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四十五)

來源: 惠五 2018-07-14 03:36:5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3975 bytes)

(四十五)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二嬸就挨個地把我們叫醒了。大家匆忙起來洗臉、燒水、做飯。飯做的是早上和中午的,有一鍋貼餅子、一鍋棒碴粥。棒碴粥早上喝,又暖和又舒服。每人帶上倆貼餅子、一塊水疙瘩,作為午飯。老鄉們倒不帶飯,他們一般都是出工前吃得飽飽的,就堅持到收工回來後再吃。我們由於吃三頓飯習慣了,早上吃不了太多,到中午就餓了,隻好帶些吃的。

今天的活兒是往地裏送肥,用馬車把糞肥從村裏拉到地頭,然後用抬筐抬到地裏,倒成一個個小糞堆再撒均勻。隊長在分活的時候看了看我,說你去跟車吧。隊長叫常二,三十出頭,大高個,看那樣子是個精明利落的人。他指著路邊停著的第三輛馬車讓我過去,我扛起鐵鍁走了過去。

“隊長,你給我換個人兒。弄個知青兒,這一車得裝啥時候兒去啊。”我還沒走到那兒,車把式就吵著要換人。我停在那裏,不知道去還是回來。

“王春兒,每次派活你都挑挑揀揀。今兒我就不給你換,你還敢不幹了不成?你再這樣兒搗蛋,我就換了你這車把式。我不信沒了你這臭雞子還做不成槽醡糕了。”常二臉紅脖子粗地衝王春兒嚷道。

王春兒看常二動真的了,忙衝我招招手說:“得合,就是你了。過來呀!”

說罷他揚鞭在空中挽了個鞭花“啪——”,那隻棗紅馬兩隻小耳朵豎起,脖子一梗,大車向前衝去。

我急跑兩步,將鐵鍬扣著往車上一扔,就勢一躥站到了車上。車把式王春兒回頭看我站在車上,大喝一聲:“坐下!要是摔著你了賴誰呀?”

看我坐下了,他又說:“行,有兩下子,今後出車就你了。”

“喔喔”他讓馬慢了下來,輕輕地拍著馬屁股,親昵地說:“大紅啊大紅,他常二要讓咱倆分開,你說我能幹嘛?你也不幹對吧?我倒不是舍不得這份差事,我是舍不得你呀。你說我是不是鞭子甩得山響,可從來沒抽過你一下兒?”大紅馬回頭看了看他,噴了個響鼻。

“真懂事兒,我是怕別人接手後,讓你挨打受氣呀。”看他跟馬的那股親熱勁,真有點莫名的嫉妒。這個人怎麽對人說話還沒有跟馬親呢?有毛病。

裝車的時候,我一鍬接一鍬地忙乎著,王春兒卻不緊不慢,悠閑得很。他在車頭我在車尾,車頭肯定是比車尾裝得多。我暗暗用眼睛在車廂正中偏車頭的地方做了個記號,心想:我一定要比他先裝完,還得多裝些。

汗水順著脖子流著,當我再看那記號時,已經找不到了。車前半部已裝得又高又滿,還用鐵鍬拍得方方正正。我懷疑是我的眼花了,怎麽我這麽玩兒命地幹,竟然會落在他後邊呢?

當他說“得合(好了)”時,我擦了擦汗水一看,這一車糞肥他最少裝了三分之二。我雖已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卻頂多裝了三分之一。

王春兒雙手掂了掂車轅子,拿起鐵鍬往後邊裝了幾鍬,又走到前邊掂了掂車轅子,對大紅馬說:“不沉啊,走穩點兒。”

馬車穩穩地向田裏走去。王春兒走在車轅子旁邊,與大紅馬並行。走到上坡時,嘴裏還“得兒得兒”地念叨著,右手摳住車梆,使勁地向前拉著。

看來他是真愛這大紅馬,唯恐累著它。他嘴上並沒說要如何愛護隊裏的財產,他也未必這樣想過,可實際上,他已把大紅馬當成了自己的夥伴。我連忙用雙手抵住後車梆,使勁幫大紅向前推著。

過了上坡後,我聽到王春兒喊:“行了,歇會兒吧,不用推了。”

我奇怪:他連頭都沒回過,怎麽會知道我在後邊推呢?看來他對馬車的感覺太熟悉、靈敏了。

“你以後幹活時不要那麽猴兒砍椽子——緊攣。那樣兒又累又不出活兒。要把勁使勻,不緊不慢才有長勁。你又不是幹一會兒就走了。”王春兒說這話時根本沒看著我,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這話使我感到很實在,也很受用。其實人生的道路上,有許多事情不也是這樣嗎?隻憑一時的激動,不能長久地堅持,是什麽也做不成的。

王春兒顯得很高興,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調。“柳葉兒那尖又尖呢,桃花兒就布滿了園,諸位(那)眾鄉親聽我細來言呢。說的是,京西的藍靛廠啊。京西的藍靛廠兒有個宋老三。提起那宋老三,兩口子賣大鹽。一輩子無有兒養了一個女嬋娟呢。女兒呀,年方(那個)二八一十六。取名兒叫大蓮兒就叫(那)宋大蓮兒。提起(那)宋大蓮兒,長了一副好人才兒,不擦胭脂不抹粉兒小臉自來白。人人那個見了人人愛,幾十年的老和尚見了也發呆。遠看(那)羅鍋兒橋哇,一個登兒比一個登兒(的)高。站在(那)橋頭上,往那水中瞧,隻見那,公魚就銜住了母魚的尾,公蛤蟆就抱住了母蛤蟆的腰------”

“王春兒,你又唱黃色小調兒是不是?”指導員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你聽見我唱什麽了嗎?張嘴就說是黃色小調兒。”王春兒不慌不忙地說。指導員走到他跟前說:“還用問嗎?一聽就是那宋老三的調哦。你還想耍賴?”

