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四十七)

來源: 惠五 2018-07-15 16:03:4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6879 bytes)

                    (四十七)

驕陽似火,麥浪滔天。金黃色的麥秸禁不住沉甸甸的頭,綴得個個歪著脖子,向人們求救著。繁忙的麥秋暫時堵住了人們勤勞的嘴,這兩天人們為了收割,把閑聊的時間都用來磨刀了。一年一度的麥收在農家就像節日,所有的人都緊張地忙碌著,每人都至少準備兩把磨得鋒利無比的鐮刀。不但場院裏打掃得幹幹淨淨,路麵、院內、房前房後以及一切可以晾曬麥子的地方都打掃了出來,準備晾曬麥子。每到這個時節,人們最怕的就是下雨。

常二更是異常緊張,明天就開割了,隻要老天有三天時間不下雨,我就能帶著全村的人,把地裏的麥子全部搶收回來。三天,隻需要三天。頭天晚上常二觀望著天氣,心中默默地祈福。

天公作美,第二天依然是豔陽高照。晨霧一落,人們就像準備在起跑線上的運動員一樣,爭先恐後地幹了起來。隻見刀起麥落,聽不到人喊馬鳴,“唰唰”,到處都是這樣的聲音。我們五個知青在這要勁的時候就顯出不足來了,手勁拿不準,鐮刀走不穩,麥秸放不攏,紮捆也不實,就連割過去的麥茬都高低不平。速度就更不能提了,人家一彎腰這一猛子就紮到頭。我們幾個是三步一直腰,五步一抬頭。好容易湊夠一捆,捆半天才捆上,過一會兒不放心回頭一看,又開了,趕快跑回去再捆。常二割完一趟往回返時,在途中看到了我們,他走過來對我們說:“幹什麽有什麽的竅門,你們看著。”

他說著,把鐮刀舞了起來。隻見他左腿在前伸出,左手一攬,將麥子似緊非緊地攏在一起,斜抹碴地一蹭、一摟,麥子就倒在了地上。他順手往左腳麵上一捋,同時左腳向前一趟右腳隨著跟進,左手又已伸出,三下兩下就已經夠了一捆。他右手放下鐮刀,左手把麥子卡在了左手與左腳之間,右手從中掐出一撮麥秸的下半截,左腳尖向上勾起的同時右手掐著那撮麥秸,在中央繞了一圈;左手又掐一撮麥子的上半截,右手圍著左手繞了兩繞,將右手的麥秸折在左手掐出的那一小撮麥子下,左手再向下一壓,一捆麥子就結結實實地躺在了地上。這一係列動作輕鬆熟練、有條不紊,他連續做了三遍,讓我們完全看明白了才離去。我們照他的指點做了一會兒,速度加快了許多,半天下來,我們似乎已經是老農了。

不但連續三天沒下雨,而且是一天比一天晴、一天比一天熱。麥子順利地搶收完了,老鄉們鬆了口氣。奇怪的是,今兒家家都跑到大門外吃飯來了。小孩子每人端個藍邊碗,大人們的那碗可真嚇人,不是端著、而是用整個手托著碗底。那碗是大海碗,像個小臉盆。我們正在納悶,二嬸端著一個大盆向我們走來,後麵跟著建娃和小妞妞。

“今兒麥子搶收完了,家家都樂得吃過水麵。這新麥子有著落了,人們才敢吃白麵。不然都得留著,新年春節才能動,萬一碰上災荒,就過不上好年了。我給你們擀了一大盆兒,不知道夠不夠?走,到你們屋裏去。”她說著徑自向我們屋裏走去。

我們這才明白,為什麽今兒鄉親們都高興地托著大海碗,跑外麵來吃飯。那是告訴你:我家吃白麵了!

建娃捧著幾根黃瓜,一溜小跑搶先進了屋,小妞妞手裏端著一小碗芝麻醬,漓邋歪斜地跑著想搶在前頭。幸虧那是沒兌水的芝麻醬,要是兌過水攉好的,準得灑得滿世界。

進屋一看,好家夥,二嬸擀了一大盆麵,足足有四五斤。

“快燒火下麵。再上井裏挑挑兒水來,剛打上來的涼,好過水兒用。”二嬸把麵盆放在炕上,對我們說。

我們按照二嬸的吩咐,分頭做了起來。二嬸把妞妞手裏的芝麻醬拿過來,放上鹽後一點一點地邊兌水邊攉了起來。侯和平把黃瓜洗淨,剛要拿刀去切,二嬸說:“這是剛摘下來的,你看還頂著花呢。別切,就整根攥著吃吧,一沾刀就去了鮮味。你們也嚐嚐這‘四鮮’裏的一鮮。”

“那其它三鮮是什麽啊,二嬸兒?”劉馳在院裏燒著火問道。

“頂花兒的黃瓜,謝花兒的藕,新娶的媳婦,頭一宿。”二嬸笑著說。

“頂花兒的黃瓜,謝花兒的藕,新娶的媳婦頭一宿,這才三個呀,還差一個呐?”劉馳回過頭來,說一句掰一個手指頭地說。

“後邊那一句是倆。”二嬸嚐著芝麻醬,頭也沒抬地說。廖馳一邊燒著火一邊琢磨,還是覺著不對。他平時不愛說話,但要是碰到不明白的事,是非得打破沙鍋問到底的。

“二嬸兒,我還是不明白,這新娶的媳婦頭一宿,不就是一回事嘛,怎麽就算成了倆了呢 ?”

“你看,新娶的媳婦,這娶媳婦是不是一個新鮮呢?”二嬸站在屋門那兒,也對著劉馳掰著手指說:“這頭一宿——嗨,跟你說不明白。不說了,咱走了。”

二嬸回頭拉起妞妞,低著頭走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劉馳茫然地看著二嬸離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他若有所思地燒著火,鍋都開了,他還添著柴火不下麵。突然他站了起來,喊道:“咳,我怎麽這麽笨呢!不行,我得找二嬸兒解釋一下兒去。”

他抬腳就往院外奔去。

“劉馳,回來!”我大聲叫住了他:“你沒必要為這事兒特意跑去解釋,那倒越抹越黑。再說二嬸兒也沒說你什麽啊!”

