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張介紹信

早年在國內的時候,我因私因公使用過幾次介紹信:考大學、單位出差、申請護照等,都辦過介紹信。我用到的第一張介紹信就是公差介紹信。

 

記得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辦過一個上海美術作品評論學習班。

 

辦這個學習班初衷是打算拉起一個上海地區的美術評論隊伍,專門來評論上海美術界的美術作品。

 

學習班一共有7、8位男女學員,來自上海各基層和大學的年輕人,年齡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歲的樣子。

 

對學習班學員的具體要求不明,根據學習班中其他成員的情況,應該對美術要有一定的興趣和了解,同時喜歡寫寫文字。

 

我當時是一位業餘美術愛好者,夢想著以後可以畫的像我仰慕的畫家那樣好。

一位浙美畢業的前輩畫家推薦了我,告訴我人美社有一個美術評論方麵的班讓我去參加。

我有點困惑也有點期待,困惑的是評論怎麽會和我搭界,期待則是可以去一個對我來說新鮮的地方看看,如此懵懂間就混入了這個班。

 

那年我二十歲。

 

在學習班上,人美的龔繼先先生(後任人美社社長兼總編輯)主持,馬仰峰女士(美術編輯 )助攻,每天學習和討論的日程安排的滿滿當當。

 

龔老師正當年,精力充沛,說話幽默,組織能力超強,他是北京人,早年央美畢業後分配到上海人美社。

馬老師沉著穩重,早年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是馬寅初之女。

 

兩位老師都是一口京片子,和正規學習班的氛圍很契合。
 

在人美二樓的一間靠近樓梯的辦公室內,圍繞在一張長長的會議桌四周,學習班開始了。

 

根據布置和要求,我們先要從上海地區的主要中、青年畫家、尤其是在上海美展中嶄露頭角的新興畫家群體中,收集畫家們創作經曆和經驗方麵的素材,為下一步寫評論文章做準備。

 

沒多久,我們就開始準備分頭采訪畫家。

 

大家分散下基層了解美術創作活動的前一天,龔、馬兩位老師會事先給我們每人準備一張介紹信。

 

介紹信的格式是信紙大小,大紅抬頭就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下麵空白處手寫上內容,內容大同小異,差不多都是諸如:某某單位:今有某某同誌前來貴處接洽,采訪和了解美術創作活動事宜,請大力協助為荷,雲雲。

 

我學習西畫,很希望派我去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等相關的專業和單位去采訪,不過沒有輪到我,指派了其他學員去做采訪。

 

哪位學員要去哪個單位、哪個部門,都是兩位人美老師提前安排好的。看起來更像是隨機的,而不是根據個人的意願來安排的。

 

我們七、八位學員各持介紹信,隔天一早就會分頭直奔要去的單位和部門。

 

這是我第一次拿著介紹信因公外出。

 

我後知後覺的是:兩位老師事先一定電話聯係過我們要去的每一個單位,確定對方到時候有人接待,保證我們每個人都不會撲空。

這些幕後看不見的工作他們做的很到位,這才使得學員們能夠在台前順利進行。

 

采訪後的第二天,大家會在長桌前匯總,各自介紹采訪的情況,龔、馬兩位老師會很認真聽,然後提出問題和大家討論,再給出建議。

 

所以這個學習班就是培訓班性質,手把手教我們如何走好美術評論前期采訪的第一步。

 

我印象比較深的采訪有兩次。

 

一次是我到外灘某大樓裏上海港務局接洽。

 

到幾層樓不記得了,接待我的應該是一位領導,他看了介紹信知道我來意後很熱情,(應該提前已經知道了)一個電話打到下麵基層。他辦公室窗外可以俯視外灘,他指了指了我將要去的方向,怕我找不到,還特地給我畫了一張如何去的具體路線圖。

 

我按圖索驥,來到黃浦江外灘邊。

 

 

外灘 網絡圖像

 

那個時候黃浦江停泊著各種船舶,我通過浮橋走向一艘不大的駁船,人家接到電話後已經準備就緒,看到我東張西望的樣子忙出來迎我上了船。

上船落座後,我再次遞上介紹信,簡單扼要說明來意後,便掏出筆和筆記本假模假樣開始了采訪。

 

我要了解那幅油畫作品署名是集體創作,在當年美展上展出獲得好評,各個紙媒還專門介紹過,具體畫些啥我就不說了,反正立意用現在的話來說很正能量,水準相對來說不錯的。

 

我麵前的這位或許是作者之一,或許是“集體創作”的領頭人,代表集體向我介紹。

 

我問的很少,主要是他說,看得出來他早有準備,我很認真做筆記,聽對方一五一十談他們美術創作的心得體會和介紹其光輝曆程。

 

不知為什麽我聽著感覺有點八股,對作品本身蜻蜓點水談得不多,反而說了很多創作隊伍建設和發展的事情,有點像在做報告一樣,遠不如作品有意思。

 

船停靠在浮動碼頭上,每次江上有其他船隻經過,江水的漣漪引得駁船晃晃悠悠的,聽著聽著記著記著不大一會兒的功夫,我就開始暈船了。

 

