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拉飛娃

來源: 大街小巷 2018-07-17 17:38:1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438 bytes)

4.垃飛娃

在十二,三歲的那些年頭的寒暑假,我和鄰街的幾個孩子來到成都火車站的東站,這是貨運站。來往於成都的貨物都在此裝卸。這些貨物除了由汽車搬運外,還得靠人力架子車將這些貨物運往市區,郊縣和鄉鎮。我們這些孩子就是為幫人力架子車運貨而來。一輛架子車如果裝載安排恰當,可以裝上千把斤。這樣的車,單憑一個壯漢都很難把東西送到目的地。那時拉車的人多為四五十歲的長者。他們需要有人幫,我們這些孩子就是來幫拉"邊邊 ",即在車子邊上加一條絆繩套在自己的肩背上,用力拉著車子。成都人把拉邊邊的孩子叫做 "拉飛娃"。平路上我們是拉邊邊,上坡時我們在後麵推,下坡時我們在車子的邊邊上,正好是在車輪的正前方,如果車主在車中間"吃不住"下滑的車,車輪就會直接蹍著“拉飛娃”的腿和腳。這種事在沙河鋪一帶時有發生。被蹍傷的“拉飛娃”是沒有人管的。車主以你不能再拉車了,一走了之。“拉飛娃”隻能坐在路邊的地上啼哭,沒有人管,那是真的。也有好心的大人隻會說,拿點香灰止止血吧(香灰是敬神燒香的灰)。每當我出外拉車,媽媽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出點什麽事。

      說來也奇怪,在我們這樣小小的 '拉飛娃' 之中,居然也出現個'頭人' 來管我們,每天都得給他交納 '出工錢' 。這個頭人是個大約十四歲左右的男孩。他身碩體壯,滿臉橫肉,滿口髒話。身邊還有兩三個打手。他們要武力樹威,首先拿我開刀。我又是那種不怕欺負,不吃那一套的人。我掙的錢別人休想搶走,打架嘛,誰怕誰?有一天我剛到車站,他的打手狗腿子叫我去見他,我不理釆,還頂撞他們。於是他們幾個一起,當眾把我打得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們真的用我立了威,那些“拉飛娃”真的害怕了,每天乖乖交納"出工錢"。這就是那種窮人打窮人,窮人欺淩窮人的社會現象。在美國我們常見到黑人欺負黑人的現象。我想不通,為什很少見到有錢人鬥有錢人,而窮人鬥窮人卻很普遍,這是為什麽?或許是因為富人比較少,窮人比較多的緣故。或許有更合理的解釋。這天我分文未掙,很晚回家,母親見我疲憊的樣子,判定我是在外麵打架去了。那個時候,我們這邦窮孩子,因為受了欺,常常會結邦成夥打群架。我是個把信任看得高於一切的人。既然判我是打架去了,我就不會再解釋什麽。我沒吃任何東西就上床睡了。幾年以後媽媽才知道我被人打的事情,還責怪我不告訴她實情。我能告訴她什麽呢?她也不想想這是為什麽?她一個人能擔得起這個五口人的家嗎?對孩子不信任,是一個日子過得太難的母親自然而然產生的,因為存活不易,處處都在防備。生活的難過,人不會有冷靜的時候,她怕我去參與打群架,做壞事。