“我是問,你聽到我唱的是什麽詞兒了嗎?”王春兒依舊不著急地說。

“什麽詞兒,你還能唱出革命的詞兒來?”指導員一臉嚴肅地問。王春兒突然提高聲音說:“我就唱不出革命的詞兒來嗎?就你革命?你聽著啊——‘提起那毛主席啊,真是那了不起呀。把那蔣介石就趕到了台灣去啊’你敢說這是黃色的嗎?”

指導員翻瞪了半天那隻好眼,沒說出話來,氣得一甩手走了。

一天的勞動下來,我沒感覺到有多累,隻覺得手漲漲的,手掌上起了幾個大泡。晚上我用針把它挑破,感覺好多了。

這活一下子就幹了一個多禮拜。我的手已經不起泡了,也沒有了酸漲的感覺,手掌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硬皮。這天晚上收工後,隊長常二叫住了我說:“明兒你起早點兒,跟常柱兒去趟城裏,送菜去。”

我說:“好嘞,幾點?”

“你問常柱兒去吧,他在場院呢。”常二說。

常柱兒就是到溫泉接我的那個開手扶拖拉機的小夥子。我跑到場院,看見常柱兒正在往車上裝白菜,我一邊幫他裝車,一邊問:“常二說讓我明兒跟你去送菜,咱幾點走?”

“六點走,到北太平莊兒卸了車,我想去西單給愛娃買件衣服。下午兩點以前得趕回來,還有活兒呢。你起得來嗎?”我一聽是到北太平莊——這不就快到家門口了嘛。

“沒問題,六點我在場院等你。”

裝完車,我和常柱兒分手,各自回了家。剛到院門口,就碰上二嬸和她的三個孩子。大女兒叫愛娃,還沒我大,已經是勞動力,能掙工分了。她和常柱兒談上了戀愛,隻不過是半公開的,有兩回晚上,我曾在村外的三棵大榆樹下看見他倆。常柱兒倒是不避諱,在別人麵前有時還主動地提起愛娃。愛娃卻總是羞羞答答的,也不敢讓她媽媽知道,可能是她覺得自己還小吧。

“大哥,今兒晚上演電影兒,你還不早點兒跟我們去?要不就占不著好地兒了。”一看到我,建娃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說。他是二嬸的兒子,剛滿七歲。我剛來兩三天時,他就和我混熟了,一有機會就纏著我給他講故事。我總在腦海裏盡量回憶小時候聽媽媽和老師講的故事,一時想不起來就瞎編一個,可他每次都聽得十分認真。有時候我剛講幾句,他就打斷我,說這個故事已經講過了。害得我以後再瞎編的時候,得動一動腦筋,想想是否講過。

“今晚演電影兒嗎?大喇叭怎麽沒廣播?”我奇怪地問。

“隊裏的喇叭壞了,是指導員挨家通知的。我說我來告訴你們,就不用他跑一趟了。”二嬸笑著對我說。

“什麽電影兒?我不想看。我明兒六點得和常柱兒去出車,怕起不來。”那時的電影除了樣板戲就是地雷戰、地道戰。我都能從頭到尾演一遍了,是真不想去。

“咳,好不容易演回電影兒,咋不看呢?沒關係的,明兒早上我叫你。這回還是新電影,是外國的,叫什麽——什麽電線?”二嬸側臉問愛娃。

“瞧您,淨露怯,是朝鮮片兒,叫《看不見的戰線》。”愛娃紅著臉,小聲地說。她總共沒和我說過三句話,而且臉一次比一次紅。本來就因成年累月在田野裏耕作,風吹日曬得山裏紅的臉就更成了紫紅色。每當這時,我就不再看她,免得她的臉再紅下去。

“那好吧,我回去吃點兒東西就去。”其實《看不見的戰線》我都看過兩回了,隻不過在二嬸一家的盛情邀請下,我不好意思掃她們的興。而且我對那首歌也很喜歡,那樣的抒情歌在國內根本聽不到。

“媽,我找大妮兒她們去了啊,有沈猛他們,您還怕弟弟妹妹看不見呀?”愛娃說著拔腿就跑了。

“這丫頭,就知道和那幫死丫頭野去,連你弟弟妹妹都不管。”二嬸衝著愛娃身後喊著。

“沒關係,讓她去吧。待會兒我幫您照顧建娃兒。您先占地方兒去吧。”我知道愛娃找常柱兒去了,忙對二嬸說。

“那好,我們先走了。你到最前邊兒找我們就行了,正好我多帶了個馬紮兒。”二嬸抬起手中的馬紮,對我說。

“行,我馬上就到。”我說著就急忙回去吃飯,並告訴了同屋的人。廖雷聽說演電影,高興地說:“嘿,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看上電影兒。”

電影在大隊部的院裏放映,社員們個個像過節似地高興。電影還沒開演,早早地坐滿了密密麻麻一院子人。後邊還有不少站著的,最後麵還有許多半大的小子,幹脆騎在了院土圍牆的嬙頭上。最前麵的基本都是老人和帶著孩子的婦女,我看了看,覺得自己坐在這兒不太合適,就對二嬸說:“二嬸兒,我上後麵去吧,這裏都是老人和孩子。”

二嬸不想讓我走,說:“就在這兒看吧,在這兒看得清楚,沒事兒。”

“小五群兒,你又在老娘們兒堆兒裏蹭什麽呢?逮著空子你就鑽。放著男人堆兒你不走,盡在女人堆兒裏蹭癢癢!”婦女隊長指著小五群,喊著。

“我沒有啊,我------我在找人。”小五群賴皮賴臉地說。

“來,老姐們兒們,抓著他!今兒咱把這胎裏壞壓在屁股底下看電影。他不是愛聞騷兒嗎?讓他聞個夠,聞到電影結束了算。”

婦女們“哈哈——”地笑了起來,幾個女人真去抓小五群了。嚇得小五群東躲西藏地亂鑽,他果真是愛紮在老娘們兒堆裏,往哪邊跑都有人要逮他。他嘴裏喊著:“奶奶們饒命,我走,我走還不成嗎!”