我不好意思說暈船,那樣會顯得自己好像沒見過什麽世麵似的。

一開始我還忍著,隻是一個勁盼著他表述快點結束,

 

怎奈人家很當一回事,說個沒完了。

 

後來實在不行了,再下去我怕自己快挺不住了,就匆匆結束了采訪起身告別,昏頭昏腦上了岸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估計人家也是懵圈得夠嗆。

 

外灘 網絡圖像

 

另有一次我去閔行的上海重型機械廠采訪當時名噪一時的青年畫家周小筠。

 

那時候上海隻有一個官方的上海美術館,在南京西路上,每次去看美展總能看到周畫家的人物水墨畫。

國畫山水和花卉比較多,畫人物畫的比較少,難度也大,因此我對畫人物的畫家印象就會深一些。

 

在他的高大寬敞的廠房畫室裏,說是采訪,其實也就是聊天,更多的是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我沒學過新聞專業,根本不知道采訪的重點和技巧是什麽,事先也沒有做足功課,更談不上準備一個需要了解範圍的提綱之類。

 

周畫家大概看我是人美派來的,公對公,有點拘謹,不善言辭,表述的內容也比較零散。

 

這是很多畫家的特點,畫得出來,也很有個人想法,但語言表達方麵明顯不如自己的畫畫能力。

 

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當時自己還在學習摸索階段,需要有人指導,腦子裏一盤漿糊。與其說是有針對性、為以後寫評論來收集素材,還不如說是來觀賞和熱身更恰當。

 

再說我對水墨畫了解不多,泛泛而談尚可,深入下去可就超出我的知識範圍。

 

還有一個就是和比我大的陌生人第一次見麵,放不開,我不屬於那種自來熟類型的人,問多了怕別人覺得我老嘎嘎,問得不到位不專業又怕不合適,我資格還沒有老到可以掌控話題方向、善於讓對方打開話匣子的程度,所以就一個勁的希望他自己主動多說點東西。

 

好在不久午餐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去了他們的食堂用餐。

 

周畫家後來去了少兒社做了美編,等我後來也去少兒社工作的時候,他又調到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做美編去了,失之交臂。

 

兩次采訪我自己覺得都不理想,前者太官方,後者太拘謹。

問題主要還是在我身上,沒經驗,沒寫過評論,不知道寫評論需要了解哪些東西。

 

真要到時候動手寫評論文章,怕是寫不深也寫不好,首先自己沒有強烈的欲望和衝動,如果僅僅流於泛泛而談就沒有什麽意思了。

 

在人美美術評論學習班期間,龔老師很詼諧,常常開玩笑,馬老師則比較沉穩,這樣一張一弛,大家都很放鬆,心情愉快。

 

我們會把自己采訪的結果彼此之間進行交流,如前麵說的那樣,兩位老師會很認真地看我們的采訪筆記,和我們溝通自己的想法和建議。至於我們能不能領會其意圖,那又另說了。

 

不管成熟不成熟,我們就想著早日收集完素材可以放手寫評論文章,然後看著它們變成鉛字印在大報上。

那時候我哪裏知道點評他人和作品是一件難於上青天的事啊!

 

這期間有兩則趣聞,我覺得挺有意思的,超出了美術評論學習班本身。

 

一次龔、馬兩位老師帶著我們一行參加在黃陂路展館召開的上海市美協會議。

 

來到開會的展廳,當時的場景,恕我直言吧,有點像到了一個老年人的茶話會,這也就是當我自己也步入老年人行列才敢說出來。沒別的意思,直觀感受實話實說。

 

我們一行外來人悄悄進去後找到位子落座,屏息聆聽。

整個氣氛讓人感覺循規蹈矩,慢條斯理。

發言的內容老生常談到人有一種往下沉的感覺,反正我是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可能也沒聽明白。

 

會議到中場,打破這一沉悶氣氛的亮點來了:

 

隻見陳逸飛先生扛著畫魯迅先生的大幅油畫創作來到了現場。

 

 

油畫魯迅 網絡圖像

 

大名鼎鼎的陳逸飛啊,美術界的天花板,過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現在毫無征兆地就出現在了眼前,而且還帶著他未向公眾展示新鮮出爐的油畫!

周圍波瀾不驚,我也按耐住心潮澎湃,向大家的沉著冷靜靠攏。

 

當時的場景畫麵是這樣的:全體朝前坐著,陳逸飛從所有人的右手邊門口走道那兒進來的,他把畫朝向大家,然後就等著聽意見,也可以說等著接受各位大佬鑒賞和評判。

 

大家全體向右側轉身過去,看著畫,完全是一種走流程的狀態。

 

與當時大多數畫家畫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作執筆英雄狀的樣子不同,他畫的魯迅先生正在伏案疾書,俯視角度,桌上可見鋪開的紙張和硯台等物件。

 

這幅油畫陳逸飛畫的很結實,大刀闊斧中細節依舊可見,尤其是那支接觸紙麵的毛筆,在結實有力的筆觸推擠氛圍中突然峰回路轉,舉重若輕,用枯筆輕輕鬆鬆將蘸滿墨汁的毛筆筆鋒掃了出來。

 

我有點驚訝,當時陳逸飛如日中天,在上海灘油畫界是妥妥的第一塊牌子,他的畫作怎麽還需要與會者來評判?