劉馳慢慢地走回來,說:“我怕二嬸兒以為我明知故問呢。”

“鍋都開了這麽半天了,還不下麵?”侯和平說著把麵放進鍋裏。劉馳又往灶裏添了把柴火。

李金林挑水回來了。我倒了一大盆涼水把麵撈在盆裏,又換了兩次水。第一口一吃下去就像冰鎮過的一樣,涼到了心裏,再咬一口黃瓜就口大蒜,香極了。那黃瓜鮮得直竄心扉,二嬸擀得麵條又細又筋鬥。怪不得農村人吃不著什麽好東西,身體卻很好,這和總吃新鮮的東西有很大關係。就說這芝麻醬涼麵,在家時也沒少吃,可從沒吃出過這味道。我們每人都吃了兩三碗,直到撐得實在吃不下了,才放下了筷子。屋裏太熱了,我們吃飽了跑到外麵乘涼。小風一吹,嘿!真舒服。

常二手裏攥著把魚叉,背著魚簍子從家裏出來,正好和我們走了對麵。收完了麥子,他的臉上有了笑意。

“隊長,您這是幹嘛去呀?”李金林向他打招呼。

“叉魚去,你們去嗎?”常二今兒看上去心情很好,“你們會水嗎?會的話可以去遊泳。”

侯和平說:“會是會,就是沒遊泳褲衩兒。”

“你們城裏人就是事兒多,這荒天野地的,穿啥褲衩兒啊。馬上天兒就黑了,女人家誰跑那兒去呀。就是去了,不到你跟前兒也看不見啊。”常二邊說邊向村外走去,我們一想也是,便追了過去。

知了“熱呀——熱呀——”起哄般的歡叫聲剛隨著西沉的老爺兒停息下來,青蛙便為了嬋娟姑娘的盛裝出現而爭相“呱呱”地放聲歌唱了。油葫蘆“嚕嚕嚕嚕嚕嚕”的叫聲像銀鈴,蛐蛐“嘟嘟嘟——嘟嘟嘟——”好似金鍾。就連蘆葦叢中早已歸巢的水鳥也被它們的合唱激起了施展歌喉的欲望,“咕呱——咕呱——”地承擔起高音部分。大自然巧妙地把它們糅合成一支龐大的交響樂團,月亮姑娘站在雲端靦腆地指揮著,清澈的河水“嘩嘩嘩”低聲伴唱。微風吹過,茂密的蘆葦隨風扭動,在這美妙的歌聲中翩翩起舞。稻地裏的禾苗也在為它們精彩的演出熱烈鼓掌,小河邊一片歡悅的海洋。

這小河裏有座水中橋,剛建時它在水麵之上,不知是地基不實,還是近幾年水漲了,如今已經沉在水中離水麵有半尺了。

常二在水裏來回遊了兩趟“狗刨”後,光著屁股站在了橋上。我們幾個舍不得離開這清涼涼的河水,盡情地暢遊著。我有好久沒這麽痛快地玩兒水了,一會兒蛙泳一會兒仰泳,直到沒勁了才站到了橋上。他們幾個正圍著常二的魚簍子看,原來常二已經叉到了兩條魚。我也圍過去看,常二看了我們幾個一眼,說:“你們城裏的小子這玩意兒怎麽個個兒都那麽小,縮縮著往上支楞著,咱村兒裏的小子個個都低拉當啷的。”

“都像你那玩意兒,跟條死蛇似的在那當啷著,多不方便呀,穿褲子都得穿三條腿的。”廖雷笑著說。

我們幾個哈哈笑了起來。常二正往他自己做的魚鉤上放魚餌,他笑罵道:“就他媽你小子嘴能說,看我不把你——”

他倆手拿著東西騰不出來,便抬腿去踹廖雷,廖雷急忙一躲“撲通”一聲掉到了水裏。常二也因小橋上麵布滿了青苔,滑倒在橋上,逗得我們都笑坐在水中橋上。

“撲棱——撲棱——”可能是廖雷掉入水中的動靜驚動了一隻水鴨,它驚恐地飛起來。常二把他手中的魚餌魚鉤給了我,向水鴨子飛起的地方摸了過去。

我接過魚鉤,仔細一看,他這魚鉤很特別,一根牛筋繩上拴了許多帶倒刺的小鉤鉤,一端綴著一個鐵坨子。我才知道原來叉魚是用這個把魚引來的。常二捧著三個水鴨蛋回來了,他把水鴨蛋給了我,將魚鉤拿起,上好魚餌,把它放在水中的橋麵上,左手拿個手電筒照著,右手舉著漁叉,目不轉睛地看著。

“嚓”地一聲,常二手中的魚叉戳向了水中,水麵翻起水花,常二一隻手把不住魚叉,大叫著:“快來幫我拿著手電,是大魚,一條大魚!”

我急忙跑了過去,接過手電一照,好家夥,這條魚有四、五斤,它正玩兒命地掙紮著。

常二倆手摁著魚叉,向下刺去,用雙手摳住了魚腮,對廖雷說:“扶著漁叉,跟著我的勁兒走。”

一條大魚抱在了常二的懷裏。魚簍裏都放不下,常二用一根蘆葦杆穿過魚的兩腮,然後遞給劉馳,“別鬆手啊。”他說。

能叉到這麽大一條魚令大家興奮不已,常二心滿意足地和我們坐在水中橋上休息。光著屁股在河裏坐著,我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清涼的河水沒過屁股,捧起一捧河水往頭上一撩,涼爽無比,十分愜意。

“哎,那小魚兒還戳我屁股呢,真好玩兒!”廖雷叫了起來。

可不是嘛,要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就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一下一下地刺著你,不疼,隻是讓你激靈激靈的。

“怪不得你們愛光著屁股遊泳呢,又減輕阻力又能招來魚蝦。”我開玩笑地對常二說。

“是啊,光著身子是這麽舒服。可要把心光出來就難受嘍。唉!”常二唉聲歎氣地說。我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感慨,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接這話茬。

“你們說,這有良心的人是不是就是好人?”常二臉看著天,忽然提出這個問題。

“這還用說,當然是好人。壞人哪兒來的良心呢!”廖雷理所當然地說。

“要我說,沒良心的人都是壞人,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但有良心的人就是好人卻很難說,至少他不一定會被別人說成是好人,或者這個社會不見得說他是好人。再或者,他還沒有一個能讓別人看到他是好人的機會。”劉馳雖然很少講話,但一旦說出來,總帶著幾分哲理。

“那你說,這機會是自己找的還是社會給的?”常二似乎對劉馳的見解很感興趣,繼續問道。劉馳一時沒有回答上來。

“人對事物會產生反應,這個反應所得的效果好與壞,主要看事物的本身與他人、社會有沒有利益衝突。比如說,你在地裏坐著怕髒了衣服,或者怕地上潮濕,就隨手拔掉一些草墊在屁股下。這就不存在與他人、社會的利益關係,也就無所謂好與壞。但如果你為了自己的衣服不髒,或是為了自己的屁股不涼而坐在別人身上,或是拔掉地裏的麥子、稻穀墊在屁股下,那麽人和社會就會對你的舉動給予好或壞的定義了。如果草離得很遠你還是去拔草來墊,而沒有去拔麥子稻穀,這塊地隻能坐一個人但你讓別人坐或者主動坐下麵,那你無疑是好人。所以我覺得,不存在什麽機會不機會,機會也不是自找或是誰給的。對任何事,人都會自然露出本相的。”

