不能任著感情的性子走路。因為有賀青的照顧,梅花一家人在合浦的日子並不艱難。合浦的珍珠大戶曾在戰亂時被賀青救過,把梅花一家人當成自己的家人,竇雲閑不住,敢衝敢闖,很快加入珍珠買賣的貿易中,孫子郭盛也長大了,成了竇雲的好幫手,除了珍珠,他們還做茶晶和香料,連接中原和南越的嶠道,商旅馱騾,成群結隊,比從前更熱鬧擁擠。

梅花總是勸竇雲,我們現在的日子已經富足安寧,你一個女子不要再出去拋頭露麵,事情交給管家就成。竇雲熱火朝天朝前衝,哪裏可能歇息。她居然女扮男裝跑碼頭,那裏有安息(波斯)和大秦(羅馬)來的商人,他們的商船裝滿了琉璃、瑪瑙、琥珀、水晶、香料、藥材……竇雲是豪門貴族之女,見過世麵,知道這些貨物在京城的價值。她很快跟京城的商賈巨富建立往來,讓他們源源不斷運來綢緞和陶瓷用以交換。

梅花一家人在合浦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她是合府上下最尊貴的老夫人。竇雲總是說,她喜歡合浦,這裏氣候溫和,瓜果飄香,四季都有花開,哪像洛陽,一到冬天凜冽的寒風吹得臉疼。日子久了,梅花有愁難言,臨賀那邊已經有兩年沒有音信,或許賀青已經娶親?梅花千思百慮,惆悵滿懷,就算賀青娶親,也屬正常,他孑身一人,也應享受天倫之樂。這樣想著,心再亂也必須靜下來。

似水流年中,六個春秋遠去了,梅花家已是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竇雲因為是賺錢的主力,腰挺得比什麽時候都直。她理直氣壯地說,這些金銀財寶,全是我們該得的!當年抄家,可是把我們的房子都掀了個底朝天,連我的陪嫁也搶了,我相信老天有眼睛!欠我們的,必須以雙倍償還!

竇雲記得,抄家的時候,翻箱倒櫃,一片混亂,婆婆的鑲金梅花玉手鐲被官兵收入囊中。竇雲讓人在洛陽高價買回一對宮廷的梅花玉手鐲。梅花驚呼道,跟我當年的真是一模一樣。竇雲麵露得意之色說,這世上隻要有錢,什麽買不了,京城算什麽,我現在可以買下整個洛陽城。梅花說,京城的十萬大軍你怎麽買?竇雲說,我有的是銀子,還喊不動大軍嗎?戰馬、士兵、糧草、軍餉,哪一樣不是銀子泡著的?我現在根本不想回洛陽了,我要是男人,就像趙佗那樣,卡卡卡,把嶠道的關口封了,自立為王。南越的水好風好,依山靠海、有險可據。梅花正色道,天子最容不下分裂國土,對抗朝廷,誰要想當趙佗,下場就是二征姐妹。竇雲說,我說說玩笑話不行嗎?

雖說是玩笑,梅花的背脊也起了一陣寒意。竇雲的得意忘形讓她想起了竇憲當年的驕橫跋扈,最後給家族帶來怎樣的災難。血脈相承,野心相傳,有其父必有其女,竇雲如果是男人,估計也要起兵造反。梅花還能說什麽呢?她和竇雲已經心生嫌隙。梅花被朝廷逼得家破人亡,但從來就沒生逆反之心,她永遠都是劉氏宗親,大漢子民。她不願看到孫輩們有這樣的母親,天長日久,會變得市儈粗鄙,不忠不孝。梅花決定回洛陽。

竇雲仗著有錢,我行我素,越飛越高,漸漸把梅花也不放在眼睛裏。她借口在碼頭建倉庫,也給自己建了一個華美的宅子。玉兒告訴梅花,我托趙四打聽了,說那宅子是我們院子的兩倍,裏麵養了各種珍奇動物,有花老虎和白老虎、金黃色的巨蟒,還有常人見也沒見過的的紫孔雀。那宅子外表古樸,裏麵奢華燦耀,各種稀世珍寶讓人眼花繚亂。趙四負責給京城皇商供貨,竇雲經常向他口吐狂言:那白璧和翠羽也好,犀角和紫貝也好,最上等的都給我留下來,其次的才送到京城去,我就是要讓那皇帝嬪妃用的不及我高貴。

竇雲總有日理萬機的理由,不回家侍奉婆婆。玉兒告訴梅花,竇雲不僅喜歡養凶猛動物,還喜歡養男人,不固定,經常換,讓他們為自己爭風吃醋,她晚上翻牌子,看誰有資格伺寢……梅花暗下決心:一定要回洛陽,孫兒不能有這樣的母親。