一個高大的女人一下子把小五群挾在了腋下,小五群拚命一掙,從她的腋下鑽出來就跑。那女人往前一撲,拽著了小五群的褲子,“哧啦——”小五群的褲子分了家。原來他裏邊都沒穿內褲。他顧不得撿回那半截褲腿,兩手捂著開了襠的屁股,玩命地奔出了大院。

“哈哈哈——”整個大院笑成了一片。人們笑得前仰後合,還有的笑出了眼淚。我這幾年從沒看到過這麽多人聚在一起,如此開心地大笑過。他們笑得那麽地肆無忌憚,我不由得也笑了。

電影在笑聲中開始了,整個大院立刻鴉雀無聲。偶爾有人咳嗽一下,立刻會招來白眼。人們聚精會神地看著,連小孩子也不哭不鬧了,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電影演完了,人們仍不肯離去,似乎還要等下集。

直到許久以後,隊裏的小夥子們一見麵還常常壓著嗓子說,

“你拿的什麽書?”

“《歌曲集》。”

“什麽歌曲?”

“阿麗拉——”

一到打歇時,他們總讓我教他們唱那首插曲。雖然有的人老唱走調,可那孜孜好學的精神使你無法拒絕。女孩子們不好意思過來,就遠遠地豎起耳朵聽。但唱不到三遍,她們就會裝作無意或找著借口的結伴地蹭過來,有時會近得離小夥子們圍成的圈隻有一步之遙。其實離得越近越學不成,因為她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

不知是誰定下的這農村婦女的規矩。結過婚的媳婦,尤其是有了孩子的老娘們兒,在男女之事上可以口無遮攔,甚至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開玩笑摸男人的那兒,可姑娘是萬萬不可越過雷池一步的,不要說摸個手、親一下,就是說句話都是不守閨德,是淫蕩的表現。

生理的饑渴和愚昧的道德強烈地撞擊著。姑娘們心裏在地上劃了一條線,誰過去了一點,自己就馬上跟進,往往還借此機會超過一點。就這樣相互比試、互相鼓舞,承受著心髒劇烈的蹦跳,艱難地向前邁進著。

每當這時,壞小子們就擠眉弄眼地做些小動作。神情得意極了,嘴裏高聲唱著歌,眼睛盯著各自喜愛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二嬸把我叫了起來。我洗把臉,漱了漱口,揣了倆貼餅子就往場院跑去,常柱兒正好剛到。我倆又檢查了一遍紮車的繩子,看都沒問題了,常柱兒說:“上車吧。坐穩點,最好是趴著或躺著。菜裝得太高了,容易摔下來。”

我說:“放心吧,沒事兒。”便爬了上去。

車開起來了,剛開始土路上雖然顛一些,但沒覺著冷。可一到公路上車速快了,冷風嗖嗖的,像刀子一樣紮在我的臉上、手上。不一會兒手就凍僵了,身上也感覺涼了起來,我不禁打起了哆嗦。雖是春天了,可比冬天還冷,能把人凍成冰棍。

我心裏卻痛快極了,覺得這人要是把冷熱冰寒、苦辣甜酸都嚐過了,才真正是生活,才能真正地成長起來。人生無論遇到什麽苦難,都是對生活的一種體驗,就看你是願意體驗成功的快樂還是體驗失敗的痛苦,而體驗成功的快樂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個小時左右,我們到了北太平莊,常柱兒把車停下,沒熄火。他站起來問我:“你知道北太平莊兒文匯園菜站在哪兒嗎?”

我一聽,差點笑出聲來:“文匯園菜站嗎?就在我家門口兒。我們院兒的段大爺就是這菜站的。”

“嘿,這真是何家的閨女嫁給了姓鄭的——鄭何氏(正合適)。得合,等到那兒你回家看看,我一個人把車卸了就行了。”常柱兒笑著說。

在我的指點下,我們不一會兒來到了我家門口的那個菜站。一看人家還沒上班,我說:“走,到我家去坐會兒。”

他說:“沒卸車可不敢走,不放心。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兒就行。”

我當然不會丟下他一個人在這兒。我倆隻好蹲在地上,聊天等著。八點,大門開了,常柱兒把車開進去,我倆將大白菜卸到了人家指定的地點。卸完菜我說:“走,到我家去坐會兒。”

到了家門口時我沒看到我媽的自行車,再一看,家裏門鎖著。我一摸兜,才想起自己把鑰匙放在宿舍了,幹活時從來不帶。我不好意思地對常柱兒說:“我家沒人,我又沒帶鑰匙。咱隻能在這兒等會兒,我媽應該一會兒就回來。”

常柱兒說:“沒事兒,要不咱別等了,咱早點兒去西單買完衣服好早點兒回去。下午還有活兒呢,省得那麽趕嘍。”我一想也是,便跟他向院外走去。

“城裏不讓開拖拉機,咱得走著去。”常柱兒到了院外,對我說。

“不用走著,坐22路公共汽車直接就到。”我向他介紹說。常柱兒紅著臉說:“咱鄉下人哪兒敢坐車呀?到哪兒不是走著去的?我可舍不得花那車錢。”

我沒想到他會為省下七分錢,從小西天走到西單。這車票錢我花得了——可是自己又沒帶錢,我隻好陪他向西單走去。

“你知道坐車到西單票錢是多少嗎?”走在路上他問我。

“七分錢呀。”我說。

“對呀,正好是咱們兩個的工分兒錢。來回就是四個工分兒,倆人就是八個工分兒。我一天才掙十個工分兒,還是按整勞力算,乘車的話這不白幹啦?你們知青還隻算大半個勞力,也就是七分兒,還不夠呢。不走著去成嗎?”常柱兒耐心地解釋著他為什麽走著去的道理。

我一算,我這一年就算幹三百天的話,工資隻有人民幣七十多元,這兒的老鄉真夠苦的。我說隊裏的那啞巴怎麽大冬天的也老把袖子挽著,成心露著那塊上海半鋼手表呢?合著全隊就隻有他這麽一塊,這象征著他的富有。