我的這套謬論使常二陷入了沉思,他用手撐著腮幫子,側躺在水裏望著夜色,不再說話。

夜色是那樣地模糊,大地籠罩著茫茫夜霧。我望著家鄉的方向,輕輕地唱了起來:

 

“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美麗的古城嗬,莊嚴雄偉的北京我的家鄉。啊,壯麗的天安門多麽雄偉,閃爍光芒,寬廣的長安街晚如白晝燈火輝煌。

告別了媽媽再見了家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進入曆史的記載,一去不再來。啊,今後的道路是多麽曲折多麽漫長,生活的花朵開放在僻靜的異鄉。

當我吻別了你,心愛的姑娘,擦幹你臉上的淚,去掉你心中的憂愁,千萬別把我忘。啊,心上的人離別了你,去向遠方,愛情的花朵永遠開放在心房。

迎著太陽起伴著月兒歸,繁重的體力勞動是我神聖的天職,我的命運。啊,用我的雙手修遍地球改造宇宙,一日的勞累半夜的辛酸哭濕了枕頭。

親愛的爹娘請您莫悲傷,孩兒離家遠去,再不能陪伴著爹娘,陪伴在您身旁。啊,爹娘想孩兒,孩兒想爹娘淒慘又悲傷,何年何月才能夠見麵,才能夠重聚一堂------”

 

寂靜的河邊,漆黑的夜色,悲涼的歌聲,迷惘的心靈------這一切使他們幾個不自覺地沉浸在我的歌聲裏,大家都眼含熱淚,想著各自的家庭和前程。

忽然,廖雷竟像小孩一樣哇哇慟哭起來。他想起從一九六六年到現在,他一點都不知道有關他父母的情況。他哭得那麽傷心,淚水嘩嘩地順著兩腮流到身上,與河水融合在一起。我們誰也沒有勸他,這是插隊以來他第一次哭。每當我們在一起聊天時,隻要一提到父母他立刻轉移話題,今天他能為父母流淚,也算是盡了一點孝心吧。雖說寸草之心難報三春之暉,但這痛苦的淚水多少訴出了一二。讓他哭吧,讓他把平時封閉得嚴嚴實實、無法倒出的苦痛、酸楚和委屈,從這憋破的裂口中噴出吧。

“唉,讓貧下中農教育你們?我倒是貧農呢,我拿什麽來教育你們呢?我就是那個怕涼、怕髒、為了自己坐在別人身上的人啊!況且那人還是死人呀。我真是昧了良心,我那良心讓狗吃啦!”常二突然發出聲來,而且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高,好似狼嚎。

我們全被他異樣的神情驚呆了,不知所以地看著他。他注意到我們異樣的眼神,似乎想起了什麽。他尷尬地穿上衣服,拿起魚叉,背上魚簍,什麽也沒再說,獨自向村裏走去。

 

麥子從地裏搶回到場院隻是豐收的一半。今年麥子長得不錯,但嚴格說,隻能算是豐產,要真正做到豐收,還要麥子上場、脫粒、揚場,最後把麥粒曬幹後收到糧倉。

今年這老天爺真是作美,一連十來天,老爺兒都是笑著來樂著走,真是可著勁地讓你豐產又豐收。說是人定勝天,在這會兒給你連下個三五天雨,把麥穗都泡得發黴,人再努力也是白搭。

這幾天,社員們心情好,個個幹勁十足。脫粒的脫粒,垛麥秸的垛麥秸,揚場的揚場,整個場院裏一派繁忙景象。麥殼、塵土隨風飛揚,落得人們滿頭滿臉。汗水和著灰土往下一流,黑一道白一道的,每個人都跟斑馬似的,張嘴笑時那一口大黃牙這會倒顯得白多了。

王春兒的大紅這次出盡了風頭。它可能是老拉車,拉膩了,今兒讓它拖著個大石碾子在場上轉,它顯得很高興,加上人們的歡聲笑語鼓動得它興奮極了,昂著頭拉著大石碾子,在麥穗上來回碾壓著,不時地發出“噅噅”的叫聲。

我們幾個知青負責翻捯麥秸、堆掃麥粒。當我們再一次地翻麥秸時,李金林不小心用杈子刮破了廖雷的腳踝,血流不止。王春兒讓廖雷去老於頭那兒上紅藥水。廖雷到了豬圈,對老於頭說:“於大爺,您那兒有紅藥水兒嗎?我腳腕子破了。”他抬起腿來給老於頭看。

“幹活要小心啊。自個兒上屋拿去吧,就在窗台兒上。”廖雷剛要去,一想不對,便說:“我自己去?您屋裏不是有------”

“怎麽,怕我屋裏有狼,叼了你呀?叫你去你就------哎,你回來回來!你給我老實說,你剛想說我屋裏有什麽?”老於頭忽然覺得廖雷的話有問題,便叫住了他,追問起來。

“我------我沒怕什麽,我就是隨便一說。”廖雷囁嚅地說。

“不對,你前一陣子是不是在我屋門外聽到過什麽?你說的話沒事兒,要是不說,今兒我可饒不了你。”老於頭緊逼不放。廖雷一想:說就說,反正又不是成心的,再說我正好問問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

“那好,我說,但我說實話,您也得說實話。”

“行,隻要你先說出來,我一準兒說。”老於頭說完了又有點後悔。

“前些天修豬圈牆的時候,有一天我們來得早,您不在。我還以為您沒起來,去叫您時聽到您屋裏有女人說話。不是我一人,我們幾個知青都聽到了。”廖雷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偷聽,把我們全賣了。

“哦,你們和別人兒提過這事兒嗎?”老於頭有些擔心地問。

“沒和任何人提過,您放心吧。”廖雷趕緊討著好。

“你快上藥水兒去吧。”老於頭看到廖雷的腳腕子在流血,就催他快去。廖雷跑去上完藥水,回來說:“您給我說說吧。”

“說啥呀?”

“說那女人是怎麽回事兒啊?”

