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若儀(七十五)是喜是憂
作者: 獅子羔羊
彩霞街十號,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早晨八點半左右,秋高氣爽。
小屋裏,靜儀坐在窗前,被沐浴在早晨明媚的陽光裏。遠處衛士禮堂小學傳來少先隊隊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繼續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
愛祖國,愛人民
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
兩個女兒出門上學了,姨媽去買菜了,靜儀剛剛把璿兒喂飽,換了幹淨尿布,哄睡著了。忙了一個早上,靜儀終於能坐下歇一會兒。
從醫院回來已經兩天了,璿兒大多是吃喝拉撒睡五件事,倒也不太磨人。隻是夜裏都要起來三四次,靜儀一夜睡不到幾個小時。好在白天有姨媽幫忙,自己也在產假中,靜儀白天還能抽時間不時地睡上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靜儀喝了一口杯中的糖水,想到在生毛娃前一天的晚上寫了沒來及發的信,就從抽屜裏找出來,讀了讀。讀完後,靜儀取出一疊信紙,一支筆,寫了起來。
明皓,見信好!
大前天晚上我寫了前麵的信,當天夜裏就肚子痛進了醫院。前天早晨七點半就生了,是個兒子。這回稱你心了。這次生產,你不在我身邊,幸虧有姨媽幫忙,不然我就慘了。
按照我們上次商量的,我給他取名“正璿”。姨媽說要取個小名,好叫。你給想一個吧。
這次去醫院生產、坐月子買營養品的錢都是姨媽墊的。我要給她,她說不急,等你寄錢來再說。
生產後,憑產婦證,隻買了四個豬蹄,兩斤肉。議價雞蛋好貴的,昨天姨媽買了十個雞蛋就花了七塊錢。我還和她爭了一下,說她不應該買這麽貴的東西。她反問我,你生正瑛的時候,是怎樣坐月子的,吃了幾隻雞、幾條魚,幾斤雞蛋?
給她這一問,還真問住了。唉……現在連飯都吃不飽,還說什麽雞鴨魚肉呀。可是沒有葷湯吃,也不出奶呀。現在奶水不足,我就煮些米湯喂他。可憐他才出生幾天,沒有奶吃,長得好小哦。他真是來的不是時候,一生下來就遭罪。
正瑛、正琅都挺乖的,不大讓我煩神。特別是正瑛,不但自己好好讀書做作業,還幫著督促老二讀書做作業。她們天天圍著小的轉,吵著要抱弟弟。一家人就缺你一個。有時候她們問我,別人有爸爸,為什麽她們沒有爸爸?我告訴她們,我們家有爸爸,爸爸在上海工作,過年就回來了……
明皓,我也想你回來。什麽時候一家人才能在一起呀……
寫到這裏,靜儀丟下筆,掩著臉,無聲地抽泣著。
良久,靜儀用手背擦幹眼淚,匆匆在信紙上寫下最後兩行字:
祝好!
靜儀
簽上日期,折好,把它和前麵已經寫好的信一道放入信封,貼上一枚“紀念恩格斯誕辰一百四十周年”的八分郵票。
……
上海,延安東路一零二五弄二號,傍晚。明皓身穿藍色解放裝,腳穿已經褪色的力士鞋,肩挎白色帆布工具包。原來漂亮瀟灑的三七開發型也變成半寸長的小平頭,兩鬢已經依稀看得到斑斑白發。
明皓疲憊不堪地走了進來。坐在小院裏的劉家女人招娣看見了他,招呼說:“老呂,你老婆來信了,放在你窗台上了。你快去看看!”
明皓一聽靜儀來信了,連忙三步並兩步地衝到窗台前,拿信在手,以指為刀,撕開信封,就著門檻坐下,讀起信來了。
“生了,靜儀生了!是個兒子!”明皓高興地叫出了聲。招娣聽到了,抬頭看著明皓,笑著說:“此話當真,不是你白日做夢,想兒子想瘋了?”明皓這時也顧不得招娣語氣中的諷刺味道,高興地回答道:“當然是真的!妳家老劉上次說給我搖籃,不可反悔噢!”
