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四)
父親的恩師姓倪,我們小時候每年春節都搶著要和父親一起去他家拜年。小孩子家,去紅鋼城的吸引力遠超過拜年的熱情,哪怕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一個多小時會凍得兩腳冰涼發麻。父親總是讓我們把手伸進他棉襖下拉著他腰上的皮帶,既保暖又能讓我們坐得更穩。很多年母親能準備的拜年禮隻有家裏攢下的雞蛋。
父親說也許是倪老師家原來是漢口的大資本家,所以他對錢看得很淡,做老師的薪水大部分都被他拿去資助班裏的貧困學生了。每年去拜年,都是他們幾個同學約著一起去的,幾十年,年年如此。倪老師過世後,他們依舊去過兩年,但他們師母忙著打麻將,後來就改作電話給她拜年了。
母親說一幫學生裏,倪老師最心疼的就是父親。早些年,每次去,他看著父親都會垂淚,師生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母親受不了那樣的場麵,去過兩次就不願再去了。
父親能活著從潛江回來,隻能說明兩件事,一,他命不該絕,二,一定要學會遊泳。
父親說他是在沙洋農場改造,我查Google地圖,找到了沙洋五農場,想著既然有五農場,應該就會有一二三四農場對吧。可網上能找到的,隻有沙洋農場的曆史沿革和沙洋五七幹校。
360Doc上有篇寫沙洋農場的,提到過有十幾個分場。百度上說“作為勞動改造場所,下設10個勞改大隊關押各類人員”。可以明確的是沙洋農場“1952年成立時為湖北省勞動改造縱隊指揮部”。1996年場名正式廢止。
查看地圖,漢江在沙洋五農場附近那片區域彎成了個大寫的U字型,在下遊江兩岸有幾處 突進江中的像條鯊魚樣的沙洲,和父親的描述相符。
那天是八月十五,午飯後父親接到命令,讓他速去江北取一份密函,不得延誤,必需當天返回,盡管當時天邊已經開始爬雲,都知道有大風暴要來。
父親趕到漢江邊的時候,已經開始起風下雨了,但仍有擺渡的船。等他取到密函再趕回江邊時,已是傍晚,風雨交加下,眼睛隻能眯著,麵對麵的人隻能大概看到個人影。過江的船都停擺了。
命令在身,父親覺得他一定是要回去的,那時的他還是一心玩命地勞作,盡最大努力改造自己的,想盡早改造好回武漢。最後有個老艄公答應送他過江。船到江心,江麵狂風怒作,波浪滔天。父親以為他那天就交待在漢江裏了,幸虧老艄公經驗豐富,停了劃船,一條船兩條命,任由風雨擺布,船最後漂到了下遊幾十裏地外的蘆葦蕩中,兩人算是保住了性命,在狂風驟雨裏等天亮,第二天直等到風停雨駐了才開始往回劃。
傍晚時分父親才回到了農場,看到的是他的難兄難弟們悄悄為他設置的祭台。他們那晚在風雨裏舉著馬燈,沿著江堤呼喊尋找了他十幾裏地,都不見他的蹤影,以為他已命歸黃泉。
密函是通知農場的另一個右派回老家去。父親說那是一個小個子很沉默的中年人,盡管不是很熟識,有個人能離開農場,大夥都替他高興,以為他重獲自由。
時值災年,盡管是勞改農場,架不住土壤肥沃,特別是他們這群學生大都不惜力耕作,農產品豐富,大夥張羅著幫他收集了兩大筐食物,帶給他多年未見的一直在鄉下老家的老父老母。
父親說船在江上走了兩天兩夜 (我猜應該是長江),那人也沒有和他們兩個相送的攀談過什麽,四川地境內大山邊的一個小碼頭,遠遠地看到站在岸邊全副武裝的警察,船都沒靠岸,那人安靜地將兩筐食物直接推進了江中,隨即跳了江。
父親說,他冒死取回來的,竟是另一個人的催命符,聲音嘶啞。
父親在農場有四個結拜兄弟,隻有他和大哥活著出來了。父親離開農場時,隻帶出來了一個小木箱,那是他一個兄弟的遺物。
所以我們家是不怎麽過八月十五的。當然,父親每年都會買回月餅來給我們吃,但那晚家裏隻有他一人獨坐月下,並非賞月。我們都遠遠地呆著,不敢喧嘩。
我參加工作的那一年十月份,父親的大哥從新疆回武漢來探親,和父親短聚了一個
下午。那之後的好幾天,母親說父親都是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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