“唉,這事兒提起來話長了------”老於頭坐在豬食槽子上挖了袋煙,給廖雷講了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

老於頭從小沒上過學。十一歲那年,他爹得肺癆死了,他和老娘相依為命。十三歲那年,他已經像大人一樣,沒有一樣農活拿不起來。一天,他去村外打豬草,又見到那個白白瘦瘦的小丫頭在挖野菜。於是他和以前一樣,總是圍著那小丫頭的四周打豬草。

她長得很喜興,瓜子臉上一對笑眼,笑起來倆眼彎彎的,像月牙兒。她的笑很打動人,看到她笑的時侯你要是不笑,那你臉上的肉就是納鞋底的布——漿過了。可她一看我跟著她笑,就馬上收起笑容,月牙眼立馬就成了十五的月亮——圓了。眉尖往上一挑,小嘴抿得緊緊的。她以為這樣,我就不敢看她了,其實她這樣更可愛。回回都被我把她給看跑嘍,每次她氣得跑掉後,我都後悔得罵自己,叮囑自己下回悠著點。可每次都是一開始還記著,一會兒就忘了,越走離她越近,沒有草我手裏的鐮刀還瞎揮著。她一看到我這樣,就憋不住笑了出來,然後就是我看她笑,也看著她傻笑。她一繃臉,挎起菜籃子就走,我又是捶著自個兒的腦袋後悔。這樣反複了無數次。

今兒個我不斷地叮囑自己,千萬千萬別再笑走了她。對,要想我不笑就得別讓她笑,我提醒自己不要出引起她笑的差錯。我一下一下地割著豬草,隻用眼角不時地瞄她一下,不給她笑的機會。“啊!”忽然她大叫一聲,嚇得坐在地上往後退著,小臉煞白,倆眼驚恐地盯著前方。

蛇,肯定是蛇!我立馬想到了。我攥著鐮刀,飛快地衝上去,想擋在她的前麵,忽然想起蛇在盯住一個目標時,對其它方向的動靜是不大留神的。我便從側麵繞了過去,真是一條蛇,而且還是毒蛇,從它那三角形的腦袋上我能肯定。它有三尺來長,大拇哥粗細,在毒蛇中已經是相當大了。我隻聽老人們講過,說它叫響尾蛇,毒性很大,被它咬了一個時辰之內不把毒排出去,人就會昏倒,時間長了還會死人。近幾年這種蛇在這一帶已經很少見了。

這蛇正昂頭吐芯地向前探著。我離它隻有一大步遠了,它還隻盯著前方的目標,左右玄虛,尋找著進攻的機會。我知道蛇在真正攻擊前是要有那麽幾秒鍾一動不動。我沉住氣等它,一定得一下子置它於死地,不然我倆肯定會有一個人被它咬到的。它不動了,這一瞬間它像一根幹樹杈,紋絲不動地立在那裏。說時遲那時快,我像離弓的箭一樣躥了過去,“唰”地一刀向那蛇頸砍去。它的頭不知道被我削到哪裏去了,身子抽動著洇出血來。我長出了一口氣,低頭看那丫頭時,她已經嚇暈了過去。我急忙用草坑裏的露水拍她的腦門,輕輕地呼喚她:“妹子,妹子!別怕,蛇死了。你醒醒啊!”

許久,那丫頭醒了,她看了我半天才明白過來。見她醒了,我高興極了,剛一看著她笑,忽然想起來不能把她看跑了,就收起笑臉,低著頭說:“你可醒了,急死我了。”

她坐起來說:“謝謝你救了我,我叫苦麻兒。以後你就叫我的名字吧。你呢,你叫啥啊?”

“我姓於,我爹死得早,沒上過學,也就沒起名字。我娘一直叫我豬娃兒,聽我娘說,生我的那天我家的老母豬也下仔了,就叫我豬娃兒了。”我實實在在地向她說著。

“你為啥老低著頭兒,不敢瞅我?”她輕聲問我。

“我怕把你看跑了,我想多跟你呆會兒。”我還是不敢看她。

“咳,我那是成心的。你抬起頭來,我不會再跑了。”她誠懇地說。

我真地抬起了頭,她正彎著倆笑眼,甜滋滋地衝我笑呢。

打那兒起,我倆三兩天的就在那見會兒麵,我幫她挖野菜,她幫我打豬草,完事了就坐在那兒拉拉話。有幾天見不著,就跟缺了啥似的,心裏鬧得慌。一年一年地,我倆都長大了,就都有了心事。雖說誰也沒對誰說啥,但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她知道我非她不娶,我也知道她非我不嫁。思念之情煎熬得我倆都消瘦了,我唱的那句“十七的大姑娘摳,十八的小夥子捋”就是說那相思的心情。我幾次想對我娘提這事,一看我娘那病身子,便打消了這念頭。

一天,我娘看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說:“豬娃兒,你有什麽事兒就說出來,憋悶在心裏會把人憋壞的。”

不知咋的,那幾天我老覺著苦麻兒要飛了似的,脫口而出:“娘,我要娶媳婦。”

“唉,做娘的哪兒能不想兒子的婚事呀。我托了三次媒人,都因為咱家窮,我又拖著個病身子,沒人願意嫁過來。是我誤了你,娘對不住你呀。”我娘愁眉苦臉地說。

“不用您去托媒人,我自個兒相好了。”我借著黑夜說了出來。

“你自個兒相好了?你咋不早說呢?她是哪村的人家兒,都啥人,快給娘說說。”我娘驚喜地坐了起來。

“她叫苦麻兒,是西小營兒的,家裏就她和她爹。”見娘這麽高興,我一口氣告訴了她。

“哦,那她爹讚成不?”我娘急著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興許她還沒和她爹說。”我說完這話,心裏也覺得這事像破鞋——沒底。

“嘿,那你咋說相好了呢?”我娘掃興地又躺下了。

“我敢肯定是相好了,我倆三兩天見不著麵兒,就鬧得慌。她看我的那眼神兒就告訴了我。”我急赤白臉地解釋著。

“可那沒用,啥事都講規矩。再窮咱也得明媒正娶,不然她爹也不幹。要不,咱明兒托媒人,過去說說?”我娘說。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先和苦麻兒說聲好,就說:“您先別急著托媒人,我問問苦麻兒,咱再托媒人也不遲。”

第二天,我早早地等在我倆每次見麵的那棵大榆樹下。開始我還心急火燎地嫌老爺兒走得慢,誰知老爺兒已經到西山尖兒了,她還是沒來。這下我可真沉不住氣了,等老爺兒落了,她就不會來了。眼看日頭落下了山,我的心也往下沉了。

苦麻兒你幹啥去了?豬娃兒我等你來聽我一直想說、可又始終說不出口的那句話。你偏偏在這個時候不來了,我這心裏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莫非你變了心,不再想見我了?我心無著落地回到了家。接下來的十天,我天天都去大榆樹下等她,但每次都把心裏話留給了大榆樹。

