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月圓時

來源: 之雲 2018-09-30 00:51: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568 bytes)

中秋節是我最喜歡的中國節慶,除了是家人團圓的日子,也因為在炎炎夏日過後,天涼了下來,空氣裏有著一種混亂過後的寧靜,好像原本渾濁的水一下子沉澱了下來,讓人可以從沁涼的空氣和柔軟的太陽光影中,享受那份澄明。涼涼的夜空下,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月餅,柚子,等待明月冉冉升起。看著銀盤般的月亮時,雖說有著“月圓人團圓“的歡喜,心裏總是帶點兒淡淡的愁,秋心為“愁“,老祖宗早就明白的了,不是嗎? 當然,小時的記憶裏,中秋節還是歡歡喜喜,熱熱鬧鬧過的。那時和外公家住在同一個小城裏,走路大約隻要十幾二十分鍾。外公外婆偶爾會在晚飯後散步到家裏來。如果是在夏天,媽媽會差哥哥們去附近的公園買冰涼的甜點。公園門口有兩家小攤子,攤子點著一盞小小的燈,在夜晚裏,顯得特別明亮。一攤賣的是芋頭冰,另一攤賣的則是冰鎮杏仁豆腐。這兩家都是家庭式的攤子,由父親和兒子輪流出來做買賣。年長的一代受的是日本教育,總是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但從利索的動作中看得出認真謹慎的態度,攤子的枱麵也總是擦拭地幹幹淨淨的。哥哥們便隨著喜愛,輪流買回芋頭冰或杏仁豆腐。若是在冬天,就會去戲院附近買著名的彰化肉丸,蚵仔麵線,四神湯或烤魷魚,我們小孩也趁此打打牙祭,尤其在冬天的夜裏,喝著加了幾滴米酒熱熱的四神湯,對我而言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即便如此頻繁地往來,到了中秋節前夕,外公還是會很慎重地差大表姐到鄰居家打電話給爸爸,邀請我們全家回去“看月娘“。回外公家的路上,我們先到當時城裏最有名的義華糕餅店買幾盒月餅帶著去外公家。那時的月餅大抵分兩種,一種是廣式的,一種是台式的綠豆椪。廣式月餅大都用透明帶花的玻璃紙包著,月餅上頭圓圓的標簽上畫有漂亮的圖樣,蓮花的代表的是蓮蓉餡兒的,菠蘿的是鳳梨餡兒的,我最喜歡的是包有鹹蛋黃的棗泥月餅,把月餅切開,橫切麵看起來就像黑夜裏的中秋月,那才是我心中最”標準“的月餅,每次吃時,總把月餅吃得剩下蛋黃才痛快地一口吃進。台式的綠豆椪包的則是夾著鹹味的肉末或肉鬆的綠豆沙,外皮是一層層像雲一般的白色酥皮,大人吃時總喜歡配上一杯濃濃的烏龍茶或香片。由於綠豆椪白色的外皮沒有味道,加上酥軟容易破,不能用紙包裝,隻能一個個放在紙盒裏,小心地提著,多半不是小孩的選擇。

到了外公家後,大人們坐在院子裏早已經擺好的藤椅上喝茶聊天,孩子們則忙著挑著桌上各式的月餅。除了吃月餅,我和表姐妹們最喜歡的還是印有嫦娥奔月的八角形盒子內,放在廣式月餅之間一絲絲發亮的裝飾用透明細紙條,拿出來灑在別人頭上,然後拍手淘氣地叫“新娘子,新娘子!”。此外,把包月餅的透明玻璃紙洗淨擦幹後,還可以請大表姐折成梳著發髻,穿著蓬蓬裙的小公主。記憶中,好像隻有在外公家,我才可以收斂起和哥哥們一起玩野了的心,在表姐妹中間學會了一點點屬於小女孩的嬌嗔和淘氣。把柚子皮當成帽子戴是三哥和大表弟的專利,兩個小男生就在長輩之間耍寶逗樂,加上院子外的衝天炮聲此起彼落,那種熱鬧不亞於過舊曆年。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和爸爸媽媽則在一旁聊著,吃著,滿足地看著這一幕,可以想象那晚天上的秋月,多半是被冷落的。這樣平凡和樂的中秋夜,在童年裏,一年又一年的過著。

有一次去外公家,表弟怯生生地問我說“你爸爸是外省人呀!?”我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回答他“是啊,他不會說台語呀!”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說“我爸說姑丈的家人住得很遠很遠,而且是不能去的地方,所以你沒有爺爺奶奶!”。我想起了爸爸珍愛的像本裏那些泛黃照片中不認得的人,哥哥們總交待我不能去問爸爸,免得他難過,心中慢慢明白過來,原來那些人不是死去的人,而是想念而不得見的人,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看不到爸爸媽媽會是怎麽樣的難過呀,霎那間覺得什麽東西堵在喉嚨。回家的路上,雖然那時我已經六歲了,卻怎麽樣也賴著要爸爸抱著,媽媽邊走邊嘀咕著“這個懶丫頭!“,其實我心中是那麽怕有一天爸爸也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再想念也見不到。

四年級那年,外公在中秋節那天去世,從此中秋節不再是記憶中的歡樂景象,除了每年還是回外婆家過,多了對外公的祭祀儀式。終於明白不管願不願意,有一天他們都會一一離開我而去的。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家,孩子五個月時搬到美國。剛來時住在華人不多的地方,常常要等到看到月圓時,才發現又是陰曆十五了,要是在從前,母親一定會去翻翻農民曆,算算是不是過了白露,中秋節要來了。有一晚孩子睡前,我燈一關,才發現月光從窗戶灑進屋子來,母子倆都是一臉驚喜,我抱著他走近窗口,抬頭看到後院裏的鬆樹梢上一輪明月,皎潔橙明。慢慢一字一字地,我輕聲跟他說“中秋節,看月亮,吃月餅,想外婆“,一麵有節奏地拍著他的背,拍著拍著,他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慢慢變成兩扇關閉的窗口。就著月光,看著他貼在我胸口圓鼓鼓的臉,把小嘴都擠歪了,睡得那樣沉靜安穩,忍不住親一下他的小胖手,繼續抱著他靜靜地站在窗前,舍不得把眼光離開那天上的月華,讓心緒飛得很遠很遠。放下他,才想起一忙,居然忘了打國際電話回家問候媽媽了。

如今我也和當年的爸爸一樣,飄洋過海成了遠離家鄉的異鄉人,隻是他的境遇出於無奈而我是自己選擇的。年年月圓依舊,看著孩子眼神中的歡樂,好像看到當年在的自己,欣慰之餘,最難麵對的還是童年時的擔心都一一來到眼前,爸爸媽媽都已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再想念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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