到了西單商場,我倆直接走到賣衣服的櫃台。整個服裝部的女服就幾種顏色,藍、灰、黑。如果說隻是為了買衣服,那隨便買一件就得了,可常柱兒是費了很多口舌才從他媽媽那兒要出十塊錢。他要精心挑選,為心上人買回一件全村的姑娘都沒有、漂亮、奪目的美麗衣裳。

他趴在櫃台上,仔細地查看著每一件。最後他失望了,因為所有的女服都是一個樣式,就那幾種顏色。當他想湊合著買一件時,我忽然看見了另一個賣條絨衣服的櫃台裏有別的顏色,趕忙問他:“常柱兒,條絨的行嗎?可能貴一些。”

常柱兒說:“沒關係,隻要不超過十塊就行。”

我倆走到那個櫃台,常柱說:“先問問多少錢。”

他問那女售貨員:“同誌,這條絨的女服上衣多少錢一件?”

售貨員說:“都在八塊錢以內,號不同相差幾毛錢。”

“太好了,您給我拿那件紅的。”常柱兒急切地說。

“我覺得綠的好,綠的顯得有生氣。紅的——”我想說紅的太怯了,但沒說出口。

“紅的咋了,不好嗎?”常柱兒問我。

“人說好花兒都得綠葉兒扶,這女孩子就是花兒,衣服不就是葉子嘛。哪有紅花兒配紅葉兒的啊?”我想這樣說常柱兒可能會容易接受些。果然,他高興地對售貨員說:“要綠的,就要綠的。”

售貨員拿過來綠色條絨上衣,說:“七塊八毛五。”我一看那是墨綠色的,張揚中不失沉穩,就對常柱兒說:“成,挺好的!”

常柱兒也很滿意,他交給了售貨員十元錢。

“找您兩塊一毛五。”售貨員把錢遞給了他。

“還剩兩塊錢,你說買啥?”常柱兒攥著那兩塊錢問我。

“咳,你喜歡什麽就買什麽唄。”我說。

“不是給我買,是給愛娃兒。”常柱兒說。

看來,他的心裏隻有愛娃,他也就是沒錢,如果有錢的話他敢把所有的衣服都買下來給愛娃。農村人表達愛情的方式就這樣吧,我想著,四處尋找起來。

“哎,要不你給她買條圍巾吧。”我一眼看到了圍巾,便對常柱兒說。

“對,太好了。我咋沒想到呀?幸虧你跟我來了。就是不知道錢夠不夠。”常柱兒既興奮又有些擔心地說。

“咱就可著這兩塊錢買,不就得啦。”我安慰他。他點了點頭。於是我倆就挨著每一條圍巾看價錢。

“哎,這個不錯,兩塊一,錢也夠。”常柱兒高興得直搓手。我一看,是一條杏黃色的晴綸圍巾。就說:“嗯,挺好的。”

常柱兒拿著條絨上衣和圍巾,高興得不時低頭看著,美滋滋地和我向回走去。到了小西天已經十二點了,我說到我家去,他說“下次吧,今兒最好早點兒回去。”

我想給二嬸和同屋的人帶點東西,就說:“那你給我十五分鍾的時間,我去家裏拿錢,就在這商店裏買點兒東西,保證兩點以前能趕到隊裏。”我指指我家門口對麵那商店。

“行,快點兒啊!”常柱兒說。

我跑回家,看到媽媽正在睡覺,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別驚動她好。我悄悄地跑到小屋去,迅速地拿出了一百元錢。剛要往外跑,又想再看媽媽一眼,躡手躡腳地回到媽媽那屋。

媽媽睡得真香,她已經五十四歲了,兩鬢添了幾絲白發。她還在工作,而且是夜班,為了白天能給弟弟做飯。媽媽,我真想給您錢,可我知道,一旦這錢我拿出來,您不但不會要,反而會給您造成更大的不安。我把伸進兜裏的手又拿了出來,等我將來有正當來的錢,再孝敬您吧。

我轉身向商店跑去,急急忙忙買了兩盒點心,兩包奶糖。我轉身看到了賣肉的,一想廖雷老嚷吃不著肉,就跑過去買了五斤肉,還特意要了肥的。我連挾帶抱地跑到拖拉機前,常柱兒一看就笑了:“這麽會兒功夫你就弄這麽一大堆東西回來,可真夠快的。”

我打開一包兒糖抓了一把給他塞在了兜裏。他拿出一塊,剝開剛要吃,又包上塞進兜裏。我說:“你吃吧,我有一包兒是專門給愛娃家買的。”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不是給愛娃兒留的,是,是怕影響我開車------”

拖拉機歡快地跑在公路上。常柱兒不時地看看掛在車鬥上給愛娃買的衣服和圍巾,開心地笑著。他一個勁地踩油門,小手扶飛了起來。我們到村裏時,才一點半。常柱兒把衣服、圍巾揣在懷裏,神秘地對我說:“後天是愛娃兒的生日,我先不告訴她,到那天再拿出來,美死她。”

說完他貓著腰向家裏跑去,好像一直起腰就會被愛娃看見似的。

我抱著一堆東西,向屋裏跑去。進屋把東西分成了兩份,打算一份等收工後給二嬸送去。我正想去找隊長問問還要不要再幹點別的活,剛一出門就看見愛娃拿著一把掉了鍬頭的鐵鍬往家走,她看見我,奇怪地問:“你不是跟常柱兒到城裏送菜去了嗎?”

我說:“是啊,剛回來。”

她剛想再說什麽,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向家中走去。我不知道隊長在哪,就問她:“愛娃兒,你知道隊長在哪兒嗎?”

