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端午節。
妻子堅持包粽子,盡管我早說不想吃。
我站在後院陽台,看竹葉由黃轉青,也望見幾根再也綠不回的老竹。雨水敲打屋簷,我仿佛看見屈原站在汨羅江畔,衣袂飄飄,心潮如湧。那個執著於“路漫漫其修遠兮”的貴族詩人,用生命投向江流,寫下了中華文化中最沉痛的一筆理想主義。
雨過天晴,鳥兒在楓林、竹影、芍藥之間自在歌唱。莊子,或許正立於蓬蒿之間,微笑著看花開鳥飛。他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他的逍遙,是對名利權勢最深刻的放下。
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我又想起王維。
那位“詩佛”,在朝堂與山林間自由出入,在熱鬧中觀寂靜,於孤獨中見圓滿。他不以死明誌,不徹底歸隱,卻以一顆澄明之心,將詩與佛、官與隱、世與心,緩緩鋪陳成一幅“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水墨長卷。
屈原是烈火,燃燒理想;莊子是浮雲,飄逸自在;王維是一泓清水,不爭不逃,自在安然。
我不禁自問:
倘若他們三人活在今日,會如何?
屈原,也許不是三閭大夫,而是寫字樓裏的理想主義者。寫方案,熬夜編報告;憂國憂民,卻被嘲為“太認真”;堅持原則,卻被嫌“不圓滑”。他在網上發聲,卻頻頻被刪帖封號。他若仍吟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怕是有人會回:“你也太矯情了吧?”
莊子呢?可能從未擠進體製,也無意卷入職場。租住城郊小屋,寫寫自由散文,賣點冥想課程。他講“無用之用”,卻被諷為“虛無”;說“無為而治”,卻被批“躺平”;偶爾在短視頻平台走紅,流量來得快,去得更快。他灑脫,卻孤獨;自在,卻清貧。
至於王維?或許成了一個城邊小院的文藝中年。朝九晚五有份穩定工作,清晨上班,傍晚畫畫;周末山中聽風,偶爾曬一兩句禪語。他不熱衷人設,也不參與熱議;不憤世嫉俗,也不隨波逐流。他以“深處若簡”的方式,慢慢生活,默默體會。
而我們呢?
處在一個急速變化、價值撕裂的時代:
年輕人,在“躺平”與“內卷”之間徘徊;
中年人,在“拚命”與“倦怠”中苦撐;
老年人,在“養生”與“無助”中慢慢老去。
我們口中念著儒家的“建功立業”,心裏卻渴望莊子的“乘物以遊心”;
我們讀佛經、聽冥想,卻在名利與情之間焦慮不堪。
我們談自由,卻被焦慮束縛;說不爭,卻忙於奔波;感慨“人生何以安放”,卻仍用“成功”“財富”“長壽”來定義存在的價值。
我們大多數人,既無屈原的高潔,也無莊子的灑脫,更難有王維的澄明。
我們是穿西裝的讀書人,是的讀唐詩的文化人,是群體焦慮中努力保持體麵的現代人。
這,是我們的兩難:
向上,是理想;向下,是現實。
向東,是追求;向西,是歸隱。
前有巨浪,後無退路。
曆史會如何記述我們?
是否會寫下這一行:
“他們生活在一個加速奔跑的時代,心中有夢,眼中含淚,腳下無根。”
端午這天,我緬懷屈原,也凝望莊子,遙想王維:
是否還敢保有“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熱忱?
是否還能追求“乘物以遊心”的自由?
是否願意學習“坐看雲起時”的淡然?
屈原以死傳忠,莊子以生釋懷,王維則用活著繡出一幅靜水流深的人生畫卷。
而我們,或許唯有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學會調和,
在責任與自我之間學會呼吸,
才能在這浮世中,活出一絲清明與光亮。
隻要歲月深處,還有人記得這些名字,
還有人願在粽香之中,靜靜思索生之重量——
屈原的憂思、莊子的笑意、王維的禪意,
終將在這喧囂的時代,留下一道徐徐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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