那天我已經沒了心氣兒,感到再等在這裏也不會有結果了。那是一個少見的大雨天,我也不知道那會兒是什麽時辰。我看到厚厚的黑雲重重地壓在頭上,閃電接著霹雷,雷打得讓人心驚肉跳。我又不敢在大榆樹下躲避,那會被雷劈死的。頃刻間,大雨傾倒下來,澆得我透不過氣、張不開嘴,三步以外都看不見人。不知老天爺今兒為啥生這麽大氣,又將冰坨子拽了下來。那冰雹像小鳥蛋,砸得我腦袋生疼,滿頭是包。我急忙向大榆樹下摸去。一鑽進大榆樹的懷裏,我呆住了,眼前的人分明是苦麻兒,她蜷縮成一團,靠在大榆樹下。我以為是自個被冰雹砸暈了,要不就是眼花了?我倆手使勁抹去臉上的雨水再看,是她,苦麻兒。

苦麻兒在雨正大時來到了大榆樹下。她叫,無人理,喊,沒人應,但她堅信,豬娃兒會來的,她顫顫巍巍地等在了大榆樹下,盼望著我的到來。

“苦麻兒!”我大喊一聲,撲了過去。

“豬娃兒哥!你可來了。”

我倆第一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我摟著她瑟瑟發抖的身子,心疼地問她:“冷嗎?怎麽這些天都不露麵兒?想死我了。”

“不冷,我怕。我怕打今兒起,再也見不到你了。”說著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我正要和你說呢,我娘準備托媒人去你家說親!我娘可高興了,說咱家再窮,也得明媒正娶苦麻兒過門兒。往後你不但不會看不見我,而且是天天地可著勁地看了,我還怕你會看煩了呢。你高興嫁給我嗎?”我想說的太多了,高興得不知說啥好了。誰知她聽了我這話,哭得更厲害了,她肩膀一個勁地抽動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本說不出話來。我隻好讓她橫躺在我的懷裏,輕輕撫摸著她。

她終於能說出話來了。可她的這句話賽過剛才那驚雷,勝似這冰涼的雹子,驚得我魂飛魄散,打得我心中冒血。我腦子裏嗡嗡亂響,手腳冰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說她爹把她許給了後沙澗的王拐子,她死活不依,向她爹說了我倆的事。她爹立馬把她看在了家裏,上茅廁都鎖門,再不許她跟我見麵,隻等明天過門了。今兒下著這麽大的雨,她爹心想她這天兒不會跑出來找我,放鬆了對她的看管,她這才得空跑了出來。

“豬娃兒哥,你說句話,你倒是說句話呀!我早想好了,這輩子就跟定你了。你能把我帶走最好,不管沿街乞討,還是挖野菜吃,我苦麻兒都認了,決不後悔。要是你沒主意,我到了王拐子家就想法兒去死。即使一頭撞死,我也不會跟一個我沒見過麵的人結婚,更甭說他大我二十來歲,還是個拐子。”苦麻兒已經不哭了,她任雨水淚水在臉上流著,倆眼呆呆地看著遠方,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在自言自語。

“苦麻兒,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現在你就跟我走,先到我家跟我娘見個麵兒,我們再作打算。”我扶著苦麻兒,踉踉蹌蹌地朝我家走去。

雨停了,我倆淌著沒了腳脖子的雨水,濕漉漉地進了家門。我娘嚇了一跳,指著倆眼哭得紅腫似桃的苦麻兒問:“這是------”

我拿了件我娘的衣裳,遞給了苦麻兒,轉過身說:“你先把這幹衣裳換上,坐炕上歇歇。”

我自個也換了件幹衣裳,對我娘說:“娘,這就是苦麻兒。她爹明兒就讓她過門兒了,要嫁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拐子。苦麻兒不樂意,跑出來找我,我倆是死活不會分開了。打今兒起,她就是您的兒媳婦,苦麻兒,叫娘!”

“娘,”苦麻兒聲兒雖不大,但聽得出是打心裏叫的:“我從小兒就沒了娘,今兒看見您,我覺著是那麽親。打今兒起,您就是我的親娘。我一定會像豬娃兒一樣地孝敬您,給您養老送終,您就成全了我們吧。”

苦麻兒跪在了我娘腳下,眼淚刷刷地淌了下來。

“起來,孩子,起來。打你一進門兒,我就喜歡上你了,看得出你是個好閨女。但這事不是小事兒,你先起來,咱娘兒仨好好商量商量。”我娘扶起了苦麻兒,讓她坐在了炕上。

“娘,這事兒還有啥可商量的。苦麻兒樂意,我高興,您也喜歡她。咱娘仨往後一塊兒過不就結了嘛!”我對我娘說。

“要真這麽簡單,我還不樂死啦,上哪兒找這麽好的媳婦呀?我擔心她爹和那拐子找上門兒來。按規矩說,這大閨女一定了親,就是人家的人了,更甭說明兒就過門兒了——”

娘的話沒說完,我就不愛聽了,嚷道:“他找上門兒來又能咋樣,我不信他們還能把我吃了,大不了跟他們拚了。”

“這不是比胳臂粗的事兒,萬事拗不過個理字,沒理就不硬氣。不管咋說,人家拐子是明媒正娶,站得住理兒。”我娘的話著實讓我不愛聽,我更怕苦麻兒聽了泄氣,就喊道:“您這話不就是說,咱得乖乖兒地把苦麻兒送回去嘛!”

“娘要真這麽想,還和你們商量個啥呀。”我娘耐心地說。

“那您說,現在該咋辦?”我急忙問。

“隻有一個辦法,但就是不知道你們今後怎麽謀生。”我娘咬了咬牙,說:“如果你倆真地鐵了心地想一輩子守在一起,隻有背井離鄉,遠奔它方。”

我聽後,心中一驚,說道:“那您咋辦?您一個人怎麽熬啊?”

