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十三歲的勞改犯 (二)

來源: 伽馬波 2018-04-24 12:45:5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470 bytes)

次日,剛剛蒙蒙亮,他就出發了,光著腳丫,戴著草帽,上身穿著一件粗棉布短袖,下麵是件顏色不純的藍布短褲。布料是媽媽用分給自家的棉花紡線織成,染色用的是傳統土法。臨出門時,媽媽拿給他一個頭天蒸熟的紅薯。奶奶特別早起,塞給他一個熟雞蛋。奶奶隻有兩隻母雞,她得靠它們掙來必須的貨幣。壯實,一表人才的叔父,曾經是聞名鄉裏的石匠,還是大隊文藝隊的骨幹,有個好嗓子,卻因為奶奶的家庭成分,進門的媳婦隻呆了三天就逃走。單身的叔父和奶奶一起,就住在隔壁。

她已很久不知道雞蛋是什麽味道。裹著三寸金蓮的奶奶,下不了地,幹不了重活。昔日還可以在自留地裏捯飭出些生存所需,現在連這點都有限。多數時候,隻能靠在田邊地頭檢點、挖點來幫助自己,繼續熬下去。收獲的季節,放學路上,他都會認真的搜尋奶奶矮小的身影,然後去幫奶奶撿拾些遺漏物。撿拾的小麥,稻穀,奶奶拿回家後曬幹再用手脫粒。初冬時的周末,他還帶著叔父特別給他編織的小竹籃,扛著小鐵鍬,跟著奶奶去地頭挖已經出芽的花生,回家後,奶奶用這些和小魚蝦、辣椒炒出的美味佳肴,就是他的最愛之一。小魚蝦是奶奶用竹籃在池塘裏捕獲的,收獲數量極為有限。

舅舅家在東南方十二裏路外的雙峰山那邊,去的路中間,要經過海拔各五百八十八米兩個高峰相夾的一個山穀的山坳。倒立V形的長長山坳中段,有個高高在上的山卡,站在山卡上向兩邊看,向下彎彎扭扭長長的石板台階的遠遠盡頭,是兩波清水,兩座水庫,分屬兩個公社,山卡就是它們的分界線。

缺木少柴年代,那裏是個重要關卡,擋住許多人希望偷偷摸摸弄回些柴火的機會。博兒附近村裏有幾個壯實,膽子大的漢子,會半夜出發,去山裏砍些鬆樹枝。封山育林很多年,還是長不出多少大樹,漫山遍野的倒是種植了不少的鬆樹,長的歪七豎八的也不怎麽樣。鬆樹樹枝被砍掉來年還會長出來,對樹木自己沒有太大傷害。動作快的可以在天亮前超越封鎖線,安全通過。運氣不好被逮著的會丟掉扁擔,得不償失。厲害的主會感覺到危險時丟下擔子,保住扁擔,逃向密集茅草的山林。個別蠻橫的,則會揮起扁擔鬥橫,有時居然還得以成功。秋天時,這類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偶爾的,還有人會為了這一擔柴火負傷甚至是丟掉小命。

關卡的一邊山坡上,建了個大院,裏麵沿著坡度建了幾個房間,最上麵的是一排平房,有坡度的地方,建了下層。山卡兩邊沒有麵積足夠大的平整地,中間一塊倒不小,又不能就此阻斷這個交通要道。院子周圍種植了茂密的水竹,大的有小碗口粗。博兒喜歡去那裏玩,感覺像在探險,每次都會到竹林裏去尋找神秘感,尋找鳥窩、鳥蛋,甚至是小鳥。想象著,這一大片筆直的竹子向外延伸,連接著一大片的原始森林,該是個什麽樣的感覺。生活在山村,卻無緣見識山林的壯觀,神秘。唯一有的是來自奶奶嘴裏的傳說,和他自己打造的想象,幻想。

他不敢走的太深入。竹林屬於縣政府直屬的知青林場,竹林旁邊住著已經不再年輕,早沒有天真爛漫氣的昔日知青。為了對付偷竹子的人,特別是偷春天無處不在的竹筍的人,這些知青們將玻璃瓶打碎後的碎片灑在竹林裏,他的赤腳曾經被這樣的玻璃碎片割開過很深的口子。知情是外來強龍,擁有尚方寶劍,卻山高皇帝遠。小偷是社會最底層的求生者,地頭蛇。

他還會去密林裏走走,看看雨季春天雨後冒出的大量蘑菇。那裏相對安全些,特別是走在厚厚的鬆枝上時。去也隻是看看,滿地的蘑菇,也是一幕有趣的畫麵。喜歡畫畫的山哥說,現實的畫麵更能帶來靈感。他也喜歡畫畫,很多時候還跟著山哥模擬,有模有樣的,隻是,畫的作品歪歪扭扭,比例上不是很對。雖然知道野蘑菇味美,但卻不會采,他不知怎麽區分有毒和無毒。這裏經常出現誤吃中毒事件,好幾次是一家都中毒,偶爾還會死人。

