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劇烈的電話鈴響，將我從深沉的夢中驚醒。我朦朦朧朧摸到了壓在身下的手機，抓起來湊到眼前。屏幕上微弱的亮光，顯示來電人是程小乙。
我清了清嗓子，“喂~，小乙，怎麽了？”
“許亦真，抱歉吵醒你。我想告訴你，周末我不能過來了。不好意思，我這邊出了點事。”
“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我驚坐起來，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飛。
“我沒事。是我那個朋友，我上次跟你提到的，你記得嗎？她出了車禍。現在在重症監護室。”
“啊？怎麽會這樣！要緊嗎？”
“人還沒醒，生命體征還算平穩。許亦真，你好好照顧自己，還有許航。我過幾周再來看你們。我跟我同學說了，你隨時可以去找他。有事給我電話。”
我坐在那裏，握著手機的外殼，不知今夕何夕。屏幕顯示時間是淩晨五點多，我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蒙蒙發亮。忽然，我心裏一動，翻起了手機通話記錄。
在程小乙打來電話之前，最近的一條通話是我媽媽打給我的。前一天下午，她確認由我去接許航。然後，我看見有一條未讀短信。我顫抖著手指，點了進去。
“許亦真，你好。謝謝你發來的兩條短信，我都收到了。你會是我一生珍視的朋友。我祝你生活幸福。陸致成。”
這條消息，發於淩晨十二點半。
我覺得頭有點疼。終於，我記起了昨夜的夢境。在夢裏，陸致成給我打電話，他嘲諷我應該來一場群英會。正在我惱怒萬分、如困獸般走來走去之際，他又在電話那頭告訴我，他那麽說，是因為他因愛生妒。我欣喜若狂，在房間裏快樂地轉著圈。我在電腦上敲下滿懷幸福的郵件，發送給淩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晚臨睡前，我心心念念，盼著陸致成能給我一個回音，握著手機睡著了。於是，我便夢見他打電話來親口告訴我，他愛我，愛得嫉妒起在我身邊出現的所有看似與我有著密切關係的男人。
夢境是那麽清晰，那麽逼真，那麽讓人心旌搖曳。唯一不對的是，它是夢。我夢境中的陸致成，按照我的意願，變得那麽具有侵略性。他會衝口而出說他愛我，隻可惜，是在夢裏。
在現實裏，他祝我幸福。
“你會是我一生珍視的朋友。”
可是，我何德何能？我們不過是同事兩年，我幾乎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談什麽“一生珍視”的朋友？即便我有能力做他那樣的朋友，我也不想。
陸致成，我不想做你一生珍視的朋友，你明白嗎？
我呆呆地坐在電腦前，163信箱裏，我夢裏寫過的那些話，自然是杳無蹤跡。“他說他已經愛上了我！其實他不明白，他無需去嫉妒任何人。我好開心，好開心。”在夢裏，我竟然也能寫得出這樣有邏輯的情話，我確實是應該感到開心的，不對嗎。
又想哭了嗎？沒有。那倒沒有。
我可以因為擔憂與許航分離而哭泣，因為懼怕陸致成看低我的人格而難過，但是，我沒有理由因為他隻想和我做朋友，而不是像我希望的那樣、對我懷有特殊的情感而流淚。他是一個獨立的，自由的人。他有權力去尋找他真心喜歡的人，即便那個人並不是我。
何況，他如我所願，並沒有看低我欺騙母親、引來章洋一家如此奔波受騙的言行，還願意將我看作珍視的朋友，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一生珍視的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我的目光，落在那四個字上，感到了一絲安慰。
我打開陽光海岸的項目計劃書，修改起我和葉蓉蓉擬出的幻燈片。
在回憶裏，時間有時會變得模糊，如果兩頭的事件太叫人記憶猶新的話。我記得後來的幾天都很忙，除了那份計劃書，又開始了兩個很大的項目，整天開會。會議上我專心做我要做的事，常常運筆如飛，並不關注其他。我的心情冷靜，態度冷靜，如同機器一般的冷靜。
我記得，陸致成和章洋也都很忙。章洋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在陸致成辦公室斜對麵。他們分別主持起不同的項目，漸漸不在一處開會。倒是我，參與了幾乎所有的會議。
陸致成對我的態度，如我所願地回到了平時的樣子。親切，有禮，說話時帶著淡淡的笑意，目光柔和而專注。反倒是我自己，有時似乎太過冷淡了一點。他仍然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變。
到了周五中午，我給章洋發了條短信，說我打算周六早晨帶許航去拜見他父母。我想速戰速決，不希望整個周末都想著這件事。而且，我也希望陸致成能少受一些打擾。如果他準備出門，也可以早做安排。得到章洋的肯定答複之後，我也給陸致成發了消息。
“陸總你好，我想提前告訴你一聲，我帶許航明早去見章洋父母。麻煩你，謝謝了。許亦真。”
他很快回複，“知道了，早點來。二老一直在盼著你們。”