“做娘的哪有不為兒女著想的,隻要能成全你們,做娘的死都不在乎,何況受點兒苦呢。”我聽了娘的話後心如刀絞,難受得跪在我娘的麵前說:“不行,娘。要走,咱娘兒仨一起走,我不能丟下您一個人。”

苦麻兒也跪了下來,我倆苦苦地央求著我娘。

“孩子,起來,娘活了這麽大歲數,已經是黃土埋了多半截身子的人啦,還能有幾天活頭兒啊。娘這一輩子都是按照老規矩活過來的,你爹死的時侯娘才二十多歲,為啥硬是咬著牙,一個人把你拉扯大,而不去改嫁呢?還不是受這老話地管束,想做個嚴守婦道的好女人。可這好女人的心裏酸啊,老腦筋雖然不一定都對,但至少不會被人戳脊梁骨。為啥要在臨死的時候讓人罵呢?二來,娘身子有病,在家裏怎麽著也能對付著多活幾年,到了外麵風餐露宿的不但給你倆增加麻煩,自己也遭罪。啥事都不能兩全其美,你們就別顧那麽多了。事不宜遲,你倆趕快收拾一下,連夜就走吧。”娘決心已定,催著我倆快走。

“豬娃兒,豬娃兒在家嗎?”隨著喊聲湧進來一大幫人,最前麵是王拐子和苦麻兒她爹。

“好啊,你個不要臉的死丫頭,我就知道你跑這兒來了。給我走!”苦麻兒她爹伸手去拽苦麻兒。

“住手!有我在,看誰敢動苦麻兒一下兒。”我挺身擋在了苦麻兒身前。

“喲嗬,你還有沒有王法啦?沒告你拐帶良家婦女就算便宜你了,明兒入了洞房她要不是姑娘了,我退了這門親事不說,還得找你小子算賬呢。你還想耍胳膊根兒?難道我帶的這麽多人是吃素的嗎?識相的趕快躲一邊兒去,別等老子動手,到那會兒,一根小繩兒就把你捆到衙門去。”王拐子風擺荷葉地走上前,陰陽怪氣地說。

“甭廢話,想動手就來吧,我豬娃兒還沒怕過——”我話沒說完,我娘站在了我前邊:“你們誰是苦麻兒的家人?我有話說。”

“我是她爹,有啥話衝我說吧。”苦麻兒她爹拍拍胸脯。

“苦麻兒這麽大的姑娘了,明兒就過門,您這麽興師動眾地鬧得滿城風雨,不怕敗壞了閨女的名聲嗎?她不過是來向豬娃兒道個別,你們何苦往自個腦袋上扣屎盆子呢?”娘的話說得苦麻兒她爹和王拐子麵麵相覷,無言以答。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苦麻兒,是好孩子就和你爹回家去,萬事不能跟命掙,認命吧!”娘摟著我的胳膊,衝苦麻兒使著眼色。苦麻兒依依不舍地走了過去,被王拐子那幫人簇擁著帶走了。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王拐子天生倆腳背著地,走起路來使勁地朝兩邊晃著。不知道的以為他和誰都是熟人,離老遠就好像在打招呼。他四十多歲了才娶上苦麻兒,本應拿苦麻兒當回事的,可一看苦麻兒婚前往我家跑,把身上的缺陷就帶到了心裏。又聽別人攛掇說,這樣的媳婦就得打,一入洞房就先是一頓臭揍。幸虧苦麻兒還是個姑娘,要不光為這,就得打死苦麻兒。他怕苦麻兒跑了,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就把苦麻兒捆在凳子上。出門回來看到凳子挪了地方就打苦麻兒,說苦麻兒還不死心。自打到了王拐子家,苦麻兒沒有一天不挨打的。一來二去,王拐子打順手了,但分心裏有點不痛快就拿苦麻兒撒氣。打得苦麻兒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兒,青紫紅腫是常有的事,這兒還沒好那兒又腫了。苦麻兒一聽見王拐子的聲音就哆嗦,打從跟了他,苦麻兒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那倆月牙兒都衝上了。

好日子、賴日子都得過。沒有了苦麻兒,我的心也死了,再沒想過找媳婦。一年又一年的,就這麽混過來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小日本占了咱北平。那些天,就聽著南邊盧溝橋一帶炮打得轟轟地震天響,咱中國軍隊真不含糊,二十九軍的官兵個個英勇奮戰堅守北平,保護咱老百姓。聽說還戰死了一個副軍長佟麟閣和一個師長趙登禹。可最後,還是因為小日本的火炮太厲害了,失了北平。一聽說咱作了亡國奴,日本人要騎在咱頭上作威作福了,鄉親們全急紅了眼。村裏家家都議論著,以前咱老百姓再苦再窮養著的那些官、兵都是中國人,不管咋說,至少是一個祖宗。要是咱累死累活地種下的糧食都供養了日本人,那不是喂狗嘛。村裏的小夥子們個個都爭著去當兵,保家衛國。要不是我娘病得厲害,我也去了。

一天,我去城裏給我娘抓藥。回來時走到西苑,聽到路邊棒子地裏傳來微弱的叫喊,仔細一聽,是女人的聲音,像是在喊救命。我順著那聲音,向棒子地裏悄悄地摸了過去。看到一個橫粗楞壯的日本兵把大杆槍插在地上,正騎在一個女人身上發著獸性。我一下子怒火萬丈,縱身撲了過去。響聲驚動了那日本兵,我倆同時攥住了大杆槍拚命地奪著。幸虧他的褲子還沒來得及提上,妨礙了他伸腿伴我,不然憑他的力氣再加上受過訓練,我肯定會吃虧的。我趁他抬不起腿,狠狠一腳踢向他的襠下,他慘叫一聲跪在了地上。

“豬娃兒,是你!”這聲音太熟悉了。我回頭一看,竟是我已經不敢去想的苦麻兒。我這一愣神的工夫,那小日本把我撲倒在地上。他雙手死勁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用盡全身力氣想掙開,卻無濟於事。那日本鬼子勁使得眼珠子都快努出來了,手越卡越緊,眼瞅著我倆腿無力地蹬著地,就要不行了。瘦弱得一陣風都能吹倒的苦麻兒突然拔出頭上的發簪,狠狠地向那鬼子眼睛紮去。“啊”的一聲鬼叫,那小日本疼得雙手捂著眼睛,在地上直打滾。我再不敢放鬆警惕,立馬衝上去,舉起大杆槍,用刺刀對準那鬼子的胸膛猛戳下去,小鬼子吭都沒吭出來,就回老家了。

看著死在地上的小日本,我也渾身無力地坐在了地上。苦麻兒哆哆嗦嗦地跪在我身邊,說:“豬娃兒哥,咱得趕快躲得遠遠兒的,不然被鬼子發現就壞了。”

她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趕忙拽著她鑽出了棒子地,一口氣跑到了紅山口,才停了下來。

我和苦麻兒已經五年多沒見麵了,我拉她到山腳下背風的地方坐下,問她:“你怎麽一個人兒跑到西苑來啦?”