她回過頭來,想了想說:“一大早的時候在地裏,後半晌沒瞅見。哦,可能在場院,聽說隊裏豬圈壞了,跑了隻老母豬。”

我邊向場院走邊說:“謝謝啊。”

我剛走了幾步,愛娃在後麵叫我:“沈猛,你會修鍬頭嗎?我這鍬頭老掉,耽誤幹活兒。”

我走回去一看,她那鍬的把兒短得不夠一米長,不定折過多少回了,鍬頭也隻有新鍬頭的三分之二大。我對她說:“你等著,我這就來。”

我跑回屋去,拿了一把鐵鍬回來:“你先用我的,這把鍬也不能用了,太耽誤活兒。”我把鐵鍬遞給她。

“那謝謝你了啊。”她接過鐵鍬,又羞怯地問:“常柱兒上哪兒了?你們從城裏回來的時侯他手裏拿著什麽東西沒有?”

她終於憋不住心中所想,問了出來。她想知道,常柱兒心中是不是時刻都有著她,哪怕是買塊手絹回來給她,也足以證明她在常柱兒心中的分量,她就會心滿意足。

我想起常柱兒說要等到後天給她一個驚喜時的喜悅,就對她說:“他說還有活兒,就開車走了,我沒看見他手裏拿什麽東西呀。”

“哦,是嗎------”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走了。愛娃,不是我不告訴你,我要為你倆保守這個小秘密,到時你會驚喜得跳起來的。我看著默默走了的愛娃,心裏說道。

隊長常二正在為隊裏丟的那隻老母豬著急,那可是隊裏最大最肥的一隻豬啊。

我看到他時,他正在隊裏的豬場往坍塌了的豬圈牆上碼著土坯。我馬上幫他幹了起來,他看見我問:“回來啦,常柱兒呢?”

“他說還有活兒,剛回來就走了。”我回答他。

“這樣碼上是臨時的,明天早上你們幾個知青全上豬場來,跟老於頭把這圈牆整個兒翻修一遍。這圈牆太破了,不重修的話明兒還得丟豬。”常二看著破舊的豬圈對我說。

“好嘞,我回去告訴他們。”我答應著。忽然我看到場院邊上的秫秸垛裏露著一隻豬尾巴,忙向常二喊道:“隊長,你看那是不是咱隊的大肥豬啊?”

常二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沒錯兒,就是它!”常二飛快地向那老母豬跑去。老母豬看見常二,撒腿就跑,我連忙從另一頭包抄它。它見前麵有人,又往左邊跑去,來回和你兜圈子,就是不肯進豬圈,氣得常二一邊逮它,一邊罵著:“你個挨刀兒的!年底非把你宰了不可。你站不站住?”

當那老母豬再次被我堵得掉頭向回跑時,我們的包圍圈已經越來越小了,它再回過頭來時,常二已經離它不遠。它看已沒有回頭路,就低下頭,準備孤注一擲地硬衝開一個缺口。常二一挽袖子說:“嗬,還想來硬的呀?”

他話音未落,那老母豬已向他襠下衝來。常二雙手一抱,緊緊地摟住了老母豬的後腰,嘴正好啃在老母豬的屁股上,人騎在了豬身上。

這老母豬是隊裏精心喂養的,有五百來斤,個兒又大又肥,全身的毛都黑亮黑亮的。飼養員老於頭對它可好了,老給它吃小灶,隔幾天還給它洗澡。那大刷子刷在它身上,它一個勁地哼哼著,往老於頭的懷裏紮,嬌氣得像個小姑娘。每當這時,老於頭就拍著它又黑又濕、高高翹起的大嘴巴說:“黑妞兒呀,舒服吧?待會多吃點兒啊。”

今兒個老於頭說有事,請了天假。隊裏批了,但它可不幹嘍。這不,拱破了圈牆,跑出來一天了。

當常二倒騎在它身上時,可把它嚇壞了,老於頭可從來沒這樣過。它感到要受懲罰了,玩兒命地向圈門奔去。

“哎——哎約!”老母豬一頭紮進了豬圈裏,常二劈著的兩腿卻被圈門別住,來了個嘴啃泥,趴在地上直哼哼:“你等著,麥收時我就宰了你!”

我急忙跑過去,攙起了常二,“隊長您沒事兒吧?”

再一看,他臉上擦掉了一塊皮,鼻子也破了,流著血。

“沒事兒,豬回來了比什麽都強。”常二笑著關上圈門,跑到水井邊,打上來一桶水,稀裏嘩啦地洗了洗臉。又仰著臉呆了會兒,一摸不流血了,他說:“別忘了,明兒早上你們幾個知青到這兒來,幫老於頭修豬圈。今兒你就回去吧,都這會兒了,幹不了什麽活了。”

我回到屋裏,趕忙做起了飯,一想今天回來得早,幹脆包餃子。他們肯定特高興,尤其是廖雷,會樂得蹦起來的。我看到正好有大白菜,就先洗菜剁肉餡兒。剛剛把餡兒拌好,他們回來了。一進門他們就聞到了香味,本來進門就想躺炕上的他們立刻活躍起來。廖雷抱著拌餡兒的臉盆,像兔子似的在屋裏來回地蹦;李金林胖臉蛋子往上一擠,倆眼成一條縫地叫著;劉馳像個大姑娘似地靦腆地笑,侯和平追著劉雷,搶著臉盆說:“快放下,放下!都灑了!”