說完後,明皓繼續讀信。讀著讀著,開心不起來了。計劃不夠給靜儀買營養品,媽媽沒奶,毛娃吃不飽,就吃米湯。兩個女兒要爸爸。她們來不了上海,我的工作又回不去。這一家人上海、南京分隔兩地,怎麽辦?我也不想做缺席父親呀。可這一家人五張口,特別現在是困難時期,這份工資至關重要呀!想到這裏,明皓低著頭,愁眉苦臉地站起身,掏出鑰匙,打開門。房門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鄰家的窗口大都亮起了燈光。小屋裏,黑乎乎一片,沒有一絲燈光。黑暗中,一點火星,忽明忽暗地閃爍著。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香煙味。明皓坐在小方桌前,使勁地抽著悶煙。桌上的水晶圓煙灰缸裏,裝了半缸煙頭、煙灰。
明皓恨自己無能,怨這個世道不公,後悔當年沒有在高雄留下。唉,想我呂明皓終於生了個兒,卻又被孔方公壓得喘不過氣來。怎麽辦,怎麽辦?先把上個月底發的工資寄給靜儀吧,再把糧票油票找人換點全國糧票一道寄給靜儀。現在都十一月了。再熬兩個月,一月底二月初就過年了,到時候我多帶些東西回去。
就在明皓心裏盤算著怎樣給靜儀些補貼,給初生的兒子一點關愛的時候,他聽見敲門聲。明皓把煙頭在煙灰缸裏撳滅,起身來到門前。“誰呀?”明皓問道。
“老呂,是我,老羅!”哦,是光棍鄰居,老羅,羅佳彪。
明晧順手開燈、開門,隻見老羅關切地問道:“你怎麽啦,嫂子給你生兒子是好事呀?剛才聽招娣說了,開始我還沒在意。後來看你一直黑燈瞎火的,不放心,來看看你。”
明晧聽了苦笑一聲,說:“好是好,可是要是有錢、有糧票、有肉票、有牛奶票就更好了。”說著從煙盒裏抽出兩支煙,遞給老羅一支。他掏出打火機,給老羅點上了後,也給自己也點上火。兩人坐定後,明皓給老羅講了一下靜儀媽兒四個在南京的情況。
老羅聽完後,想了一想,從口袋裏掏出錢夾,抽出一張大團結(拾圓的人民幣)說:“我也不比你好多少,這就算作給你添丁賀喜的吧……”明皓堅辭不收,“老羅,你我鄰居一場,我也不拿你當外人。隻是常言道,救急不救窮。我不能拿你的錢,我要想法子掙錢!”明皓堅決地說。
“唉,你說得簡單。這年頭,你上哪兒掙錢呀?都是工作單位。最多禮拜天加個班拿個五毛錢加班費,二兩糧票。”
明皓一聽有門,連忙問道:“老羅,去哪兒加班呀,介紹我去做!”
老羅想了想,說:“你去你們單位問問,我知道現在大躍進,上海港碼頭擴建。各個單位都在動員工人做社會主義義務勞動呢。你是司機,最受歡迎!”
明皓一聽,心裏就像掙到了錢和糧票一樣地高興,連忙道謝。
看著明皓冷鍋冷灶的,老羅問他晚上吃什麽。明皓看了看碗櫥,說有一碗前一天剩下的煮山芋。
老羅說趁著他的爐子還沒封火,讓明皓用他的爐子,免得到現在才來開爐門,還得等一會兒呢。
熱好山芋後,明皓正要從公用廚房出來,老羅又一次地抽出那張拾塊錢紙幣,遞給明皓,說:“老呂,就算借給你。你掙了錢就還我。你說的呀,救急不救窮,我是給你應個急。”
……
明皓東借西湊地,一共借了五十塊錢,十斤全國糧票,給靜儀寄了去。應靜儀的要求,明皓想了半天,給正璿起了一個單字“純”,順口叫純兒。
一個星期後,明皓開始在周末去上海港“義務勞動”。為了這一升米都不到的糧食,為了給家裏多一份糧食,明皓開始了每個周末一天十二個小時的加班。
他的辛苦付出給家裏帶來了有限的改善。小純兒轉眼就快兩個月大了,小寶寶長得胖乎乎的,可愛極了。靜儀休完了五十六天產假,準備上班了。
可誰會知道,靜儀產後上班的第一天竟然是這樣的……
文字編輯:Ell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