苦麻兒這幾年可變了樣兒,乍一看像三十多歲的人,比她實際年齡得大十來歲。她一歎氣,像個小老太太:“唉,別提了,這死拐子哪兒是人啊------”

原來這王拐子有個親妹子,嫁到了城裏,前幾天突然暴病死了。他妹夫帶信來,說這天出殯,讓娘家來人給死人梳理穿衣。頭天,王拐子趕著小毛驢、馱著苦麻兒進了城。說是那毛驢馱著苦麻兒,倒不如說是苦麻兒趕著毛驢、馱著王拐子。路上有人時是苦麻兒騎在驢背上,人剛過去王拐子就讓苦麻兒下來,他騎上去,苦麻兒念他腿不好也罷了。今兒出完殯,他們趕忙往回趕路,走到西苑時,不知從哪兒鑽出個日本兵,大槍一橫擋住了去路。王拐子“媽呀”一聲,嚇得從驢屁股上滾在了地下,直磕頭。那日本兵用刺刀挑著王拐子的衣服,嘴裏喊“八個雅魯,凱魯伊馬斯”。說了三遍又指指前邊,王拐子明白了是讓他滾蛋,他爬起來就跑。忽然又停住了,他爬著回來指指那毛驢,又指指自己腳,那鬼子點了點頭,讓他牽走了。他牽著毛驢,看也沒看苦麻兒,轉臉就跑了。那小鬼子一彎腰,扛起苦麻兒進了棒子地,任苦麻兒又喊又踹,他隻管脫了衣裳騎在苦麻兒身上做那畜牲的事。如果不是我碰巧路過,聽到了苦麻兒的喊叫,苦麻兒不知道被他咋糟蹋呢。

苦麻兒又向我說了這些年在王拐子家遭的罪,哭得成了淚人。最後她問我娶媳婦沒,我搖了搖頭。

“那你不打算娶啦?”她問我。

“咳,自打你那天從我家走後,我就再沒想過找媳婦。怎麽過不是一輩子。”我對她說。

“豬娃兒哥,你一定要娶個媳婦,不管咋說也是個伴兒。咱倆今生沒這個緣分了,你千萬別為了我耽誤了自己。為我,不值得。你這樣過下去我心裏得多難受啊。”她勸我道。

“到時侯再說吧,現在還沒這個打算。你現在咋辦?還是回王拐子那兒?”

“要問我,我當然不想回去。可我不回他那兒,又能去哪兒呢?”苦麻兒無可奈何地說。

“今兒好容易有這麽好的機會,那王拐子扔下你跑了,這會兒沒準以為你死了呢。你現在到我家去,他是萬萬想不到的。難道你真地把我忘了?”我終於憋不住了,說出了我的心裏話。苦麻兒聽了我的話,愣住了,她倆眼睜得大大的,看著我說:“這怎麽可能?我現在這個樣兒------我都作了人家五年媳婦了,今兒又被那日本鬼子給------豬娃兒哥,莫非你真不嫌棄我?就是你不嫌棄我,我也不能這樣兒做呀,我怎麽對得起你啊------”

我看她這麽羞愧、傷心,就抱住她說:“苦麻兒,我怎麽會嫌棄你呢?別說傻話了。你今兒要是跟我回家,你就是我媳婦,這輩子我決不會娶別人。”

苦麻兒雙手捂著臉,哀號起來:“老天爺呀,我上輩子做了什麽虧心事啦!讓老天這麽編排我,我有啥臉麵去見人啊!豬娃兒哥,你讓我在你麵前羞死呀。”

我使勁抱著她說:“苦麻兒,苦麻兒!別這樣兒,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得不行。可你要信得過我豬娃兒,心裏還有我,你就別這麽折磨自個兒。馬上跟我走吧,你豬娃兒哥的心一時一刻也沒變過。”

“豬娃兒哥,過去的這麽多年我一直不敢對你說,我隻盼著你能把我忘了,找個媳婦安心過日子。誰知道你還是這麽傻乎乎地等著我啊。多少個夜晚我喊著你的名字從夢裏驚醒,換來的是------王拐子劈頭蓋臉的一頓臭揍呀。”苦麻兒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倆肩膀兒上下抽動著。

這些年她是怎麽熬過來的啊,我心疼得不知道對她說什麽好:“得了,得了,苦麻兒,這些都過去了,往後你再也不會受這些委屈了。來,擦幹眼淚,咱回家了,啊。”

我扶著苦麻兒,慢慢地向家中走去。一進門就看見院裏那棵棗樹下拴著一頭小毛驢,苦麻兒扭頭就往外走。我還沒弄清咋回事兒,王拐子搖晃著從屋裏走出來,說:“苦麻兒你別走,你倆跑哪兒去啦?害得我在這像傻老婆等漢子似的。”

原來王拐子跑出去一段路,回頭一看,那日本兵和苦麻兒都不見了,猜到是進了棒子地,就停下來躲在一棵大樹後,偷偷地往這邊看著,他想知道苦麻兒最後的命運。他看到有一個人進了棒子地後,便也牽著毛驢,走近了些,伏在了棒子地裏。他清楚地聽到了一聲男人的喊叫,但他拿不準是那日本人,還是剛才鑽進棒子地的中國人的聲音,就伏在原地沒動。當那個人拉著苦麻兒,驚慌地從他眼前跑過時,他沒想到那個人竟是豬娃兒。他剛要喊他們,忽然想到那日本人咋樣了?便又趴在了那裏等待著。好久不見那日本人出來,也聽不到一點聲,他壯了壯膽,向剛才發出喊叫聲的方向悄悄地摸了過去。媽呀,他豬娃兒吃了豹子膽,敢打死日本人!他扭頭就往回跑,飛身上了驢背,馬不停蹄——不,是驢不停蹄地飛奔而去。他這會兒隻恨爹娘少給他生了兩條拐子腿,更恨這驢小步慢,生怕有人看到他後,和這事沾上一點瓜葛。他那動作哪裏像拐子,就如同那草上飛一般,一口氣跑到了溫泉。小毛驢似乎知道已經脫離了危險,抖抖渾身的汗水,步子慢了下來。王拐子敞開衣襟,抹抹汗水,慶幸自個的機智,動作的快速靈巧。“哼,我要是有兩條好腿,哪兒也不比豬娃兒差。那日本人我也敢------”他突然想到,苦麻兒此刻沒準兒正和豬娃兒在------

他本已經過了西小營,向後沙澗走著,想到這兒他勒轉驢頭,向蘇一二走去。他要親手捉奸,我手裏攥著你豬娃兒殺死日本人這說要命就要命的事,還怕你不乖乖地把苦麻兒交給我?你還得向我保證今後永遠不再和苦麻兒見麵。王拐子得意地在驢背上笑了起來,那拐腿不覺地挾緊了小毛驢的肚子。歇了一陣子的小毛驢以為主人又想讓它跑起來,便猛地向前衝去,一下子把毫無準備的王拐子摔了個大仰殼。王拐子坐在地上,罵著驢,抱怨著自己:“你這畜牲,我今兒咋這麽倒黴呀?日本人搶我老婆,連你這畜牲也欺負我?”