 

那天麵對著大家陳逸飛很誠懇,也很謙虛,對提出的問題一一作了回答。

 

我記得有人問他魯迅穿的衣服和房間裏的東西都有考證過嗎?陳回答道都是參考了魯迅紀念館裏麵的實物。

 

這幅畫魯迅先生奮筆疾書的原作以後再也沒看到過。

 

我很想再次看一下,時隔多年,看看是不是還會和當時的感受一樣:令我激動起來,一下子感覺到無窮盡的、有著多種無法解釋的視覺效應。

 

那次參加美協會議,至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你已經站在了雲端,依舊要低調行事。

 

另有一次是人美社社內發電影票。

 

電影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薦的有關火山係列的科教紀錄片之一。當時在文藝單位內部有時候會免費發電影票和售電影票,這類電影外麵電影院是不公開放映的。

 

大約中午時分,聽到樓下一陣摩托車聲音由遠而近,在人美社裏還繞來繞去好一會,停息了一段時間,再次發動起來,由近而遠開走了。

 

人美社向來很安靜,社裏是沒有摩托車的,一定是外來的人駕車開進來的,所以很引人注意,被允許開進社裏來溜達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沒一會就有人進來說:剛才是《解放日報》的美編記者王利國騎著摩托車來社裏要電影票。

《解放日報》社在外灘附近的漢口路上,人美社在長樂路上,相距不算遠,騎機車的話一會就到了。

 

在沒有私人汽車的年代,騎機車絕對拉風,盡管今天看來隻是一部幸福牌摩托車。(今天你開著一部淘汰掉的老式機車或許更拉風,說明你有能力搞到牌照啊)

 

通常摩托車都是記者方便采訪任務之用,編輯記者不分家,采編一體,聽說報社唯一的一輛摩托車就是讓王利國先生用的。

 

知曉王利國先生是在畫展上看到他的畫作。

 

他的油畫很厲害,有一幅畫鍛造工人鍛造燒紅鋼錠的大型油畫在美展中展出,在眾多展出的作品中很搶眼,遠看和近品都讓我這個業餘愛好者十分佩服。

 

我一直認為最接近陳逸飛先生寫實畫風的人就是王利國先生。他們都同樣善於把控大型創作,功夫紮實,畫出的油畫整體結構和色塊都有一種激動人心的效果。

 

那天整個人美上上下下好像都知道王利國,好幾次其他科室的人過來提起這事,津津樂道,有人說消息他消息那麽靈通啊,我們剛發電影票就知道了。

用春風得意馬蹄疾來形容當時的王先生一點不為過。

 

摩托車和王利國,一起印在了我腦子裏。

 

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成了同行。

 

與傳說中的風馳電掣形象不同,王先生是很腳踏實地的一個人。

《解放日報》宿舍樓離我老家隻隔一條街,在路上我們都有遇到過。

那陣王利國先生很關照我,把《解放日報》每周一案的欄目包給我畫插畫。

 

在當年我仰視的畫家麵前,我始終沒忘記欽佩他的那個點。

有次我提起那幅印象深刻的大油畫,向王先生表達了我的欽佩之意。

王先生聽後詼諧、淡淡地說道:現在我已經畫不來了。

 

好了,開完兩則趣事的無軌電車再回到原點。

 

當年在人美辦的那個美術評論學習班,最後沒有進入到寫文章的階段就中斷了。

 

當時形勢詭譎,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數年以後,我在少兒社工作因公去過人美社。

我去那裏找封麵設計大咖幫忙設計書籍封麵,去過人美社《青年一代》雜誌編輯部,當時正值人生中最忙忙碌碌的階段,來去匆匆,就沒有順道去找龔、馬兩位老師並向他們問好。

 

過去久遠的那段經曆雖然青澀,但是有意思,想起來就會覺得開心。

對我來說最無聊的除了老無所依之外就是老無所想了,要是想不起來經曆過有趣的往日,回首過去一片空白,這樣的幾十年如一日,豈不是真的是“幾十年如一日了”?

 

至於評論別人及其作品,過去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懂一二就想著評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現在懂了那麽一丟丟就不敢輕易對別人及其作品去評頭論足了。

 

評論嘛,本身就是挑刺的活,藝評不是藝品,藝品容易藝評難,難就難在輕則刺激神經,重則觸及靈魂。

做藝術需要勇氣,藝術評論同樣需要勇氣。

 

此時此刻,舊金山正淅淅瀝瀝下著冬雨,這邊都市下雨,那邊太浩湖和周遭的山裏就在降雪了。

這年頭不太平,疫情未去,病毒性感冒又起,少聚會,多喝水,記得添衣,注意保暖。

 

年輕人想著拚前程,中年人想著照顧好一家老小,我也不例外,還想著要安度晚年呢。

 

 

 

??各位2024年新年好!

 

 
 
 
 
 
寫於2023年歲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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