看他們這麽高興,我開心極了。整個屋裏一片歡聲笑語,暖融融的。

“什麽事兒啊?這麽熱鬧,跟娶媳婦似的。”二嬸舉著一小瓶香油,後邊跟著她那小丫頭,走了進來:“給你們點兒香油,我剛磨的。省得老幹啃那鹹菜,切碎了倒上幾滴香油,可入味兒了。”

“二嬸兒,我們今兒吃餃子!”李金林喊道。

“吃餃子?不過節不過年的,怎麽吃上餃子啦?是有什麽喜事兒吧?”二嬸奇怪地問。

“那倒不是。今兒我跟常柱兒進城去送菜,正好到我家門口兒,我就買了些肉回來。哦,對了,我還給建娃兒和妞妞買了點兒糖和點心,想呆會兒給送去呢,正好您帶走吧。”說著我把那份準備好的點心和糖塞到了二嬸懷裏。

“不行不行,這哪兒行啊!你們有點兒好吃的不容易,你們還是留著吧。”

“您拿著吧,這是我們對您老照顧我們的一點心意,是給建娃兒和小妞妞買的。再說,我們還有一份兒呢。”我擋住了二嬸,沒讓她把東西放下。

“那好吧,下回可不行了啊。再這樣兒,我可不敢上你們這兒來了。”

“行,下回不買東西了。您跟我們一塊兒吃餃子吧,二嬸兒。”我誠懇地邀請二嬸。她笑著說:“不啦,家裏還有事兒,我看看你們拌的餡兒。”

她走到臉盆前,低頭聞了聞,說:“好家夥,擱這麽多肉。太淡了,鹹中有味兒淡中香。稍鹹點兒好吃,拿鹽來。”

侯和平把鹽罐子遞給她。她加了點鹽,又倒進點香油使勁地攉攏起來,果然香極了。她聞聞,感到滿意後才拿著點心和糖走了。

侯和平這時已擀上了皮,劉馳和廖雷根本就不會包,可又非要包。結果他倆包的餃子跟他倆睡覺時的姿勢一樣——四角八杈的。

“你們倆包的你們自己吃啊,誰叫你們跟著瞎搗亂!我可不吃你們包的,我怕吃完了跟那餃子一樣——躺那就起不來啦。”李金林指著他倆包的破餃子說。廖雷瞪著倆大眼說:“真的,那我就更得多吃點兒了。我正好不想起來呢,一下子睡它個三天三夜才好呢。到時侯你可別叫我啊。”說完還衝劉馳擠著眼地笑。

“你丫最會貧了,叫你貧——還貧不貧啦?”李金林把廖雷按在炕上,使勁地咯吱他。

“哎,哈,哈,啊,我不,我,我不貧啦------大哥,還不------成嗎------”廖雷笑得喘不過氣來,求饒著。

“你老說不貧,可總是貧,今兒我非好好治治你不可。”李金林不依不饒,就是不放手。

“我向毛------主席保證,真------真的!”廖雷實在受不了,喊著。

“餃子都壓扁了,還吃不吃啦!”侯和平看到廖雷屁股上沾的餃子餡兒,舉起擀麵杖衝他倆揮著,一聽餃子壓壞了,他倆立刻停了手。可不是嘛,有十來個餃子都扁扁的趴在那兒,餡兒擠了滿炕。廖雷吐了吐舌頭,說:“這回叫都叫不醒了,全睡死過去了。”

“我肏,你丫怎麽還貧啊?”李金林看著餃子,心疼地說。

“對了,這回插隊了,咱都是貧農出身了,不貧行嗎?”廖雷眼裏露著心疼的目光,可嘴裏依舊貧著。

“沒關係,等煮完了餃子,把這些破的往鍋裏一扔,來鍋片兒湯,咱倆喝。”李金林拿了個碗,往裏撿著壓壞的餃子說。

“啊,好不容易吃回餃子,讓我喝片兒湯?”這回廖雷嚴肅了。

“不用,這片兒湯留著明天早上吃,餃子夠吃的。”侯和平看廖雷那可憐相,安慰他說,廖雷笑了。

劉馳燒開了鍋,喊道:“快下餃子,鍋開了!”

趁煮餃子的工夫,我把點心和糖拿出來給他們吃。他們每人剝了塊糖,說把那點心留著做早點吃,侯和平把點心收了起來。

“常二說讓咱明兒上豬圈去,跟老於頭翻修豬圈牆。”吃著餃子我想起明兒的活兒,趕緊告訴了他們。我又把下午常二逮老母豬的事講了一遍。當講到常二倒騎老母豬、摔得鼻青臉腫時,他們“噗嗤”地笑了出來。廖雷笑得把筷子扔了,捂著肚子在炕上打滾。侯和平很少大笑,可今天卻噴了一炕餃子渣。劉馳平時話不多,一說話還總有點臉紅,像個大姑娘。聽我講到這,他笑著問:“那常二看老母豬跑那麽快,怎麽不鬆手跳下來呀?”

“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呢,已經撞到豬圈門上啦。”我說。大家又笑了起來。說起來感覺是挺好笑的,我奇怪當時我怎麽就一點也沒笑出來呢?李金林笑著笑著,突然說:“明天那老母豬要是再跑了就好了。”

“你想什麽呢?就是老母豬再跑八回,常二也不會再騎它了。誰像你似的屬耗子——撂爪就忘。”可逮住報複的機會了,廖雷向著李金林開了一炮。

“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一會兒不治你,就來勁。”李金林還擊著。他倆到一起就掐,已經成了習慣,不互相說幾句就難受。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到了豬圈,老於頭正在給豬喂食。他六十來歲,胖乎乎的,剃一個亮光光的大禿瓢,一天到晚總是樂嗬嗬的。看見我們,他奇怪地問:“你們都跑這兒來幹嗎?”

看來常二沒和他說。我就把隊長讓我們來和他一起修豬圈的話說了一遍,他說:“豬圈倒是早該修了,可這活兒你們幹得了嗎?這可是‘四大累’的活兒。”

“沒事兒,我們幹得了。哎,什麽叫‘四大累’呀?”廖雷問老於頭。

“打牆,脫坯,拔麥子,肏——那個呀。”老於頭那個“屄”字沒說出口,想了一下,用“那個”給代替了。我們都聽明白了,可廖雷非得讓老於頭說出那個字來,他假裝不明白地問:“於大爺,什麽叫‘那個’呀?”

老於頭看著廖雷,笑著招招手說:“過來,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兒。”

廖雷湊到他跟前,把耳朵貼了過去。老於頭用大手擋著嘴,扒在他耳朵上,假裝小聲地說:“‘那個’就是——那個唄。”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廖雷噘著嘴說:“您這不是等於沒說嘛!”

