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裏屯外交部宿舍往事

來源: littleMe 2019-11-10 05:18:3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307 bytes)

       -----三裏屯太古裏,已成為北京的時尚聖地

 

九十年代初我到美國讀碩士。還不到兩年,朋友就寫信跟我說,你現在回國需要導遊了。這話聽起來很誇張,但與事實相距不遠。 二十年過去了,整個北京城我還認得出當年摸樣的地方,除了故宮就是我們院,三裏屯外交部宿舍。

北京的機關大院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後興起的。如果說胡同四合院是老北京的代表,機關大院就是新北京的象征。機關大院其實就是各個政府部門的職工宿舍樓群,用圍牆圍起來形成了大院。大院多坐落在北京的西邊和北邊,圍繞在機關辦公樓的附近。

我們院位於北京東郊朝陽區三裏屯東區。東區有九棟樓,一條小馬路把它們分成兩排,馬路兩邊曾經種了兩排桃花樹。春天的時候,從我家涼台上往下望,馬路兩旁“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 小時候時興折下開滿桃花的枝條回家插花,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非常簡陋,可是幾枝桃花在瓶子裏一插,立刻滿室春意盎然。隻可惜,等我大學畢業再回到三裏屯,桃花樹差不多都死光了,那“萬枝丹彩”的景象也隻能停留在我記憶中了。

東區的九棟樓中,隻有八樓和九樓是外交部宿舍,稱為我們院。 雖然沒有圍牆,與有圍牆的大院並沒有多大的區別,主要是因為它有一個傳達室。

傳達室負責我們院居民信件和報紙的收發工作,也順便代理居民們訂購牛奶和酸奶,還有一項重要功能就是幫居民傳呼電話。七十年代,隻有部級以上的幹部家裏可以安裝電話。當時全北京的電話普及率每100戶居民還不到2台電話,老百姓打電話都要到收費的公共傳呼電話處打,一通電話4分錢,相當於當年一個燒餅的價錢。而我們院傳達室有一部不收費的電話,是相當奢侈的配備。

負責傳呼的王阿姨有一副嘹亮的嗓子,她站在兩棟樓之間一嗓子:“八樓二單元203,電話!”,兩座樓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聲音條件在現代的社會,若是會唱歌,估計肯定往歌星的方向發展了。我曾經很多次在陝北或內蒙民歌的長調裏聽見她的聲音,清亮,飄蕩,又遼闊。或許就是因為她獨特的嗓音,我小時候對電話傳呼格外的警覺,不管在做什麽,都會一下子被抓住注意力。

王阿姨家就住傳達室隔壁。嚴格地來講傳達室占用了一樓三居室其中的一間大屋,另外兩間小屋則是王阿姨和老公以及三個兒子的家。王阿姨是個家庭婦女,白天老公到外交部上班,她除了傳呼電話,剩下的時間就在家裏攬些零活貼補家用。那時候很多外貿出口的產品都需要手工加工,外交部的家屬有得天獨厚的渠道得到這些加工活。下午放學回來,常常看見王阿姨和院裏的幾個家庭婦女聚在一起擇毛衣,把外貿出口的羊絨毛衣中的雜毛擇去,再縫上領口和商標。 加工一件毛衣的工錢隻有幾毛錢,卻需要花費好幾個小時。記憶中,她很早就帶了眼鏡,大概是每天擇毛衣把眼睛熬近視了吧。

我們院跟北京其他機關大院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居民都來自祖國各地,這與胡同四合院裏幾十年毗鄰而居的市民有很大的差別。所以對其他住戶的了解,除了經過單位同事,就是通過傳達室了。鄰居們在傳達室進進出出,那兒自然也成了各種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語的集散地。阿姨們好像都很喜歡到傳達室聊家常,順便也嘮叨一下對生活的不滿,對久住他國親人的思念,對小孩教育的煩惱,等等。現在想想我們院的傳達室可能充當了一間小小的心理診療室。

我的整個中小學期間,爸爸媽媽都常駐國外使館,兩年才回國一次。回來不久,我媽也開始常跑傳達室。但是一開始對各種南腔北調很不適應。一天早上跟我媽下樓接電話,見王阿姨最寵愛的小兒子,小三,吃得一嘴一臉黑乎乎的。

       我媽問:你吃什麽呐?

       雞媽醬,你雞媽?

       我媽頓時楞了。我趕緊幫小三翻譯:他說芝麻醬,你吃嗎?

