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又站了一會，終是開不了口，於是告辭。
卻被老魏叫住，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對王蕊說：“王主任，也差不多了，五點多了，今天病房裏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新病人的處方小張會開，我就先下班了。”
王蕊點點頭，有時候她也覺得老魏有點客氣過了分， 別的醫生提前走，基本上就沒有和她打招呼的，都是悄摸的就走了。 醫院裏上班，雖然是有一個上下班時間表，但是什麽時候下班基本上是醫生自己定，手頭上有事情，就是忙到第二天早上下不了班也是理所應當，如果難得沒什麽事情了（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提前走，隻要不被醫務處抓一個現行，大家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碰到醫務處來突擊檢查，醫生之間還會互相包庇。
老魏去醫生辦公室換了工作服和徐婉一起下樓，一邊走一邊說：“上次說請你吃飯的，後來就一直沒有機會了，今天難得碰到，正好一起去吃晚飯。”徐婉有些局促不安，想起他們在康複科第一次見麵就是進修醫生吳娜結業回去老魏請他們組的全體醫生吃飯，在醫院門口的淨月樓，餐館裏人來人往的，都是醫院裏的各種人。當時他們就戲稱淨月樓就是附屬醫院的後花園，醫生病人都喜歡來這裏吃飯，近，方便，便宜，味道又好。
老魏說：“今天不去淨月樓，沒有提前定位置，那裏要等空位。”
徐婉鬆了一口氣，她是有一點擔心去淨月樓碰到醫院裏認識老魏和紀教授的人，又難以解釋。
跟著老魏七拐八拐，在小巷子裏倒有這麽一個清淨的去處。老魏笑著說：“這地方，不是小魏帶我們來過一次，我是找不到這地方來吃飯的。”又說：“現在的年輕人，吃飯是跟著大眾點評走，哪裏曲裏拐彎的地方有好吃的他們都找得到。”
頓了一下，想起來什麽似的，給小魏打了一個電話，說今天下班在外麵吃飯，不回來吃了，你自己吃飯。放下電話，向徐婉解釋說：“唉，生了這一場病，被剝奪了做飯的權力，老紀不讓我接觸油煙。家裏請了一個鍾點工做飯，紀教授忙，回家吃飯的次數少，每天基本上就是我和小魏兩個吃。我不回去，就要給兒子打一個招呼，他就要麽讓鍾點工少做一點，要麽幹脆就給阿姨放假了，他也好出去野。”說完，哈哈一笑，還挺得意於他今天又給兒子放了假。
說老魏家裏的事，徐婉就插不上嘴，也不好意思插嘴，隻是端坐含笑。
老魏拿起菜單，讓“徐同學”點菜，說：“上次說了請你吃飯的，今天補上，想吃什麽就點！順便慶祝一下你考研結束，恢複正常生活。”他不敢貿然說慶祝她考研成功，害怕她沒有考好這麽說而傷了她的自尊。徐婉想起上次說這個話，是準備留在他租的公寓裏複習，他說正好徐婉可以每天陪他吃晚飯，沒想到才吃了一頓麵條，就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真是世事難料。
菜上得很慢，老魏問到正題：“徐同學，考試成績出來了吧？”
終於到說正事的時候了。
徐婉鼓足勇氣說了分數出來以後這一周以來的七上八下。說到去心胸外科實驗室複試的時候，老魏的眼睛睜圓了，他有點說不出話來。
這種電視劇中才會出現的情節竟然出現在他老婆和他的學生身上。
餐廳的光線有點昏暗，照著老魏下意識地擺弄餐具的手，手有一點抖。
紀可馨。
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女人。
他知道紀可馨天賦秉異，殺伐果斷，具備一切成功女人具有的一切氣質，但是，何必呢？對著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學生趕盡殺絕，大開殺戒？
他想起他發病前對徐婉的勸解:“遠離紀可馨教授，答應她的一切條件，不要考我們醫院的研究生。”他不能明白的是後來徐婉已經沒有了選擇，她隻能硬著頭皮先考了再說。他更加不能理解的是，她為什麽會從眼科調劑到胸外科，就是為了讓她來看一看紀可馨教授的能耐嗎?