老於頭眯著兩眼,笑嗬嗬地說:“我沒說,你咋知道了?”

廖雷蹦著腳說:“我不知道,您光說‘那個’、‘那個’的,到底‘那個’是什麽呀?”

“是------咳,我不會說——那字。”老於頭口型都做出來了,可就是不肯說那字。

“不就是‘屄’嘛,我早就知道了,還假文明。”廖雷說完了故意扭著臉。

“這可是你說的啊,我可沒說這個字兒。”老於頭得意地說。

薑還是老的辣,廖雷終於上了當。

“哈哈,這回碰上老貧農了,你不貧了吧。”李金林高興地說。廖雷第一回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尷尬地低下了頭。

“好啦,咱該幹活啦。”老於頭回到屋裏,拿出幾個磚模子說:“咱先得脫坯,你們四個人抬土、一個人挑水,我和泥。開始吧。”

按照老於頭的分工,我拿起水挑去擔水,他們四個就抬土去了。

開始脫坯了,這活兒還真是“四大累”之一。在老於頭的指點下,我們先把泥裝進模子裏,再用木板刮齊,然後往地下一磕,就勢提起。動作不利落、勁頭拿不好,那模子就提不起來,要不就是磕出來的坯子不整齊裏麵還有泥。這活兒老於頭做得是那麽地幹淨利落,可一到我們的手裏,就顯得那麽笨拙費力了。不一會兒,我們的汗就下來了,汗淹了眼睛就用手去抹,個個變成了花瓜。可誰也沒有注意到,隻是一個勁地裝模磕坯。功夫不負有心人,慢慢地我們熟練了。知道怎麽掌握那勁頭,速度也越來越快了。正當我們個個汗流浹背,幹得十分起勁時,老於頭喊道:“得合,抽袋煙啦,歇歇。”

說著他自己坐在了一個樹墩上,掏出煙荷包,把煙袋伸進去撚了足足實實一袋煙,抽了起來。我們幾個泥人相互一看,不覺笑了起來,趕快跑到水桶裏去洗。當我們洗幹淨圍坐在老於頭身邊時,老於頭哼起了小曲兒。

“有一個大姑娘剛十七,坐在那炕頭兒她摳,她摳,她摳——”老於頭又在賣乖子了,我們誰都不理他,假裝沒聽見。

“有一個大姑娘她十七,坐在那炕頭兒她摳,她摳——”老於頭提高聲音,又唱了一遍。廖雷湊了過去,探著腦袋看著老於頭,說:“你放心,這回我不會上你的當啦。你要是願意唱出來你就唱,不願唱就甭唱,反正我也知道是摳什麽。”

老於頭轉過臉去,看都不看廖雷,唱道:“她摳,她摳她肚臍眼裏的那點兒泥——”

老於頭還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哈哈——”我們放聲大笑,這老於頭,竟然給轉到這兒來了。

“你們誰會抽煙就來抽啊。”老於頭又挖(讀Wai)了袋煙,點著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有一個小夥子他十八,坐在那門坎兒上他摞,他摞——”

“這回我替您說,他摞雞巴!”廖雷蹦到老於頭眼前,喊著。老於頭臉一沉,一本正經地說:“你想什麽呢?”

跟著他扭過臉去,唱道:“他摞,他摞摞胳膊——”

我們全都笑倒在地上。老於頭農民式的幽默讓我們笑翻了天。

一天的繁重勞動很快就過去了。天黑時,我們脫的坯整整齊齊地碼了一大片。老於頭笑眯眯地點著頭,說:“行,能幹這活兒你們就能在鄉下呆住了。收工了,明兒早上見。”

第二天我們早早就來了,沒見著老於頭。

“老於頭兒是不是還沒起來呢?我去看看。”廖雷說著就向老於頭的屋子走去。

老於頭是個老光棍,就住在場院最後麵的兩間土屋裏。廖雷剛到屋簷下,忽然躡手躡腳地趴在窗根下,聽著什麽。他回過頭來衝我們招招手,又指指裏麵。我們明白了,可能是有什麽不能聲張的事情,便悄悄走了過去。

“你還是讓我走吧,在這兒我心裏更不踏實。”

老於頭的屋裏怎麽會有女人的聲音呢?

“不行,咱都這麽大歲數了,還有什麽可怕的。我不能看著你老的時候孤苦伶仃地病死。”這是老於頭的聲音。

“要是讓人知道了,給我拉回村裏鬥一頓兒不說,你也得跟著倒黴。再說,咱這老臉往哪兒擱啊。”又是那女人的聲音。

“我不怕,要挨鬥咱一塊兒挨去。這回我想好了,我這一輩子就沒按自己的心願做過一件事,白活了。這回我就是死,也得守著我想了一輩子的心上人,不然我死的時侯都閉不上眼。”老於頭語氣堅定地說。

忽然我看到常二向場院走來,忙做手勢叫他們幾個快走。走出幾步後,我大聲喊道:“隊長,是找我們嗎?在這兒呢!”

常二聽到我叫他,便向這裏走來:“怎麽樣,坯脫完了嗎?”

“您看,都脫了這麽多了,於大爺說夠了。今兒就該砌牆了。”侯和平對常二說。

“嗯,不錯。老於頭兒呢?”

“來啦。”老於頭急忙從屋裏走了出來。

“明兒公社來人,視察工作。你這兒得加快進度,爭取今天就弄好。行嗎?”

“差不離兒,我盡量吧。”老於頭說。

“那我走了,你們抓緊幹吧。”

見常二走了,我們馬上幹了起來。當我們把土坯都集中在圈牆邊上時,老於頭對我們說:“你們去把那些壞了的圈牆都拆掉,地上清理幹淨。這樣兒幹活兒,又不耽誤功夫兒又利落。”

我們剛要過去拆破圈牆,老於頭一邊和泥一邊喊:“先把兩個圈之間的門打開,把要拆的豬圈裏的豬轟到另一個圈。一個一個地修,不然豬沒地方兒放。”

我們照他說的轟起了豬。小豬們嚇得又躲又叫,大豬站在旮旯不但不動彈,還哼哼著示威。我們又打又叫,連踢帶嚇地使勁轟。

“吱吱——”

“嚕嚕——”

“走,上那邊兒去!”