每天晚飯前的時間,我們院是最熱鬧的。管得再嚴的家長也會放小孩在這個時候出來玩兒一會兒。那時候院子裏有一個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我哥哥總會跟其他大一點兒的男孩分成兩隊比賽乒乓球。我會和女孩子們跳皮筋。因為我耐力好,所以總是最後一個跳,除了完成自己的一套動作,還要多跳幾遍把失誤的同伴救回來。 

等到家家戶戶的窗子裏都傳出飯菜的香味,九樓二單元201的山西奶奶就會在涼台上大聲喊:小便,小便。每次都會引起樓下的孩子們的一片鼓噪:小便,小便。她的孫子,小斌,就會從不知什麽地方髒兮兮地爬出來,回家吃飯去了。

住久了,我對各地方言都能聽懂一二,不管是上海話,廣東話,福建話,還是山西話。我媽自然也會忍不住秀兩句上海話,表明她曾經是正宗的上海小姐。

那時候的小孩子也有攀比,但攀比的不是名牌服飾,豪宅靚車,而是羨慕誰家的女兒受寵。記得我們院裏一個女孩幫媽媽去菜市場買雞蛋,順便給自己買了個糖葫蘆。回來的路上,一腳踩空,籃子飛出去了,一打雞蛋被摔得稀爛,糖葫蘆卻在手裏牢牢攥著。七十年代一打雞蛋是很珍貴的,回家後,她媽居然沒罵她,甚至連一句難聽的話都沒有。這事兒在我們院傳了很久,著實讓我羨慕不已。

三裏屯在我出國之前就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繼秀水街之後,三裏屯東區路邊成為北京著名的服裝一條街,專賣出口轉內銷的服裝;1989年一個老外在南三裏屯開了第一家酒吧引領了三裏屯酒吧街的熱潮; 九十年代中,三裏屯開始興建高樓,盈科中心,凱富大廈,依次升起;2008年由十九座商業樓組成的三裏屯Village開幕,是北京首屈一指的開放式購物中心,很快成為北京的時尚風向標。

 

       ------三裏屯盈科大廈

 

而隻有兩街之隔的我們院,則像個被年代遺忘的角落,仍然保留著簡單純樸的氣息。

2010年,我又回到了我們院。大概是為了迎接2008年奧運會,全北京的樓房都被粉刷過了,我們院的樓房也被刷成了兩種顏色,遠遠看去像掛起來的格子布。小馬路通往大街的出口加建了一個崗亭,檢查進入東區的行人和車輛,估計是為了加強治安,阻擋流民順便進入。小馬路兩旁半死不活的桃花樹都被移走了,換成了兩排觀賞樹。馬路上新鋪過瀝青, 一幅生機勃勃的樣子。我們院裝了假山,石凳,還加了數個固定在地上的鍛煉身體的器械,活像個精神抖擻跳廣場舞的大媽,不由得你不被這院子裏冒出來的精氣神所感染。

       ------三裏屯社區樓

 

       ------三裏屯社區樓前休閑區

 

王阿姨老了,但聲音還是沒變。她老公已經過世了,傳達室也早就淘汰了。現在大家都有了手機,誰還用公共電話呀?她的大兒子笑嗬嗬地說。院裏跟我同齡的孩子們成家後,一個個都搬走了。過去三世同堂的日子因為住房的寬裕,再也見不到了。 就連王阿姨的兩個小兒子也都搬走了,隻剩下大兒子的一家跟著王阿姨還住在我們院。我坐在變成她家客廳的傳達室裏,有些恍若隔世。

去年三月,我突然接到一個微信,上麵寫著:我是田曉風。我們曾經是院裏最好的朋友。二十年前,她先於我出國去了德國,又去了澳大利亞,新加坡,然後加拿大,最終落戶在洛杉磯。開始還互相通信,慢慢的就失聯了。她穿過了大半個世界,終於找到了我,我們聊了一個晚上竟然都是我們院的陳年往事。

有時候記憶就像識途的老馬總是回到童年的時代,時間的網將青春時期的悲傷,沉悶,痛哭,和不快慢慢過濾,讓前塵往事在記憶中散發出一種溫暖的芬芳。就像2010年那一日,我告別了王阿姨,獨自坐在院裏的一張石凳上。正是晚飯時間,窗子裏開始飄出飯菜的香味。隨著那香味,我仿佛又聽到院裏響起王阿姨的聲音:九樓三單元503號,電話!在那聲音裏,所有的色彩在我眼前漸漸褪去,褪成當年那個藍色哢嘰布的年代,稚氣而瘦小的我正跟小夥伴們在傳達室門前的馬路上跳皮筋,夕陽在我們的臉上印出青銅的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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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段寫得真美。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0/2019 postreply 06:27:30

謝謝欣賞! -littleMe- 給 littleMe 發送悄悄話 littleM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0/2019 postreply 12: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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