現在是說一說那件事的時候了。
老魏一直以為他會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他不能理解的是，紀可馨為了“嚇退”徐婉，竟然想到了用這件事來作為要挾。
那是他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紀可馨分配在醫院的心內科，老魏則分配在兒外科。紀可馨是三年以後考的胸外的研究生而改變了專業成為一名心胸外科女醫生的。
那天是老魏的夜班，來了一名從下麵地市級醫院轉來的氣管異物的小患者。
患兒兩歲，在當地醫院診斷為支氣管異物，X線檢查有明顯的縱膈擺動，有明確的異物吸入史，據說是和爺爺奶奶看電視時嗑瓜子，被電視上的笑話逗笑了，不小心將瓜子殼吸入了氣道。支氣管異物是兒外科的重症急症，老魏趕緊呼叫二線班，一邊帶病兒去手術室做急診手術準備。
下去時患兒還能偶爾和父母說笑，隻是伴隨激烈的咳嗽，但是進手術室幾分鍾後孩子就開始出現呼吸困難。老魏見狀，來不及等上級醫生了，決定緊急下支氣管鏡取異物。這個手術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在上級醫生指導下，他已經有做過數次手術的經驗。他知道再多等幾分鍾，也許孩子的呼吸困難就不可挽回了。
開始一切順利，麻醉，插管，下鏡子，在右主支氣管入口見整片完整的西瓜子殼，老魏果斷地將其取出。
沒想到意外發生在退出支氣管鏡的瞬間，就像一個釣魚的新手在收線的時候讓魚脫了鉤，老魏的鉗子不知為何在氣管的入口處突然脫手，瓜子殼掉入了氣道。
孩子發生了窒息，緊急氣管切開也沒有能夠挽回一條嬌弱的生命。
因為是夜班手術，一個麻醉師要同時管幾間手術室，這個手術室隻有老魏這一台手術。
誰也不知道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除了老魏自己。
一切的手術風險已經在術前同意書中寫得清清楚楚。
事後麻醉師對患兒家屬進行了長時間的宣教，說：“七歲一下小孩都不建議吃瓜子花生這種小顆粒的帶殼的堅果，一粒花生仁往往就是一條命！何況還是兩歲的小孩。我在這裏工作多年，晚上從別的醫院送來的，每年都有幾個救不回來的。”
家長黯然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懊悔自己的無知。
沒有人怪罪老魏，當年的氣管異物就和癌症一樣，救得活是命大，救不活也是正常。業內人士更加知道，氣管異物中最怕碰到的就是西瓜子殼，在氣道分泌物中被泡得滑滑溜溜的，要麽一碰就碎，要麽一挾就掉。
但是老魏知道，這個孩子，本來是可以活的，如果那把鉗子更好用的話。整個科室隻有這一把異物鉗，還是科室的老主任當年去德國訪問的時候帶回來的，一用就是幾十年，這個鉗子的功能早都不是那麽好了。他更加難以接受的是，如果他的手更緊一點，那個孩子或許也還是有希望的。
這個孩子，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不知道的是，每一個外科醫生，在他的從醫生涯中，都有這樣一個孩子。
他將無盡的罪責加於自己身上。
整整一年，他不敢做主刀醫生，他隻願意做一助二助來協助別的醫生的工作。他放棄了考研究生的機會，他擔心脫產三年會讓他更加不能適應醫院的生活。後來兒外科被醫院解構合並的時候，他放棄了進入普通外科的機會，而選擇了醫院裏更加落寞的不用做手術的康複科。
他將放棄手術當成了一種自我救贖。
老魏垂下頭：“我是一個懦夫，不折不扣的懦夫。我還是一名殺手，我殺了那個孩子。”兩行眼淚從他眼睛裏流淌，仿佛是兩條綿延不絕的河流。
難以形容的震驚。徐婉不知道他背負著如此之多。
她隻看到他的忍讓，敬業，幽默，她不知道他這幾十年來所受的煎熬。
難怪紀教授會說：“那是因為你不了解真實的魏教授。”
真實的魏教授是這般卑微，怯懦。也許正因為如此吧，他看淡了醫院裏的一切競爭，而坦然成為了一名旁觀者。
老魏看著徐婉說：“做一名外科醫生，尤其是心胸外科醫生，需要有鋼鐵一樣的意誌。紀可馨有，她適合。你好好考慮一下，世界上從來不是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不是我的偏見，女生做內科醫生，確實更加得心應手一些，做出來的成就也並不一定比外科醫生差。離開外科這麽多年，我現在的想法就是能吃藥就不打針，能用藥物治療的就不要動刀動槍了。”
說完，他又有一點不好意思，拍著自己的左胸，說：“不得不承認，外科保命還是更及時，我的三個支架，如果不是何主任的妙手回春，我隻怕是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了。”
看著冷了的菜，催著徐婉快吃，一邊接著又說：“我的這條命，除了何主任，也得好好感謝你和紀教授，不是你的CPR，和紀教授的快速決斷，我這條命恐怕也是撿不回來了。”
徐婉連忙說：“魏教授福大命大，以後必有後福！”
老魏搖著頭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如果不是老天及時勸阻了我，以我當時的年輕任性，也不知道還會出什麽樣的亂子。”他用一句話，總結了他的整個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