“叫你不走!走不走?”

整個豬圈裏烏煙瘴氣,亂成了一鍋粥,可豬也沒過去幾隻,好容易轟過去的一看大豬沒過來,又拚著命地鑽了回來。老於頭走過來,說:“你們去把泥抬過來,我轟豬。”

隻見他不慌不忙地敞開圈門,“嘞嘞嘞”地一叫,那大豬馬上走了過去,小豬們緊隨著大豬,一溜煙地跑了過去。

“老於頭兒真不愧是個豬倌兒,你看那些豬多聽他的話呀。”李金林佩服地說。

“咳,我要是像老於頭似地天天和豬打交道,也能讓那些豬聽懂我說話。”廖雷不服氣地說。

“你就會吹,到時你別像常二似地倒騎著豬,摔個狗吃屎就不錯了。你沒看見常二那臉上還破著呢?”他倆又開始掐起來了。

“別抬杠了,咱趕快抬泥、拆圈牆吧。”侯和平說。我們把泥準備好,把該拆的圈牆拆掉,然後跟著老於頭砌起牆來。

今天老於頭看上去心情很沉重,幹了多半天了,除了幹活必須說的外,他是一句話也沒說,更甭說唱小曲了。我們雖然知道他心裏想的那事,但具體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清楚。幹活時他回屋去了兩趟,我們又不便問他,大家就悶悶地幹了一天。幹活速度雖然挺快,就是覺得這一天怎麽這麽長。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廖雷打起了哈欠,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於大爺,抽口煙行嗎?”廖雷問道。老於頭頭也沒抬,把煙荷包扔給了他,繼續砌著牆。廖雷裝上一袋煙,真點燃了,剛一吸,噎得直往後仰,跟著就咳嗽起來。等他擦幹淨鼻涕眼淚,才說出一句話來:“我這回真地不困了。”

李金林說:“什麽你都想試試呀?活該。”廖雷馬上還嘴道:“我倒敢試呀,有本事你也來一口。”

李金林得意地說:“我才不上這當呢。”

天擦黑時,我們終於砌完了最後一塊磚,修好了整個豬圈。老於頭圍著豬圈轉了一圈,看看都挺好,說:“得合,就是它了。明兒你們就甭上這兒來啦,收工。”他說著,就急急忙忙地回自己那小土屋去了。

我們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家走去。還沒到村口,看見道口中間站著一女孩,穿著一件墨綠色的上衣,圍著一條杏黃色的圍巾,分外醒目。李金林嚷道:“哥們快看,哪兒來一婆子啊?真紮眼。快走,看看是誰。”

他們幾個加快了腳步。

我知道那是愛娃,心說:還真挺好看的。瞧她美的,站在村口顯擺呢。

俗話說:人飾衣服馬飾鞍,果真不錯。

愛娃穿上這身衣服,立馬增添了自信,她挺胸昂頭,像做時裝展覽似的站在那裏,等待著就要收工回來的人們。

她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追求,要向世俗觀念挑戰,要衝破封建思想的束縛,要脫離社會輿論的羈絆。她要向鄉親們宣布:我愛常柱兒,常柱兒也愛我。我已經懂得愛,我也敢愛。愛是每一個人應有的權利,為什麽要偷偷摸摸的?那豈不是對愛的褻瀆?大妮以及村裏所有的姑娘們,讓我們大膽公開地去愛我們心中所愛的人吧!讓我們做我們心中所想,享受我們愛的權力,這才是新一代的鄉村姑娘。

“是愛娃,真看不出來。”李金林驚訝地說。

“嘿,這一搗飾,簡直就是咱蘇家坨的坨花兒了。”平時很少說話的劉馳也發出了讚歎之聲。

愛娃在我們讚歎與欣賞的目光中一反平時的羞赧,驕傲地揚著頭,一點也沒害羞。臉倒是很紅,但那是平時就有的自然的紅。

“愛娃,祝你生日快樂!”我被愛娃的神情感染了,大聲地祝賀著她。

“哼,我不理你。知青裏你最壞,還幫著常柱兒騙我。”愛娃繃著臉,嬌嗔地說,道出了心中掩飾不住的喜悅。

“對不起,對不起,我隻壞這一回,保證以後不壞了。”我笑嘻嘻地衝她擠著眼。

“討厭。不壞也不理你。”愛娃開心地笑著。

地裏的人都回來了。姑娘們驚奇得嗷嗷叫著,把愛娃圍了起來,雙手不停地摩挲著她的圍巾和衣裳。老爺們兒都看直了眼,站在那裏挪不動步了。老娘們兒個個欠著腳尖,往裏擠著看,嘴裏不停地咂咂著。

我心裏暗暗讚歎道:愛娃,你真勇敢。

晚上躺在炕上,我們說起了老於頭的事。

“我還以為老於頭兒真是個光棍呢,敢情他是金屋藏嬌啊。”廖雷說。

“藏什麽嬌呀,你沒聽見那女人說話的聲音?還老咳嗽,肯定是又病又老。”侯和平說。

“我倒覺得這裏麵有不尋常的故事,廖雷,你要能讓老於頭兒把這個故事講出來,那可就立大功了。”我很想知道老於頭為什麽藏著這個女人,就對廖雷來了個激將法。

“這還不容易,你們等著,我現在就找他去。”廖雷說著就坐了起來。

“別急,這麽晚,老於頭兒能讓你進他屋嗎?”我急忙攔住他。

“這事沒那麽容易,一個月之內能辦好就不錯了。”劉馳說。

我們大家你一句我一語地猜測起來,都覺得這準是一個委婉淒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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