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亦真,你好。
是的我承認,人的情緒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我們常常以為,我們的情緒是這麽感覺的,那麽它就一定是對的,是真的。這位陸致成先生,你對他的賞識充滿了深深的感激,以致於近乎愛戀,我能理解。我對我公司得到天使投資人的賞識,也時常懷有各式各樣的感激。不同之處是,我的這種感激之情尚未強烈到讓我想要對那些人以身相許。對不住了,我這話聽起來有點兒酸,焉知不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有點兒嫉妒?然而我同意,你可以去享受這種感激的滋味。至少它會使你的工作表現進一步提高。當年諸葛亮對劉備也是類似的心情。
----你的朋友,淩雲”
已經是周五的晚上,收到淩雲這樣一封溫暖而略帶調侃的信,我的心情很愉快。
我想,我明白淩雲的意思。在我提到陸致成之前,我給淩雲的信,多半是敘述我生活中一些現實的難題。如何給許航找幼兒園、報學前班,如何幫我媽媽找好醫院、好醫生,如何去安慰她、鼓勵她,每天如何與她銜接好照顧許航的各項安排。偶爾提及我的工作,也是如何利用好時間,見縫插針幹活,保住我的飯碗。這麽多年來,淩雲總是不厭其煩。雖然他回複的話並不多,有時三言兩語,但都切中要害。
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我開始提到陸致成,提到我內心的情緒波動。淩雲回信中,才加上了一些諸如他自己對我感覺如何的玩笑,說他對我也“心存某種好感”,這源於他對他前女友的思念。
我能體會,淩雲這麽說是一種紳士風度。我想他很明白,我可能需要一點這種來自異性的小小恭維,而不至於活得太垂頭喪氣。
其實我對淩雲,心中何嚐不是充滿了感激。那甚至比我對陸致成的,還要多得多。在那些漫長而黯淡的歲月裏,淩雲比陸致成,比任何人,甚至比我的媽媽,比我常常想念的秦月,對我都要,都要,不,我不想用任何形容詞去形容淩雲對我的關心和鼓勵有多麽重要。我知道,不管是因為何種緣故,他做到了對我的不離不棄。
我明白,我很幸運。
第二天,便是綜合部約好了到陸致成家裏聚會的日子。因為“陽光海岸”計劃書一事,周五下午,大家沉浸在一種愉悅的氛圍裏,辦公室很熱鬧。人們常常是這樣,在一件愉快的事尚未發生的時候,對它的期待與向往,比那件事發生的時刻還要美好動人。
關於帶不帶許航去這個聚會,我猶豫過。將許航丟給我媽媽,我自己跑去聚會,可能還不能坐坐就走,是我不願意的。我媽媽現在的狀況不允許她太累。許航也總是說我加班太多,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不想他失望我又不能陪他。但是,我也有點怕他被大人們圍住,似有若無地問起他爸爸的事。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還是存在的。
許航洗好了澡,熱氣氤氳在他紅撲撲的小臉上。
我給他拔上拖鞋,蹲在地上問他,
“航航,媽媽明天帶你去朋友家聚會好不好?也有其他小朋友去。”
他高興地揚聲,“好呀好呀,媽媽,你的朋友是誰?”
“是一群朋友,都是媽媽的同事,有好多人。他們也會帶上自己家的小朋友。”
太好啦!小人兒興高采烈地回答。
我想了想,仰頭問他,“航航,如果有人問起你爸爸是誰,你怎麽說?”
他一擺腦袋,“我知道啊。我爸爸名字叫淩雲,淩雲壯誌的淩雲,家婆教我寫過的。家婆說,他是你同學,現在在加拿大。我知道他每天都給你寫信,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我猛地從地上站起。頭有點暈,我一下坐到了許航的小床上。
許航圍到我膝前,仰起他的小臉,一疊聲問我,媽媽,你怎麽了?我伸出手,撫住他溫軟的麵頰。他小小的臉龐上,那樣晶瑩奪目的一雙眼,滿是驚懼與擔憂。淚意泛上來,我強忍了住。
我媽媽走過來。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沒說話。我想了想,開口對她說,
“媽,明天我想帶著許航,去我部門領導家聯誼。同部門的同事都去,他們也帶孩子去。”
媽媽停下腳步,站在那裏,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走到許航身邊,蹲下身子,伸手摟住了許航小小的身體,用力地緊緊抱住他。
年輕人伸出了小手,抹著我媽媽的臉。他的聲音有些慌亂,
“家婆,你怎麽哭啦?你不高興媽媽隻帶我去不帶你,對不對?那你也去吧!”