我一看見王拐子等在這裏,氣就不打一處來,我上前一把揪住王拐子的脖領子,舉拳就打。王拐子捂著臉喊:“豬娃子,你殺了日本人,我給你兜著,你還敢打我?”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你說啥?”我問。

“我根本沒跑,我------我是去找家夥,回來看到你已經把那日本人紮死了。你倆沒命似地跑,哪兒看得見我。我在後邊兒緊趕慢趕,還是不見你倆,隻好到家裏來找了。要不我怎麽放心,我怕你倆讓日本人抓走呀。”王拐子又話裏有話地補了一句:“不管咋說,咱都是中國人,咱隻要相互能過得去,我決不會賣了你,去討好日本人。”

“他王大哥呀,我家豬娃兒救的是你媳婦,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我娘嚇得央求著王拐子。

“您這是哪兒的話啊,我咋能那麽做呢?我正要謝謝豬娃子呢。大兄弟,我王拐子謝了。苦麻兒你個賤貨,跟我走!”他拉起苦麻兒就走,我娘馬上擋在了我前邊。

苦麻兒心裏太清楚王拐子了,若她不跟王拐子走,王拐子立馬會把我給害了。她走上前來,斬釘截鐵地說:“拐子,你也甭在這兒話裏有話地嚇唬人,我嫁給你五年多了,從沒跟豬娃兒哥見過一回麵。這次是老天爺指使著他救了我,你要是再存啥歪心思,老天都放不過你,必遭天打五雷轟。我告訴你,今兒打算讓我跟你回去也容易,你必須依我一件事,要不,我立馬兒撞死在這兒。”

說罷,她大步向院裏那棵棗樹走去。王拐子慌忙拉住了她說:“苦麻兒,別介。我依,我依你還不成嗎!你說說,啥事兒?”

苦麻兒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你發誓,無論到啥時,隻要我不再見豬娃兒哥,你就不能對任何人講今天這事兒。”

“我發,我現在就當著你們仨人的麵兒發誓。我王拐子要是把今兒這事說出去,養個孩子沒*****,死了沒人燒紙,吃飯噎死、喝水嗆死,總之不得好死,行了吧?你還咋說。”王拐子圍著苦麻兒轉著圈,跳著腳地說著,生怕苦麻兒不信他。

苦麻兒見他發了誓,走到我娘跟前,“撲通”跪了下去:“娘,現如今我是真信命了,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既然我和豬娃兒哥沒這緣份,那您就是我的親娘。做閨女的不能來孝順您老人家,就讓我給您磕幾個頭吧。”

她眼含熱淚,連磕了三個響頭,又站起來對我說:“豬娃兒哥,我這輩子都報答不了你對我的情義,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我也會報答你的。”

她雙手捂著臉向大門外跑去。

“苦命的孩子啊,老天,你睜睜眼吧!”看著苦麻兒哭著跑去,我娘心酸地向天嚎叫著。我木然地站在院裏,感到人生是那麽地不盡人意。

好容易盼到解放了,劃成份時又把王拐子劃成了富農,王拐子一下子老實多了。也許是打苦麻兒打累了,他漸漸不像以前那麽打她了。苦麻兒在家裏算好過了些,可在村裏卻抬不起頭了。趕到文化大革命,苦麻兒就更倒黴了。後沙澗原本有個地主,土地革命時帶著全家跑了,王拐子又在文革前幾天死了。苦麻兒真是煤鋪的搖篩子——搗煤蛋(倒黴蛋)。她成了村裏開批判鬥爭大會的活靶子,說她為了貪圖富貴享受、屈身嫁給瘸老頭子,拋棄了貧農老於頭兒。我想為她解釋,可又不敢。不知為什麽,麵對凶神惡煞、拿著槍的日本鬼子,我連怕字都沒想過,死都不怕。可在這會上我卻怎麽也不敢為她說句話,生怕成了反革命,成了資產階級反動派。其實什麽是資產階級反動派、什麽是無產階級革命派我都弄不明白,隻是瞎跟著大夥喊口號。最終,我也沒敢為苦麻兒放半個屁。原本王拐子死了,我打算把苦麻兒接到我這兒來,老了就作個伴兒吧。苦麻兒也點頭兒同意了,說過了王拐子的喪期就過來。怎麽就這麽巧,就來了文化大革命。苦麻兒死活也不過來了,害怕說她為了躲避批判鬥爭又巴結起貧農來,更怕連累了我。這兩年鬧得不那麽緊張了,她的身子又不行了,病得行走都困難。前些天我硬是在夜裏用小驢車把她拉了來,可她天天央求我送她回去。我看她一天到晚那愁眉苦臉的樣兒,又一想在這裏她連屋門也不敢出,這麽憋悶著對她身體也實在不好。就趁著一天夜黑,也就是小白鞋兒和小五群兒打死指導員的那天夜裏把她送了回去。唉,也別說,小白鞋兒和小五群兒的事倒讓我覺著,送她回去也許是對的。沒有不透風的牆,自己在前兩年心裏鬧得慌時,也偷過腥兒,還不是傳了出去。我倆這事兒要是讓村裏知道了,還不知道會鬧出啥結果呢。

講到這兒,老於頭磕了磕煙袋,站了起來:“得,這跟你全叨嘮出來了,心裏倒輕鬆了,你也該去幹活兒了。”

“有一個老婆子五十七,一輩子的話兒都憋在心裏——”老於頭又唱起了他自編的小曲,不但詞改了,就連那調兒也更加酸楚惆悵了。

貧窮落後帶給人們的隻有無知愚昧。純樸的老百姓已經沒有了個人的追求,民意被長期強製著,人們漸漸麻木了,把一切痛苦的遭遇和壓抑的人生都歸結為命,他們學會了認命。他們根本不知道,人是有個性的,每個人的個性應當爭取得到保護。這個性指的是不侵犯他人的個性,是在對人類、社會沒有危害的前提下,由人們大同小異的個性組成了社會的共性。隻有個性受到保護了,共性才能穩定。共性保障了個性,個性鞏固了共性。當人人都能尊重承認他人的存在與利益時,人類才能和諧共處,才能消滅戰爭與暴力,世界才能富強、繁榮。隻有個性得到尊重了,人才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力、追求夢想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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