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涵春育 - 記著名女氣象學家章淹先生

前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到先生北京寓所拜望先生，其時，先生已屆92歲高齡，仍思維清晰，行動自如，說到先生文革後幾位學生的近況，如數家珍。

 

之後，一直有個心結，想寫篇關於先生的文章，不是關於先生學術成就的，因為介紹先生的科研成果、獎項頭銜的文章，網上比比皆是；也不想寫從師於先生，與先生相處的日子，因為先生星高月輝，鄙人在專業領域毫無建樹，恐有抬高自己之嫌。

 

遲疑反複再三，終於選擇了著筆於先生非凡的人生經曆，非凡的人格魅力。

 

我是本科畢業後，考研投入先生門下的，研究生畢業後，又因為先生的爭取，留校在先生手下繼續科研工作，直到九十年代初出國，在先生身邊學習工作達八年多的時間。但對先生非凡的人生經曆，大多數是我從其他同事，以及近年來從網上搜索到的，因為先生自己很少提及。對先生非凡的人格魅力，也是這些年回過頭去體會先生當年的言傳身教，慢慢地咀嚼出來的。

 

先生是47年清華大學氣象係畢業生，且是班上唯一的女生。說到為什麽會選學氣象時，先生在一次采訪中說到，”我本來真沒想過學氣象”，就在快考大學的時候，一本剛翻譯成中文的《居裏夫人傳》流行了起來。父母看了這本書後深受感動，便想讓女兒學物理。當時他們一家住在昆明西南聯大宿舍，住同一個院子裏有著名物理學家吳大猷和饒毓泰，他們也讚成她學物理。

 

先生在西南聯大念物理係時，經常有飛機來轟炸，發現天氣狀況的好壞決定了飛機會不會來，”覺得天氣預報挺重要的”，於是就從物理係轉到了氣象係。

 

先生畢業後，進入華北觀象台工作，參加了為49年建國大典提供氣象預報服務，從事華北地區氣象預報工作十多年，後轉為專職科研，且成果卓著。記得當年選報研究生導師時，拿不定主意報誰，去征詢係裏一位老師，這位老師說”就報章淹教授，她名氣大”。

 

與大多數其他氣象科研工作者不同，先生作科研有種使命感，喜歡從實際天氣預報業務的需要中選擇科研課題，並且希望能將科研成果盡快地應用於提高實際天氣預報水平。

 

記得在一次交談中，先生跟我提到，河南駐馬店75·8潰壩事件後，她與其他氣象水利專家一行人去災區調研，所到之處，觸目驚心，板橋水庫下遊二十多裏的地方，鐵軌卷成了麻花，一片狼藉荒蕪。那次潰壩事件，對先生的震動非常大，由此開啟了長達二十多年對突發性中小尺度強暴雨的研究。

 

70年中後期，先生主持了長江中下遊暴雨試驗基地，在梅雨季節，先生吃住在試驗基地，收集、分析、整理第一手試驗資料，一幹就是幾個月，而在北京家中，尚有三個孩子，且身為地質大學教授的丈夫，亦常在外考查。80年代中期，我去武漢、宜昌省市氣象部門搜集寫畢業論文的資料時，當地科研人員仍對先生當年忘我拚命工作的精神交口稱讚。

 

 

在我與先生相處的八年多的時間裏，從未見過先生與任何人紅過一次臉，粗聲地說過一次話。先生總是處之泰然，雲淡風輕，一方麵，因為先生在學院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另一方麵，也因為先生心懷坦蕩，與人為善。

 

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期，正是中國思想、社會大變革的時代，尤其是經過了八十年代末那次風波事件後，學院的政治學習抓得比較緊，在科室討論學習時，先生一般很少說話，我那時候因為年輕，缺少社會經驗，說話比較激動憤青，先生有時候會找到我，提醒我，和顏悅色，寥廖數語，擊中要害，從未嗬責批評過我。

 

多少年後，因為有了網絡，我才理解了先生的寬廣胸懷，既有父親的遺傳，也有文革非常時期家庭備遭磨難的緣故。

 

先生的父親，章廷謙，筆名川島，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上世紀二十年初，開始與魯迅先生交往，成為魯迅先生的忘年交。解放前，曾任過南京政府教育部編審，北大校長蔡元培的外事秘書，北大中文係副教授。解放後，接著任北大中文糸副教授。文革開始後，有人誣告章廷謙先生解放前是”國民黨區黨部委員”，屬於”曆史反革命分子”。盡管章廷謙先生堅決否認，且隻有馮友蘭一人作證，章先生仍被作為”從嚴典型”批鬥，並在萬人批鬥會上被銬上手銬，押上吉普車帶走。先生的長兄，也是章廷謙先生唯一的兒子，也在武鬥中喪生。先生的母親孫斐君女士，因突遭這一連串打擊，氣悶交織，造成半身不遂，從此多年臥榻，與輪椅為伴。