我的心裏，湧起一陣特別的情緒。章洋的父母，看來是真心喜歡許航。章洋說的，看來也確實是實情，他不是許航的爸爸。否則，他的父母也會反對他說謊吧？想到這麽可愛的小人兒，差點就成了自己的親孫子，怎能不遺憾？所以，章洋父母應該是真心想再見到許航的，我應該珍惜兩位老人的好意。對他們造成這樣的衝擊，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那天下班後，我讓我媽媽去接許航，自己去了一趟超市。我知道，我買任何東西恐怕他們都看不上眼，但我還是要盡量情到禮周。我買了奶粉、麥片、鈣片等。想了想，可能禮太輕了，又咬牙買了兩盒西洋參。結完賬出來，我想起我該給我媽媽也買些，又回去一式同樣再買了一份。
大包小包拎回家，我媽媽嚇了一跳，問我從哪裏打劫回來了。聽我說第二天準備帶許航去見章洋父母，她氣哼哼地回房了。最後出來對我說，她從來不吃這些東西，讓我全拎到章家去。
“給章家那兩個，養出那麽個畜生的老王八吃，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這是媽媽的原話。
她這麽說章洋和他父母，我心裏有點不自在。我知道，我媽媽仍然堅信章洋騙了我，秦月說的是真話。果然，她又囑咐了我一遍，要我一定把鑒定書親手拿到過目，再到醫院找人確認。
我答應了，但我不準備這麽做。不管我媽媽說的是不是可能，我已經下定決心，這件事章洋說是什麽就是什麽，我不打算尋根究底。按照陸致成的短信所言，章洋父母確實喜歡許航，許航也很喜歡他們。就讓許航好好地跟兩位老人樂上一天，給雙方留下美好的回憶。至於章洋到底是怎麽回事，who cares？
我拿定了主意，心情坦然，晚上很快睡著了。
半夜醒來，發現門縫裏漏出一些光。我下床走出去，看見媽媽和許航的門都半敞著。我輕輕走了過去。是許航因為第二天的事太興奮，做夢踢被子嗎？
我停在了門口。
我媽媽坐在床沿，用手輕撫著許航的頭。另一隻手捂住嘴，在無聲地哽咽。
我心中一酸。是啊，我也不知道許航的身世。還有秦月，至今毫無音信。
秦月，你怎能這麽忍心？你怕看見許航，勾起你的傷心事，我可以理解。可是，你的親生父母呢？媽媽體弱多病，還有養育你十幾年的許航外公，你全都這樣置之不理，毫無所動嗎？
許航的外公，我已經很久沒有直接聯係了。上次見到他，還是在我大學畢業典禮上。他頭發花白，神情蒼老。雖然我與他沒有太多親情，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從小到大的學費，生活費，他貢獻不少。聽說在他後來組成的家庭裏，他還有一個女兒，比秦月小了近十歲，現在也已經上大學了。
我怕讓媽媽更傷心，躡手躡腳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與許航一早就出了門。我把奶粉留下一半，把其他東西和兩包奶粉拎了一大包。總之看上去不失禮就行。
很快開車到了陸致成的住處。一周以前，我還在心裏遺憾，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再次回到這個美麗的庭院？沒想到短短幾天之後，我現在竟然是這樣的心情。它不是陸致成的房子，陸致成遲早會搬離這裏的。我一下子就感覺不到它的風景有多怡人了。
我牽著許航，按下門鈴。悅耳的門鈴聲響起來。
有人出來開門。是陸致成！他手搭著院門，語調親切，“快進來吧。”
我局促地說，“對不起，我們來得太早了。你還沒出門？”
他黑亮的眸中含著笑意，“我隻聽說客隨主便。沒聽說過客人來了，主人就必須要躲出去啊。”
我的臉上熱起來，感覺很窘。他伸手接過我拎的東西，幫我們關好院門，陪著我和許航一起往裏走去。
才進屋子，章洋的父母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章洋母親朝我們說，“航航，快到奶奶這裏來！”
我心中一詫。隻見許航歡快地跑了過去，與他們抱做一團。一時笑語喧嘩，伴著許航清脆的童音，甜甜地喊著爺爺奶奶。章洋父母愉快地答應著。
我正在猶疑不定的時候，樓梯上有人鐺鐺鐺地邁步走下來，一邊下樓一邊瀟灑地說，“老爸老媽，你們要催婚，也不用這麽明顯吧？我知道，兩位喜歡小孩兒。看到大馬路上的，恨不得偷一個回來。這不都把人給你們請回來了麽？悠著點，別嚇著人家。”
我鬆了口氣。牽起嘴角，朝章洋點點頭。此人沒看我，他依舊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衝他父母說，“我一早讓兩位自己努力，再造一個出來。國家政策不早都允許了麽，你們自己偏要不聽。”
章洋的母親朝他嗬斥了一聲，讓他住嘴。章洋越過我和陸致成，朝沙發上的三人走了過去。許航對著他，親熱地喊了一聲章叔叔。章洋伸手，揉了揉許航的頭。
大家安靜了一些。章洋父親對我說，
“小許，你也過來坐。致成啊，幫我們再去拿些水果來。”
陸致成應聲說好，抬腳向廚房走去。我走到沙發邊，在一角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各式水果點心擺了一桌，他們還給我泡了一杯茶，我拿在手裏，渾身拘謹。