他轉頭問我,“媽媽,家婆也能去那兒玩嗎?”
我可憐的寶貝。
他不明白,外婆是在感傷他的身世,擔憂人們可能出現的態度,怕他受傷。可是,我為什麽要讓我最親愛的寶貝,去遭遇那些可能的危險和傷害呢?算了,我們都不去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我擦了一下淚,上前扶起我媽媽,與她依偎著坐到床沿。然後,我抓起許航的小手,盡力笑著對他說,
“航航,媽媽想了想,我們還是不去了吧。媽媽有一個更好的主意!明天我和你帶著家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公園野餐。我們再把周逸飛約出來,你們倆去放飛行器好不好?”
許航一開始聽我說不去了,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但後來聽說可以去公園野餐,還可以和周逸飛玩,又高興地說,好啊不去了,我要和周逸飛一起玩飛行器!
我媽媽舉起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亦真,你還是帶許航去參加吧。我從來也不見你參加什麽集體活動,這次專門提出來,一定對你很重要。”
我搖了搖頭,說一點也不重要。
媽媽又說,“而且,你也總要逐漸帶著許航,去麵對你的同事和朋友,不是嗎?”
我抬起頭看她。淚光迷蒙中,有點看不清媽媽的臉。她又握了握我的手。終於,我微微的點了點頭。
我站起來,牽過許航的手,帶他爬上他的小床。我媽媽也隨之站起。許航乖乖躺下,朝我開心地眨眼。我低下頭,在他的額上親了一下。小人兒裝模做樣地閉上眼睛,說自己已經睡著了。我媽媽笑了,轉身離開了許航的房間。
我去書架上拿來書,在床邊坐下,給許航讀睡前故事。那天晚上我們讀的是蜘蛛俠。彼得.帕克在學校裏被人欺負。沒人知道他其實是英勇的蜘蛛俠。
我離開許航的房間,將門關上。我媽媽的房裏還亮著燈,門半掩著。
我輕輕推開她的房門,停在了門口。媽媽坐在床上,在看一本書。見我推門進來,她摘下老花鏡,將書放到床頭櫃上。她直起身,拍了拍她的床沿。
我沒有走過去。我沉默著。忍了一會兒,話還是衝出了口。
“媽,你為什麽要騙許航?說我校友淩雲是他的爸爸?”
媽媽陡然間變了臉色。她將腿蜷起,冷聲說道,
“什麽叫做騙?”她的話音裏,夾雜著一絲惱怒,“你難道不一樣是在自己騙自己嗎?”
談話到了這裏,無法再進行下去。我不想再反反複複跟她說這些早已說厭了的話,轉身離開了她的房門口。
“許亦真,你給我站住”,背後傳來我媽媽的聲音。
我頓住了。聽見她起身下床,悉悉索索披上衣服。兒時的感覺一霎那間湧上心頭。那一刻,我不由地想要伸出胳膊護住自己的頭。
我快步走到客廳盡頭,抬腳出去,站到了陽台上。
咚,身後陽台門輕響。我知道,是媽媽進到了陽台裏,關上了與客廳之間的那道門。
我們站著沒有動。
許久之後,她開口了。
“真真,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不能放下這一切,好好去過你的日子嗎?”
我回頭看她。
“明天,你帶許航去參加聚會吧。我說了,總有一天你要帶著他,去見你的同事和朋友。我告訴航航淩雲是他爸爸,是因為我覺得,你這位校友的情況,可以作為他父親的形象出現。”
我媽媽停下來,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你這校友身在海外,你們之間也沒有處成仇敵。平時他和你還常有信件往來,這也符合你一貫為人處世的方式。你也清楚,我們根本不知道,航航的親生父親將來還會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到哪一天才會出現。而他一天天長大,總會被周圍人問到這些事情的。”
媽媽的麵色平靜,不複有剛才的怒意。
我勉強嗯了一聲。
她歎息道,“許亦真,你是個心軟又懦弱的人。唉,你真不像是我生出來的女兒!”
我嘴唇動了一下,想了想,沒作聲。
我媽媽視若無睹,接著說了下去,
“你也別總是拿你那雙眼睛問我”,她冷笑道,“你的那個好知己秦月,她沒聯係過我。你所珍惜的,別人全不在意。你別以為,她還記得你們小時候的事!”