 

網上相傳，79年錢鍾書先生訪問加拿大時，把馮友蘭大罵了一頓，指馮文革期間出賣朋友，盡管錢先生沒有說出馮出賣的朋友是誰，但普遍認為就是章廷謙先生。若幹年後，馮友蘭女兒宗璞寫信給楊絳先生，求證錢鍾書先生當年在加拿大並未罵過馮友蘭，楊絳先生公開寄書答複，既不否認，也不肯定，推托說錢先生病重，不便為此事打擾，雲雲。這就是那場有名的宗璞與楊絳之間的”筆墨官司”。我還在網上看到有人撰文說，宗璞還找到先生，要求先生出文證明馮友蘭在文革期間並沒有誣告過先生的父親，被先生嚴辭拒絕。

 

先生的父親，被批鬥後，分配在北大打掃校園馬路，過去的朋友鄰居惟恐避之不及，隻有一位曹姓教授偶爾與之交談，但章先生胸襟開闊，並不是特別消沉。文革結束後，先生的父親被平反，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搶時間完成了《和魯迅相處的日子》一書，此書對後來魯迅的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這些都是最近一兩年我在網上陸陸續續搜集串起來的，在當年與先生相處的日子裏，先生隻字未提過先生的家世和文革期間的變故。我去過先生家，見過坐在輪椅上的先生的母親，先生隻是簡單地介紹說”這是我的母親”。回過頭來看，先生的雲淡風輕，才是真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還有一件事，也許值得一提，先生的妹妹章潛嫁給了陳希同，我在校時，陳是北京市市長，顯赫一時，但我從未聽先生提到過此事，也沒有見過先生沾過任何光，一家人和半身不遂的母親擠住在簡簡單單的學校宿舍裏。自然，在陳希同倒台後，先生一家也沒有受到任何牽連傷害。倒是有一篇文章提到，章廷謙先生文革初期受批鬥時，陳希同當時擔任昌平縣委書記，北大工、軍宣隊派人找他調查，告訴他章廷謙”態度惡劣死不認罪”，陳希同明確回答他們：我和章潛結婚時，黨組織曾做過調查，章先生僅有一般性曆史問題，絕對不是曆史反革命，希望北大慎重對待。但當時陳職位不高，人微言輕，但陳是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的，為此被不點名地批判為”劃不清敵我界限”。在章先生所在的北大中文係，大家都知道章先生有一個沒有揭發、出賣嶽丈的好女婿。

 

新年一過，先生已屆94歲高齡，有德的人才能有壽，祝先生永遠健康長壽！

 

 

 

附記

百度百科上是這樣介紹先生的：

 

章淹：女，1925年1月生，浙江省上虞縣人。清華大學氣象係1947年畢業，曾任北京氣象學院教授。曾任中國科協全國委員、北京市科協常委、中國氣象學會常務理事及中國水利學會理事兼水文氣象專業委員會第一、二屆主任，國際動力氣象學會中尺度氣象委員等，丙行北京減災協會副會長。

 

研究領域：長期從事暴雨理論與應用開發的研究與教學。主要成果有中國梅雨、長江三峽致洪暴雨、中尺度災害天氣、南水北調水資源與旱澇變化、海洋與大氣相互作用等。

 

主要獎項：長江流域暴雨及預報”獲1985年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暴雨預報》國家氣象局1992年科技進步（推廣）二等獎，“首都自然災害綜合研究”北京市1994年科技進步二等獎，“台風、暴雨預報警報研究”獲國家計委、科委、財政部重大科技成果獎及1996年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一等獎等。先後有十四項成果分別獲國家、省或部委級獎。著有《中尺度暴雨分析和預報》、《長江三峽致洪暴雨和洪水中的長期預報》等專著三本，編著論文集9冊，在國內外發表論文150餘篇。兼任中一美、中一丹麥合作長江流域（三峽）暴雨研究中方負責人，長江三峽防洪專家，世界銀行援建水庫安全委員會委員。個人獎：1979年全國三八紅旗手、1987年北京市先進教師、1989年全國氣象部門勞動模範，1990年全國高等學校先進科技工作者，1995年北京市勞動模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