忽然，章洋湊近我，一伸手，將我端著的那杯茶拿走了。口裏說著，“可不敢再讓您端著熱茶了。到時候再弄出個二度燙傷，上法庭告我，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章母開口道，“章洋，你能不能放正經點。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章洋應聲答道，“我要能吐得出象牙才奇怪呢。許航，你說對不對？”
許航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老師說，這是俗語，不是成語。”
章洋父親哈哈大笑起來，眉目舒展。他笑著說，“航航你真厲害，上次你說，你在你們班是班長，你奶奶還不信，看來是真的了。”
章母白了他一眼，“哪個講的？不是你說的，一準是老師看許航長得帥，才讓他當班長的。”章母又對許航說，“航航，我和你章爺爺都非常喜歡你。我們帶你去北京，到我家去玩，去看天安門，爬長城，好不好？”
許航將送到嘴邊的一塊巧克力放了下來。他跑回我的身旁，依偎著我說，“我媽媽和我家婆一起去，我才去。我媽媽說過了，我們三個人永遠不分開。”
我將許航攏在身側，向章洋父母抱歉道，“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會說話。謝謝章爺爺和奶奶。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會去拜訪的。”
大家沉默了下來。
陸致成朝許航招了招手，“許航，我房間裏有一個機器人，你想不想去看？我教你怎麽玩。你媽媽要和爺爺奶奶他們說會兒話。我們待會兒再過來，好不好？”
許航抬頭看看我，我對他點了點頭。他朝陸致成說，“黑叔叔，你不要騙我。你房間裏真有機器人嗎？”陸致成說是。許航主動上前，牽起陸致成的手，“爺爺奶奶再見，章叔叔再見，媽媽待會兒見。”陸致成和他手牽手，上樓去了。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一定是料想到我需要這樣和章洋父母獨處的機會，所以即使我跟章洋說，不希望他在場，他還是留了下來。他是否還在遵守他上次對我的承諾？要幫我帶著許航，方便我留下說話。
等陸致成和許航的聲音消失在樓梯盡頭，我深吸一口氣，用盡量誠懇的語氣對章洋父母說，
“章爺爺，奶奶，還有章總，對不起，很抱歉。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我很過意不去，給你們帶來了這樣的困擾。我知道，僅僅是言語上的一句抱歉，很難彌補你們的損失。隻希望你們能大人大量，不要計較，”
章洋抬手製止了我。他問我，“你母親還是不願意來見我們？”
我急切地說，“對不起章總，請不要怪我媽媽，她並不知情”，我想了想，實在沒有法子，隻好硬著頭皮說，“對，都是我的錯。我無意中看到您的照片，我被我媽媽嘮叨得煩了，就隨口糊弄她。我沒想到，她竟然當了真。對不起，我，”
我紅了臉，這件事很難說得自然。從剛才章洋與他父母的對話和反應來看，章洋告訴我的應該是真的，許航生父確實另有其人。我隻能按照章洋自己當初的推測，這麽胡編亂造著說出可能的經過。
章洋打斷了我，語調微冷，“許亦真，我跟你說過了，你最好不要撒謊。你根本不知道怎麽說謊。你說謊的樣子，我看著都替你尷尬。”
章母輕推了他一下，然後衝我說，“小許，2022年，你在做什麽？”
2022年。那一年的五月，秦月生下許航，心情抑鬱。我畢業在即，焦頭爛額。和同學換班，勉強回家看了她兩次。她情緒很差，月子裏哭個不停。我努力安慰她，但很多時候，隻能和她一起抱頭痛哭。
我慢慢說道，“我在畢業實習。”
“你大著肚子畢業實習？”
我木然地看著章母，像是在看一個遙遠的地方。
“是啊，畢業實習。那一年天氣特別熱，五月就天若流火。擁擠的病房。三四個產婦，擠在一個狹小的房間，是最便宜的那一檔。許航不好帶，整天整夜地哭。他生得瘦小，不會吃奶，經常餓得嗷嗷叫。”我的眼前模糊起來。
我從往事中驚醒，輕輕說道，
“對不起，我無意讓各位傷感。這些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和許航，我們很好很好。”
我住了口，微笑著看向樓上許航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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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無聲又無息，漫步長幹裏。問詢東風曾見否，低首向暗壁；
無聲又無息，當春分別離。滿園八月蝴蝶黃，每說夢中憶；
無聲又無息，年華不堪記。長空落葉秋風早，莫聽紅顏泣；
無聲又無息，白發蓬草立。折花門前如往昔，還盼君歸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