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三屆(上)

來源: 玉米穗 2019-08-20 14:38:2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891 bytes)

五月回國時,在長江三峽遊輪上遇到幾個老三屆,他們與我同餐桌就餐,餐桌固定,每餐相遇成了“餐友”,大家隨意聊聊天,他們說到以前在黑龍江北大荒和內蒙古插隊時的往事,讓我想起兒時認識的幾個老三屆。

所謂“老三屆”是指66,67,68,三屆高中畢業生和初中畢業生,“高老三”大約是建國前後生人,“初老三”小個三四歲,應是五三年前後出生的。那撥人當時碰到文革,停課鬧“革命”,大家都是紅衛兵,袖口卷起,手臂上戴個紅衛兵紅袖章,有的帶頂草綠色軍帽——帽上沒有五角星帽徽,腰裏束條寬皮帶,肩上斜挎個小紅包,裏麵放本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什麽的。那些人來來往往風風火火,精力充沛大喇喇神氣活現的感覺,但後來忽然都消失了,就是跑去黑龍江內蒙古雲南等邊遠地區插隊落戶去了,有的是去了那裏的建設兵團,當時那是響應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所謂知識青年主要就是指的老三屆那撥人。我在三峽遊輪上遇到的老三屆裏有一個說他與共和國同齡是四九年生人,今年是古稀之年,步入老年人行列了,但或許因為“知識青年”之故,老三屆在我印象裏似乎總還“青年”著。

我認得的一個老三屆似乎也是共和國同齡人,那人與我父親是本家同鄉。他本是山東老家的鄉下孩子,後來過繼給了他大伯。他大伯是老革命,隨部隊南下到的上海,因為過繼給了大伯,那個鄉下孩子成了上海人。他那時候在複旦附中做住讀生,學校離我們家近在咫尺,他有我們家鑰匙,經常去我們家,常常將我父親書架上的書抽走帶回去看,書總是有去無回,所以家裏的收獲期刊或魯迅全集之類總是殘缺不全。那時有一次複旦附中打死一個老師,那個本家孩子知道詳情,來家裏說給父母聽,說是那老師被隔離審查,關在附中學生宿舍某間房間裏,兩個學生看管他。到了夜裏那老師不知為什麽掐其中一學生脖子,另一學生醒了,兩個學生合力打死了那個老師。說是房間裏有大鏡框,學生用鏡框砸那個老師的頭,玻璃碎一地,老師腦袋血肉模糊沒氣了,學生還在砸,後來砸不動了,自己也累得癱在一地血和碎玻璃裏。他說的那景象很恐怖很生動,我那時還小,卻印象深刻忘記不掉。

那個本家孩子後來被動員去黑龍江之類的地方插隊落戶,但他死活不肯去。他大伯在文革中摔斷了腿,需要他照顧,那是一個很好的理由。我在他家裏還遇到過一幫男男女女敲鑼打鼓地去他家動員他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到底沒動員動。他本來就是農村鄉下出來的,要接受再教育回老家去就行了,也沒必要大老遠跑到黑龍江北大荒之類的地方去,我記得似乎聽到他大伯與父親說過類似的話。那人後來好歹留在了上海,但許多年沒有工作,後來總算被安排進了裏弄加工廠,與一幫老太太家庭婦女為伍。又過了好些年才被分去一家鋼鐵廠做工人。他為總算找到工作頗為興奮,但他那時大概已近三十了,大學重新恢複考試入學,當時的高中畢業生已無必要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了。

另一個是我們那裏的一個青年人,那人與我們小學裏的校長關係很好,小學裏的老師常把他作為好學生的榜樣講述他從前認真學習的事跡。說他寫作文一本作文簿隻夠寫一兩篇作文。我後來看到王朔說他自己小學時候寫檢討可以寫四五千字,動不動就寫上一句自己“做了階級敵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還想到那個把作文當做“長篇小說”寫的好學生。那人與上述我家的那個本家孩子那時是朋友,也常去我們家,他隻與我父母交談,不把我們當對手,有時喜歡在我們麵前充老資格,沒頭沒腦來一句:快快長喲,小孩子們。

此人後來去了內蒙古建設兵團,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消息。後來有一天晚上突然來到我家,神神秘秘神情嚴重要與我父母商量大事,我零星聽到幾句好像說兵團裏出了人命之類,稍後從父親那裏知道了事情的概貌。大致是說那人剛到兵團時表現良好受到賞識,被提拔做了文書之類的工作,可是後來有一次有人受不了苦,做逃兵從兵團逃走,兵團一幹部(似乎是指導員之類)持槍帶了捆人的繩索與他去追逃兵,追上那逃兵後要綁他回去,那逃兵反抗,衝突起來,結果那兵團幹部拔槍當場斃了那個逃兵。出了人命事情自然不能善了,那兵團幹部可能吃了官司,而他也受牽連被擼去文書職位,並且接受調查沒完沒了。

那人後來在兵團裏完全失去了初去時的意氣風發,灰頭土臉,一心隻想回上海。他母親早逝,父親隻有他一個兒子,他想以此為理由要求回上海照顧父親,但他父親有續弦,而續弦有子女,如此使他回滬不符合要求。於是他便要求他父親與並不一起生活的續弦離婚,但離婚在那時也不是一樁輕而易舉的事情。他父親老實巴交,痛苦異常,想為兒子做一切,卻又常常力不從心,常受兒子催促逼迫,且有時說話冷酷無情,說:你到底是要兒子還是那個老太婆。沒有兒子你能指望那個老太婆給你送終嗎之類。那時他父親也常到我家裏去找我父母訴苦並商量,唉聲歎氣,悲哀沮喪之情溢於言表。但若幹年後那人終於回到了上海,很長一段時間裏與他父親擠住在他父親單位裏一間臨時搭建的簡易茅棚裏。後來那人似乎通過考試進了稅務局工作。我八十年代初曾在路上遇見他穿著稅務局製服,迎麵相遇想同他打招呼,但他很快將相遇眼光移往別處,我還記得他從前的“快快長喲,小孩子們”,猜想他也並不至於不記得本人的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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