      第二天,我照常去東站,但是沒有人用我。還有人問我, "還硬不硬?”掙不到錢,我就不想回家。在外麵到處浪,我喜歡鄉下,就在鄉間的河溝裏玩。兩天沒吃東西了,心裏餓得慌,以為河裏有魚有蝦,一個下午在河裏玩,沒有抓到任何魚蝦。看見田坎邊的青豆,認定這青豆一定好吃,摘了一把放在嘴裏,十分難吃。眼淚流出,還對自己說:“掙不到錢,我有什麽辦法呢。” 掙不到錢,我恨透了掙錢的事。天快黑了,我悄悄回去,上床睡了,媽媽也裝著沒看見。肚子餓,很難入睡,心想不能再去東站了。第三天,我躲在八裏莊與府青路交口處等車子過來。過了好幾輛車都有“拉飛娃”。快沒有信心時來了輛沒有拉飛娃的車,我上前問要不要我,車老板說,去南門大橋兩毛錢。我二話沒說套上絆繩就拉,才走十幾步。車主將車停下,輕聲問:“你吃過飯沒有?” 正常情況下這是罵人的話。當我聽到這話時,我淚水流下,我已經是第三天沒吃東西了。當我挎上絆繩開步時,腳是飄的,頭上直冒冷汗。心想,真不該拉這趟車。車主拿出鍋魁給我,讓吃了再走。他又一次問我吃過飯沒有,我沒有回答他。他說我,曾經給他拉過車。還說看得出你好像昨前天就沒吃東西了,這樣拉車是在玩命。他聽說過我在車站挨打的事。約我下一天還在那地方等。總算遇到了好心人,在我處於困境時,他拉了我一把。這樣連連跟他拉了半個多月,每天都能掙到七八毛,真的是很不容易。那時一斤豬肉才二毛六,在媽媽看來己經很不少。有一天拉車回來,母親為我買了一兩酒一盤涼伴兔肉,我眼睛直楞楞地看著這些,心中冒出一股怒火。心想掙不到錢時連一口冷飯都沒有,才掙了一點錢就吃呀吃的。這時母親還催促 “ 快吃呀 ”,我一下子把酒菜全倒在地上。母親當然不解這是為什麽,她哭了,說要打我。我立即抬了長櫈,爬了上去,"打呀!" 我說。母親邊打邊哭,我沒掉一滴淚。幾天以後,陪媽媽擺地攤時,她問我倒菜的事,我說:“當我拉車回來的路上,肚子很餓時,我在鍋魁鋪門前看那些擺出的鍋魁一兩個時辰不肯走,手裏抓著錢,一個鍋魁才兩分錢,我舍不得買,我知道家裏沒有錢。”“我不想喝酒吃肉,隻希望不餓肚子。” 媽媽掉下了淚,“那次真不該打你” 。

多年以後我才領悟到,人在困惑時需要有一點私人空間,讓內心的痛苦釋放出來。那時的我,在掙不到錢時,常獨自一個人稍稍地躺在床上,對著牆壁靜靜地流淌著眼淚。慢慢地進入自己的夢鄉……,一點點私人空間無論對大人還是小孩是多麽的重要。內心的痛苦當時是不願讓人知道的,而又需要稍稍釋放。

      遭遇拉車的困境之後,我恨透了掙錢的事。一有空閑就去青年路的地攤上看那些舊書。看了一些蘇聯的偵探小說和一些科普讀物,什麽汽車的故事、火車、飛機的故事。慢慢地糢糊地覺得:"那些有趣的故事,都發生在很遠很遠 的地方" ,"遙遠的地方一定有更多有趣的故事" 。我還認定,這個成都是世界上最壞的地方。長大後一定要離開這裏,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初中二年級的暑期,我跟那個大人出遠門拉車。是去"名山"縣,回來繞道去大邑縣,來回十幾天。一共有六輛車同行,六個孩子和六個大人。走那天,母親對那個大人說:" 他實在太小,真不該讓他出遠門……" 車隊一大早就出發,到了紅牌樓才吃早飯,我們每人兩個鍋魁、一碗冷水。吃飯時大人對我們說:" 今天天熱,在路上不要喝水,喝水多出汗也多,出汗多人會虛脫,大家忍著點,吃飯時有水喝,要聽話才好。" 同路的張二娃帶個大水壺,一路上喝個不停。車隊到雙流,他往地上一坐就躺下了。我們休息片刻就要出發了,他的車主叫他起來,他不理采,罵他幾句他也不回,我們去喊:" 二娃哥起來走吧! " 他輕聲回道:" 你們走吧,我不行了,不要管我。" 隻見他臉色芲白,嘴唇發汙漸黑,他可能真的有事。車隊丟下他,默默地離開了雙流。路上沒有人說話,靜靜地走在大太陽下,顯得今天特別的熱,行路十分辛苦。到了" 雙河口 " 我們吃了中飯,氣氛稍有鬆弛,我們幾個稍微說了幾句話,誰都沒提二娃哥。下午五六點車隊到" 兩路口 ",在場口的客棧住下。客棧門口的大紅燈上寫著 " 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看了這個,我想這是告訴人們做事都要有個準備才好,覺得這話說得真對。晩飯,對這些主要出力的大人很重要。他們都是民國時期的政府工作人員,有文化,吃飯很講究,自己炒菜。吃飯前洗臉洗手換衣裳,吃飯時慢慢品嚐自己做的菜。吃完飯就開始講故亊。一個會說英語的還給我們講說英語笑話:“來是came,去是go,一進門來open the door, your father就是我" 並解釋給我們聽。我們幾個就互相取笑:" your father就是我 "然後哈哈大笑。跟他們拉車不僅不覺得累,還感到愉快。他們是一些餓不得、累不得、熱不得的人。拉車不到兩個時辰,就要找個涼快的地方歇一歇。一遇到稍大一點的河溝和有水車的地方,就要下河抓魚,抓到魚就在河邊烤來吃。在我的眼中,這是一段美好時光,有吃有玩還掙錢。當然我們是遇到了他們幾個大人。要不然拉車還是很辛苦的亊。