媽媽的聲音顫動,她住了口。說完這些,她拉開陽台的門,徑直走回了屋裏。
我用雙臂環住自己,回過頭,望著陽台外的夜空。
湛藍的夜幕,一如往昔。
她摟著我,親切地說,“真真,你長大了,想到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上去玩嗎?”
她微笑的臉龐,潔白溫軟,象是發著光。
那個時候,我和秦月有多大?我不知道。大約是她八歲,我六歲?是的,我們曾經是彼此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可最終還是象現在這樣,失散於茫茫人海,彼此之間不再有絲毫的關係。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你所珍惜的,別人全不在意。你別以為,她還記得你們小時候的事!”
是的,秦月做到了她自己說出來的話,與她的過去一刀兩斷,毫不拖泥帶水。我不怪她,一點也不。如果過去實在痛苦,為了活下去,也隻能選擇硬性地將它切除,遺忘。不是嗎。
第二天早上,睡夢中有人推了推我。我睜開眼,一張可愛的小臉映入眼簾。
許航穿著他的海軍校服,幹淨利落地站在我的床前。見我醒來,他宣布,
“家婆說啦,今天媽媽你帶我去你朋友家,還有好多小哥哥小姐姐也會去。明天上午我們和家婆去公園野餐,媽媽你幫我約上周逸飛,我要和他比飛行器!”
我坐起來,笑著看他歡快地跑來跑去,像森林裏一隻小小的鹿。他跑到我的衣櫃前,嘩啦一下拉開了櫃門,
“媽媽,你上次買的衣服呢,就是我們一人一件的那個,我要和你一起穿。家婆非要讓我穿校服,我才不幹呢。我要和媽媽穿那套一模一樣的,遇到的人都說我們倆穿著好看。”
我的嘴角揚了起來。是啊,我有這麽可愛的寶貝,有什麽憂愁煩惱,需要裝在心裏過夜呢?
今天,一定會是新的一天!
我從床上爬起,走到衣櫃邊,拿出那套母子裝。那是一套卡通圖案的衣服,現在穿有點兒嫌熱了,勉強可以接受。許航奮力將屬於他的那件往身上套,好像小了點。他被卡在中間不上不下。我看著他的樣子,一下子笑出聲來。
我媽媽從我房門前經過,看到我們在做什麽,也朝我們笑。
我幫許航將那套小了的衣服拽下來,整整他的海軍服說,
“航航,你穿校服很好看,像個船長,也像一名宇航員。”
他嘟著嘴,“那人家怎麽知道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的媽媽呢?大家都說我長得不像你。”
我柔聲告訴他,“因為航航長得更像爸爸啊。等航航長大了,開著宇宙飛船去找你爸爸。好不好?”
他摟住我,甜甜的說好。他說,他要開著宇宙飛船,帶著我和家婆一起飛去加拿大,去找他的爸爸。
他神采飛揚地說,“我爸爸住在藍天白雲的上麵,所以他的名字叫淩雲。”
我笑了。是啊,藍天白雲之上,也許真的有另外一個國度吧。
吃完早飯,我站在鏡前換衣服。我選了一套白色的西服套裙。那是我剛剛大學畢業,去臨江市立醫院麵試的時候買的。雖然在醫院工作不需要穿,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擁有的一套正式的衣服。平時我很少穿,怕弄髒了。
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我媽媽看到我,笑著說不錯,很精神。我突然想起來,穿一身白去聚會,會不會有什麽忌諱?猶豫片刻,我走回房裏,拿了條紅色的皮帶係在腰間。出門來,媽媽笑我,說這樣稍微有了一點女人味。聽到她的取笑,我略有不安,想著再回房換成一條黑色的。
媽媽在廚房喊道,別折騰來折騰去的啦,你到底想幾點鍾出門?
抬頭看看鍾,快到十點半了。約了中午聚餐,我不想晚到。趁著人不太多的時候早點到,找個角落呆著是最穩妥的。我牽著許航的手,出了家門。
按照郵件顯示的地址,我開車來到陸致成的住處。
這裏是一片別墅區,房子都是單門獨戶,每戶人家有一個獨立的院子。門前屋後,深樹繁花,綠草成蔭。早晨的陽光穿過樹林,星星點點灑在草地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悠然與寧靜。
我在心裏笑自己。許亦真,看你平時都在瞎想些什麽?
這樣的條件,是你可以登堂入室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