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秘密

 

 

這是一個機會，在大家一起談茶的時候，我終於可以把一個藏了幾十年的秘密說出來了。

這個秘密就是：我根本不懂茶，物理上不懂茶性，生理上不懂茶味，人文上不懂茶文化。

從初中起，我就一直在裝，裝作很懂，因此很高雅，這一裝就裝了幾十年。心中一直惴惴，自己端著也著實累，今天有這個機會把壓了快一輩子的“雅士”帽子摘了，盡還我下裏巴人的本來麵目，爽快，爽快之極！

上初中的時候，女孩子風行讀《紅樓夢》，學多愁善感的、學賦詩作對的、學半文半白說話的……我是個沒心沒肺的吃貨，有吃的、有書讀，就從早笑到晚，學不來林妹妹病西施的樣子。我雜書讀得多，三國隋唐舞馬長槍尚不過癮，五虎上將、隋唐16條好漢說起來張牙舞爪的，吟詩作對那一套實不耐煩，可是大姑娘家家的，總不能學劉姥姥當宮廷小醜吧？不得已，就學了妙玉的孤傲清高。常常把妙玉泡茶的水和飲茶的皿拿了說嘴，顯示自己的高雅。又常常心虛，便特特地研究了一下“舊年蠲的雨水”，以我的初中文化水平，我知道雨水就是蒸餾水，實驗室裏的蒸餾水至純，潔淨，但並不適合飲用，而雨水雖然也是蒸餾水，但是從天而降，必然裹挾了空氣中的灰塵和細菌，再放進罐子裏密封，就算灰塵得以沉澱，細菌豈不是在水的滋養下茂盛地繁殖了嗎？我擔心有人問“何以雨水便特別幹淨了呢”；至於梅花上的雪和什麽什麽花上的露水，同樣疑問，它們也是蒸餾水，不過花草生長在大自然中，葉片和花瓣上除了塵土之外，還有昆蟲鳥雀沾染的排泄物和細菌，如果收集來再密封保存，恐怕滋生的東西更加可怕。隻這兩項，便使我惴惴多年，幸好至今沒人質疑。我也一直堂而皇之地說著妙玉的茶道之高雅，自己也因此高雅起來，裝蒜也裝成了習慣了。

至於茶具飲皿，好東西自然是賞心悅目，我也是喜歡的。但是我從來就沒有嚐出用玉杯，瑪瑙杯，用“白如玉、堅如鋼、薄如紙、聲如磬”的官窯瓷杯喝的茶與用搪瓷缸子，玻璃瓶子、粗瓷大碗喝的茶有什麽區別。有人當我是雅士，值得一起品茗，凡如此場合，當不知如何品評時，我便閉目不語，極顯高深，實則是怕有人會當我是劉姥姥似的，將我用過的茶杯扔進垃圾箱。

我從來就不缺“好茶”盡管我品不出好壞，但各種名茶的名字卻是熟得很，家裏總是罐子、筒子、盒子、餅子……各種茶葉都是如雷貫耳的名字。待客時不得不問客人，喜歡什麽茶。總有人送茶葉給我，送茶葉的好處是，不會有人認為是行賄或者受賄。就如同旗袍，無論什麽場合，百搭，永遠不會有人認為不得體。送茶葉一樣，不會有人認為輕慢，也不會有人覺得是賄賂。我不當官，自然沒有人想著賄賂我，但是我有粉絲，當他們感覺送什麽都不得體的時候，送茶葉最合適。更何況我在節目中講過很多茶文化、品茶以及茶的各種藥用價值。沒有人知道，我根本不懂茶，也喝不出頂級龍井和前門大碗茶的區別。

我是滴酒不沾的，也是不懂茶的，可是我在我的“邱明陪你到天明”的節目中，談酒文化，談茶文化。我都是裝懂的，談酒文化，我讀書，上調酒課，學怎樣調雞尾酒，和調酒師交朋友、稱兄道弟，學得幾句行話。再拿一杯蘋果汁冒充酒，在酒吧裏與人聊飲酒的感受，學行酒令，“哥倆好、五魁首”之外還有“老虎、棒子、雞”，當然少不了《紅樓夢》的酒令，現學的東西，拿到節目中談，談者談得頭頭是道，聽眾聽得也就眉飛色舞，以致聽眾以為我是酒鬼，常送酒給我，我隻能婉拒，要麽就拿來做菜，委實暴殄天物，那都是相當昂貴的好酒呢。

要談茶文化裝起來就不易，除了讀書之外，發現茶道門派實在很多，完全照本宣科，也可以講很長時間，但是分門別類講茶，實際很辛苦，各種說法要拿來對比著說。不是對茶很有心得的人，講起來會把自己給繞進去，不知所雲了。但是自己是真品不出味道，更進入不了書中人們所說的境界。

像交酒友一樣交茶友、學習茶文化，其實更難。很少見人“茶後吐真言的”。即使有人說“香醇綿軟，餘味無窮”，我也學樣聞香、品茗，還是品不出名堂來。而且對那些高衝、低泡、分茶、敬茶的禮節，心裏覺得不耐煩，但也隻能悠然接受，並作出享受的樣子。然後拿到廣播裏去說。最讓我難堪的是，我的“說茶論品”欄目，我說：

人品：清、雅、簡、淡；茶品：清、香、甘、淡；水品：清、活、甘、冽；火品：明、活、潔、燥；茶器品：質、樸、雅、素；茶室品：簡、古、通、幽。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清、雅、簡、淡是怎樣的人品，清、香、甘、淡是怎樣的口感，而火就是火，我的分類中，就是煤炭火，木柴火，煤氣火，酒精燈火，蠟燭火，分不清明、活、潔、燥，隻能看出燃燒物內不同化學成分而形成的不同顏色和溫度的區別。但是我就能把這些自己完全搞不懂的事情，當作真事講，還能講得讓人愛聽！我至今不明白，有什麽好聽之處呢？不過有聰明的或者悟性高的聽眾，從我講的這些內容裏，悟出了真的茶道也說不定。但願如此，也不算我誤人子弟。

其實我本人完全不是“清、雅、簡、淡”之人，卻因為這個題目圈粉無數，連自己的兒女都成了我的粉。還特意從國內重金購得高檔紫砂茶具和上千元的好茶孝敬我，孝心可感，欣然收納，置於玻璃櫥內觀賞。而我之飲茶，隻為解渴，

寫作之中，悶頭啜飲，全不知味。照片中就是我飲茶的境界。可惜了那些好茶！

    做人以真為本，不是因為道德的束縛，隻是因為做自己最舒服。裝高雅開始是為了一點虛榮心，後來裝習慣了，自己也以為自己是雅士。直到覺得端著雅士的架子辛苦，才發現如果當初就依著自己的本性，當了劉姥姥似的人物，一輩子想吃吃、想喝喝、想睡睡，不懂就直說不懂，至於別人怎麽看，全不放在心上，應該就沒那麽大壓力了。活得也會自在一些吧？

    能把憋了幾十年的秘密說出來，真是痛快！以後大口牛飲雲霧或者毛尖再不會覺得丟人，如劉姥姥般，今晚牛飲一大碗普洱茶，可以倒頭就睡，鼾聲如雷也不覺得丟人了。

    也許恰恰是到了這會兒，我才沾了“清、雅、簡、淡”之中的“清、簡、淡”的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