他是個好奇心特強的人,對什麽東西都喜歡琢磨半天。有次他隨爸爸去舅舅家看外公,在山坳中的半道上,一個人看到一群螞蟻在那圍攻一個螞蚱,就一直聚精會神的觀察,也不知過了多久,舅舅找來才發現一直一動不動的他:你爸早就到了,讓來找找。

一個人離開山卡向下走,他開始感覺有點膽怯。路的兩邊山坡很陡峭,長長的山穀見不到一個人影,安靜的可怕。他知道,這是自己在嚇唬自己,這裏已經見不到野獸,小時見識過會咬人的野狼,早就被饑餓的村民吃的精光,現在連個野兔都難尋得。強盜更不會有,這裏的路人身上沒有絲毫值得搶劫的物件。再者,無產階級專政的成果豐富,早就消滅了所有的強盜。

二戰時南京被屠城後,外婆父親意識到武漢不保,就尋思著將幾個女兒趕快嫁出去。外婆原本有個娃娃親,是她父親在漢口商務夥伴的兒子,根基在縣城。淞滬戰役中,這個未見過的未婚夫戰死,父親的商務夥伴勸他早點處理完女兒婚事,找個好的安頓,於是,就有了這個附近山區中的姻緣。第二年,日本人在武漢周圍和國軍拚命的那會兒,外婆生了博兒的媽媽。

貴為大戶人家的小姐,外婆的身體卻不是很好。生了幾個孩子後變的更加虛弱。在年歲最小的舅舅永遠定格在十九歲的青春時,外婆再也沒有堅持下去,悲傷之中,一夜間睡下再也沒有醒來。作為軍人的小舅,被一塊掉落的石頭砸死,犧牲在一個神秘的軍事煤礦的地下煤窯,為二舅贏得烈士軍屬的美譽。作為照顧,也確實是難找到比他更有能力的年輕人,作為外公身邊唯一的兒子,二舅有了機會,幾年下來做到民兵連長,得益於他的能幹和好人緣。

外公是個手藝人,以做陶器為生,壇壇罐罐的,在他手裏,就像是變著魔法,一團泥土,很快就長出一個個美妙的模樣來。博兒喜歡外公的魔法,很多時候都磨著外公,帶他去看,讓他摸,嚐試做。好幾次,他將外公辛辛苦苦做好的坯子給弄壞,害得外公隻好再回到泥土,混水,攪拌的程序,重新開始。但是,外公卻從來沒有因為這樣的原因,高聲吼過他。外公說話的聲音很大,但對他,永遠都充滿耐心,溫和之中含著寬容。他喜歡外公。

農村的生意人隻能勉勉強強養家糊口,沒有能力置地的外公,最終為了滿足分配來的比例硬指標,從貧農到下中農,最終定格在中農。當時的幹部說沒有多大的差別,不太計較的外公也不是很在乎,就默認了。這應該是他那個大地主家嬌小姐的功勞:孩子太多拖累的結果。可是,外婆家是附近最大的地主這個事實,永遠不能變也不會變,像個魔咒一直跟隨著外婆,外婆走後又繼續的跟著她的孩子們。

為保住自己的位子,更為了和黨靠攏,二舅必須從根子,每時每刻表現自己的絕對純潔和赤膽忠心。和成分不好的姐姐劃清界限,是他起碼得做的事。他活的像個木偶,姐姐的成分就是人們得以利用來操縱他的木偶線。而一個好的未來,則是他不得不屈尊、服從的動力。二舅沒有選擇,除非他選擇山哥那樣的活法,做個最底層的行屍走肉!

不,他要像黑叔那樣,拚一次。為此,隻要有機會,二舅就拚命表現,不惜代價,不顧成本和安危。好幾次,他幾乎將命丟在水庫,在那轟隆隆的炮聲之中。啞炮之後,每一次都是他挺身而出。一次次負傷,一次次從簡陋的鄉村醫院橫著進去豎著走出來,表現的還是不夠,永遠也不會夠。

已經好多年沒敢去姐姐家走走。有什麽急事,都是姐姐派人來找他,而且還得偷偷摸摸的像做賊,更像是在犯罪。不是弟弟無情,是這個世界無義。他想有所發展,希望有個更好點的生活,他不想每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像他家那頭老牛一樣,過沒有絲毫希望的生活。他就得積極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按照黨員的要求來嚴格,甚至是超高標準要求自己。可是,他從開始申請已經過去很多年,黨組織還是離他很遠。桌麵上的原因,重要一點就是這個不爭氣姐姐的存在。

舅舅喜愛這個聰慧的外甥:羞澀、內向,在骨子裏有股不服的固執、執著。更深層的原因是對姐姐的報恩。昔日兩次,姐姐為了救頑皮而掉進水渠的自己,差點丟了性命。很小時開始,外婆一直生病臥床,年幼的姐姐用柔弱的肩膀,擔當著做母親的責任,照看幾個年幼的弟妹。忙的時候,外公不得不到幾十裏路外的窯廠住下,忙著做坯子。他是附近最好的師傅,雖然一直帶著徒弟,但一直沒人能做到他那樣的水準。家裏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十幾歲的大女兒,老二。

家裏的老大,大兒子十幾歲就被送去漢口學藝,自謀生路。隻要姐姐開口,做弟弟的絕對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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