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之死 - 16 b 積灰的檔案

  1. 積灰的檔案

每天清晨,老王準時到辦公室。
開燈。倒水。坐下。

胡風事件後,他被降職,十年間隻做一件事:審查舊材料,尋找所謂“毒草”, 檢查檔案。像影子一樣活著,卻因宣傳部的敏感位置,時不時仍能嗅到時代風向。
於是他學會把呼吸放輕,把腳步放慢,把存在縮到最小。

一場又一場的運動,四清、反右、三反五反,他是隱於無形,避於道外.

今天也不例外。至少,看起來是。
舊桌,冷茶,積灰的檔案——翻頁、蓋章、歸檔。
熟練得像在為舊時代收屍。

他翻動紙頁,像在翻動墓碑。每一份檔案,都埋著一個被噤聲的名字。
灰塵是時間的裹屍布。而他,是那個不肯合上棺蓋的人。

7:30,開門,拂去桌上的灰。
7:45,翻《人民日報》——不看頭條,隻看誰的名字消失了。
8:00,拆開內部簡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字句越來越燙,他讀得越來越慢,像在數自己的心跳。

革命領導小組張新推門而入,文件一甩,笑裏帶刺:“老王,最新精神,學習一下。”

他習慣老王總是在那裏,安靜而無害.
老王“嗯”了一聲,接過,翻開。
“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手指在紙上頓了一下。不是怕,是熟。
每次這個詞出現,就有人被揪出來、掛牌、遊街、消失。

校長……名字沒寫,但靶心已畫好。
他低頭喝茶。茶涼透了,涼得像心裏某個再也熱不起來的地方。
他看見學生們圍住她,墨汁潑下,棍棒齊落。她不彎腰。
接著,他們會笑著來敲他的門:“你男人怎麽不來救你?”

門吱呀一響。林風踉蹌進來——臉色灰白,眼鏡歪斜,手抖得像風裏的枯葉。
張新冷笑,一把把他搡到牆角:“交代清楚!別磨蹭!”

林風的目光卻投向王。一本藍皮書被甩在桌上——《新月集》。
“老王,念一段!”張新下令。

老王開口,聲音平得像在念會議記錄:
“世界在清晨敞開了它光明的心……而我,仍在黑暗裏。”

張新嗤笑:“聽聽!小資產階級情調!林風,這書哪來的?”
林風哆嗦著:“燒了它……求你。”

老王沒有動。不是怕,是累。
十年了,他一直躲、算、忍。為的是什麽?
為的就是今天,再看見同樣的詞,毀同樣的人,還要他點頭,說“應該”?

林風踉蹌著撞上檔案櫃,眼鏡歪斜。他下意識扶了扶鏡框——這個動作,讓老王心頭一刺。

十年前,在宣傳部那間總是彌漫著油墨味的辦公室裏,正是這雙手,將一份材料輕輕推到老王麵前。那時的林風,是理論科的骨幹,眼神銳利,說話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談赫拉克利特,常說:“政策是活的,人不能死守教條。”

可1955年冬,“胡風案”定性。組織找他談話,遞來一支筆,一份早已擬好的揭發稿——主角,是老王。

林風沒猶豫。他落筆,字字如刀,將老王的質疑,定性為“惡毒攻擊”。那支筆,不是在寫字,是在劃界——一邊是“安全”,一邊是“深淵”。

如今,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張新甩在桌上的《新月集》,成了他新的“罪證”。他顫抖著,不是怕懲罰,而是怕——怕這活的“真理”,最終也沒放過他。

那個曾在油墨味裏談“政策要活”的青年,早已溺斃在自己親手劃下的冰河之下。如今站在老王麵前的,不過是一具被體製掏空、又被體製拋棄的軀殼。
他出賣了朋友,也出賣了自己。現在,輪到他被這凝固的冰河碾碎了。

他看向老王,眼神裏求救。

老王望著林風——背叛者,也是幸存者。

老王嘴角浮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恰如他年輕時一般。

他很想玩個遊戲嚇唬一下林風—

但老王有自己的原則。

老王,語氣像在匯報檔案:
“泰戈爾1924年訪華,郭沫若、瞿秋白撰文歡迎,稱其作品‘喚起東方覺醒’。魯迅雖批評其‘無抵抗主義’,卻承認他‘反帝立場鮮明’。《新月集》1953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發行數萬冊,從未被定性為毒草.”

張新嘴角一抽,沒接話。眼神一沉,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打,節奏短促而急躁,掩不住對老王“不識趣”的惱火。辦公室的空氣隨之凝固。

老王低頭,仿佛要繼續工作。紙頁翻動聲間,他自語,像歎息:
“……老天爺保佑,讓她今天能熬過去。”

那才是真話。
那才是他今天,唯一想說的。

但校長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她的名字,將被歸入“待銷毀”卷宗,與無數無名者一同,埋進檔案室最深的角落——仿佛她,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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