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人都怕死，劉錚的爹劉叔也不例外，表現形式之一是有事沒事就去醫院檢查。
大多數的人在一生中總有一兩個對頭，攪黃了自己某些事情，劉叔經常念叨的就是那人如何如何把他退休之前想再進一步的職位搶走了。
這兩件事本是劉叔晚年的主要課題。最近又添了第三個題目，兒子不孝順。
早早排隊掛好了號，檢查完畢，再從醫院把劉叔接回家後，劉錚開始準備給爹做午飯。
麻木地摘著菜，聽著劉叔日複一日無休無止的自誇加罵人，劉錚覺得累了。但手下的活兒不能停。劉叔自己每天量血壓並做記錄，某兩天高壓和高壓之間的差大於3。剛才在醫院，劉叔把自己的記錄舉到大夫眼前，詢問大夫這是為什麽。大夫說這種情況很正常，然後悄悄地對劉錚說：您還是把老爺子請回去吧，這麽折騰，血壓不高也得高。
劉叔一邊吃飯一邊罵大夫是庸醫。下次換個大夫瞧。
劉錚兄弟三人，目前隻有劉錚全天候隨叫隨到，另外兩兄弟都忙。自從回國之後，劉錚沒有找到全職的工作，所以伺候老爺子的事情仿佛理所應當地就落在了他身上。每天定時買早點、青菜，做好中午飯，留好晚上的菜。下午三四點鍾，劉錚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家轉。經常晚上老爺子一個電話，說不舒服，還得去醫院。
劉錚老婆建議，要不把老爺子送養老院？
劉錚一個白眼兒翻回去：我們哥仨還在，讓老頭兒去那地方，人家不說我們才怪！而且老頭兒自己也不願意。
老婆說：這麽每天跑，自己家的事還幹不幹了？
劉錚說：你又和老頭兒住不到一塊兒，可不是得我跑嗎？我多跑跑，你不是還清靜點兒？
老婆說：那你們哥仨商量商量，請個保姆？
劉錚說：老頭兒不幹！來的都是賊！都惦記他那點兒小金庫呢！
倆人在黑暗中沉默，一夜無話。
劉錚妄圖讓自己的兩兄弟各家每星期固定管一天，無果。兩兄弟及兄弟媳婦不是有應酬就是開會，要不就是得接送孩子。就算某天輪到他們，一個電話說臨時有事，劉錚還是得冒著驕陽出門。劉錚和老婆經常為此幹仗。
一來二去，劉錚對老爺子自然也不是像十多年前剛回國那會兒低眉順眼。
剛回來那會兒，自己又沒有拿到學位，也不是風風光光到外企當白領總監，隻是跟著一幫哥們兒幹幹這幹幹那，一會兒倒騰點兒服裝，一會兒鼓搗點兒體育用品。沒有個正式的職位，也沒有個常規的工作時間。結果，總覺得老爺子看自己的眼神在說自己欠老爺子點兒什麽。
老爺子在外麵跟所有的人都說，自己的大兒子在留學。其實大多數時間是在打工。回來後，打工的錢換成人民幣數目也還可以，起碼普通的衣食無憂可以保證，老爺子臉色還沒有那麽難看。隻是很久很久以後，左躲右躲還是碰到了熟人，才勉勉強強說大兒子回國了。
劉錚望著鏡子裏自己兩鬢斑白抬頭紋橫亙的五十多歲的影子，還是轉頭不看的好。
最近老爺子嘮叨得厲害，”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把你們仨養這麽大容易嗎？“
劉錚回想自己的少年，放學回家見到的隻是準備晚飯的奶奶。爹媽什麽時候管過自己。每天自己走路上學買早點，後來騎車上學，中午也是在學校食堂吃飯。爹媽什麽時候給自己輔導過功課？總是說：問老師去，問同學去。
他們有自己的工作，回家過的卻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傳播班兒上某個領導或同事的做派，或者分房的事情，誰和誰打起來了，或者就是吃飯刷碗打發自己兄弟三人早早睡覺。
退休之前，他們的常用詞是職稱、分房。退休之後，常用詞變成了養生、孝順。
奶奶在世的時候，他們帶奶奶出去玩兒過嗎？他們帶奶奶去洗過澡嗎？奶奶去世時他們在哪兒，他們見到奶奶最後一麵了嗎？
劉錚有些哽咽：生我幹什麽呀，全都遭罪。
在夢裏，劉錚覺得被什麽東西壓住了，要掙脫，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