      回成都後,我們幾個去到放心不下的二娃家。他的父親像沒事一樣說:" 二娃已埋了好幾天。死在雙流的馬路邊,死了也好,死一個人,少一張嘴,少個負擔" 他母親也是無悲痛的表情。讓人感到這家人己經冷過頭了,太冷太冷。實際上,許多窮苦人的家,是不會有溫暖的感覺。孩子們都不愛這樣的家,不愛這樣的地方,盡管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愛家,愛故鄉,不是人人的天職!真的,不是每個人的天職!該如何存活下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的感受是不同的。誰也沒有權利,讓別人的思想合服你的願望,思想不是可以強行灌入的。對窮苦的孩子而言,他的想法,他的情感,他愛什麽,不愛什麽,是生活逼出來的。他們沒有歡樂,隻有哥們義氣。這義氣,也可能會成為社會的禍根,生活沒有盼頭啊!生命就變得無所謂的了。

      那年頭,那樣的窮苦人家,不把家裏死個人當回亊,更不會有人去追究死亡的原因。終日肚子空空的,活著就是受罪。誰會覺得生命是可貴的呢?更何況窮人家的孩子總是有不少的病。生病也不會看醫生。一說到要錢一切都免了。我也常常想不通:人這樣活著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我想不明白啊!

      這幾年的“拉飛娃”的生活是有苦又有甜的。我不喜歡憂憂愁愁的日子,也不喜歡好日子太多的生活,最想的日子是平平的過,像大家一樣勉強度日,我就滿足了。那時就學會了一種虛幻的思維方式:不把苦日子當苦日子,不把一時的甜當成真正的甜。我常常對自己說:好吃的少吃點,不好吃的也要吃一點。我“悶”出這麽個道理:“貧困,如果僅僅是物質的匱乏,努力改變它。不要讓精神處在困倦中。如果我們去接近大自然,去愛山水田野,我們就會失去那些困惑,苦悶。會得到自己最缺的那種快樂。要知道,窮人可以像富人一樣望山看水,山水田野處處都在,不花金錢,就能接近它”。我有這樣的感受:在去 "名山" 縣的路途中,要渡新津的大河,河上有一支巨大的木船,它可以將我們的六輛架子車一次裝載完,船的桅桿是與一根橫垮大河兩岸的竹編麻花繩相連。大船在巨大的衝浪中靠這條竹繩和眾多船夫“吆嗬”著,平安渡過。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人與大自然如此接近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每當我困惑,痛苦和精神極度不安時,新津渡的大河,那條粗大的竹編麻花繩,那河水的巨浪和那些船夫們的“吆嗬"聲,這些情景,細細的呈顯在腦海中。就像我在"夜路"中說到的胡琴聲川戲聲一樣,我忘掉了怕,我忘掉了不愉快的一切。大自然就這樣解出了精神上的痛苦。當我回想往日的時光,那貧困的童年時,我能感受到大自然給予我生命的力量。我愛大自然,它讓人感到真切,能讓人心境處於寧靜!大自然才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命根!我們渡過了大河,我們得到了繼讀存活下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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