17

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給梅花帶來了希望。皇帝駕崩了,就是那個當年下令誅殺梅花夫君和兩兒的小皇帝,他沒有活到26歲的生辰。皇後鄧綏一夜間就成了太後,抱起嬰兒(孝殤帝劉隆)垂簾聽政。鄧太後那年不過25歲,雖然聰慧決斷,到底年輕,但凡國家重要政策,無不尊從老師班昭的建議。(班昭是誰?班昭學富五車,著書立說,幫去世的大哥班固整理修訂《漢書》,是二十四史中唯一的女作者!而她親自書寫的《女戒》,名垂千古,成為社會女德的經典,被鄧太後遵為“曹大家”。)

可以這麽說,在鄧太後時代,班昭掌控了大半個朝廷。班昭的大哥班固,當年因為是竇憲將軍的幕僚而受冤入獄,在獄中不堪淩辱而死。班固的女兒班娟是梅花的媳婦,也是郭嬌的母親,在流放途中得知父親遇難而自殺。梅花公主得知班昭在朝廷的消息後,即刻傳書一封到京城,詳盡班固女兒班娟的冤屈。

在鄧太後的詔令下,班氏一族和郭氏一族,光複榮華,追封爵位,歸還家產。梅花又成了尊貴的公主。公主命令一家人整裝代發,啟程回京。竇雲哪舍得合浦龐大的家業,還有女皇一樣的日子,發誓不回洛陽,寧可分家,梅花用家法鎮不住她,隻能用國法,拿出公主的身份,公主是君,我們君臣相見,你必須下跪服從。

公主聲色俱厲告訴竇雲,合浦雖然遠離洛陽,但依然是天子的王土,你我依然是大漢的臣民,別忘了做臣民的規矩禮義。當年你爹就是藐視皇權,惹來殺生之禍,導致家族之難,你還想重蹈覆轍嗎?你是否已經忘了永元四年,孝和皇帝一個詔令,我們家破人亡,生離死別。

等竇雲順服的時候,梅花柔語相勸:合浦的家業可以交給趙四一家打理,我們當前最緊要的是為孩子們著想,是時候了,該回洛陽接受教化引導,曹大家在信中告訴我,太後在宮廷辦了學館,皇家和望族子弟都有資格入宮學習,男孩女孩可進不同的學堂,學堂請了名師專教,由太後親自監督。

回歸故土的路依然要走嶠道。梅花對竇雲說,我記得你當年的豪言壯誌:“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坐上前呼後擁的馬車,光光鮮鮮回到京城!” 竇雲似笑非笑道:我們是光光鮮鮮回京城,嶠道上一定有很多熱鬧可看,不知哪一家子倒黴透頂流放到南越。

是的,梅花一家今非昔比,一路上都有官員殷勤接待。路過臨賀,梅花想著又要見賀青了,不覺心跳臉紅,但她安慰自己,不為別的,就為遇難時的送炭之恩,也應麵謝。就在那個清晨,玉兒為她梳發,她讓她把封藏已久的梅花簪插在頭上。

臨賀城的太守出城相迎,太守姓嚴,剛上任不到兩年,竇雲立刻問起前任賀青,嚴大人說,他兩年前已經去世,忙於公務,積勞成疾。梅花凝住了,但是沒有淚,肉身被掏空了,風可以吹進來,輕輕的,似乎飄在了半空。玉兒一把扶住了她,說老夫人旅途疲憊,我們回去休息吧。

玉兒善解人意為梅花找到了賀青的養女,養女告訴梅花,父親是在修護城河的時候累倒的,病中一直握住一張繡了梅花的帕子,下葬的時候帕子也隨他入了土。

梅花一家到臨賀的時候,護城河已經修好了,河堤邊種了青梅樹。養女對梅花說,當年修護城河時還修了一條路,那條路是從青梅林子裏挖出來的,新路竣工後,下官請示賀大人,給路取個名字,賀青隨口就說,梅花街吧,洛陽有條街叫梅花街。眾人聽了,都當賀大人思念故土。

她就要回洛陽了,回到洛陽的梅花街,她還會去梅花街看梅花,但是這一世沒人再會陪她去看。

梅花公主在離世前,身經五朝,五個皇帝,除了他的父皇,四個皇帝都很短命(漢殤帝劉隆隻活了八個月),盛衰榮枯一刹那,世間的生死浮沉,日月起落,不過如此。但是用心地愛過,牽掛過,珍惜過,擁有彼此的真情和溫暖,生命閉眼的那一刻,人生沒有憾恨!

相關資料:

百度百科:“梅花公主,姓劉名禮劉,小名梅花,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女兒,下嫁真定郡功曹郭昌(今槁城市梅花村人)的孫子郭璜為妻。”

《後漢書》記載:“皇女禮劉,十七年封淯陽公主,適(嫁)陽安候長樂少府郭璜。璜坐與竇憲謀反誅……永元初,璜為長樂少府,子舉為侍中,兼射聲校尉。及大將軍竇憲被誅,舉以憲女婿謀逆故,父子俱下獄死,家屬徒合浦。”

 

台灣國立東華大學 《洄瀾春秋》第十四期

作者: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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