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我的舊時光之九
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氣晴轉陰。中午過後就看不到藍藍的天空了,雲彩越積越多,等到傍晚時分,白色的雲彩變成了鉛灰色,很快又從鉛灰色變成了灰黑色。看樣子,晚上很有可能會下雨,但天氣預報說沒有雨,隻是陰天而已。
曹老師是我的良師益友,他的猝然離逝對我也是不小的打擊。在這之前,我沒有意識過他在我的人生裏到底起著什麽樣的作用,也沒有機會去思考如此嚴肅的問題。當然了,主要是我想不到曹老師會是以這種殘忍的方式與我們訣別。做他學生的那段時間,我是快樂且充實的,亦是幸福而美好又有意義的,也能感受到他區別於其他學生對我的格外嚴格。尤其在業務(內部術語,泛指醫療相關的工作。)上,他教會我很多額外的東西。值得一提的是,當年那次對吉牧師的急救經曆讓曹老師意外發現我的軟肋,於是有將我帶去急救室的普外科組鍛煉約半年的時間。急救室的普外科組嚴格來說,有一部分患者是被其他外科分流出來的,就是那種無需住院且又必須經過外科處置的情況,其次才是那些需要緊急處理的外傷患者。我所在的醫院是教學醫院,通常情況下隻接收住院患者,於是那些原本並不屬於外科急救範疇但又需要外科處置的患者們就都跑來急診室的普外科組裏來了。急診室每天接診兩百多個急診病人,多時可以達到五六百人,這樣的強化訓練使得像我這樣沒什麽經驗的外科醫生學會了很多紮實的外科急救技能知識,精進了我的業務水平。
打擊最大的莫屬延喜。因為這件事,延喜變了。她開始變得膽小怕事,做什麽都畏首畏尾,隻把自己關在家裏躲在暗處,或是躲在衣櫃裏。有一次,我去曹老師家找她,可怎麽也找不到。我知道她現在根本不敢出門,猜到可能是躲在更隱蔽的什麽地方,於是邊喊她的名字邊四處更仔細地找她,最後竟然發現她整個人直挺挺地躲在床底下,一動不動像死人一樣。這把我嚇壞了,硬將她拖了出來,但她還是往裏鑽,並有板有眼地告訴我這個家不安全,剛才有人進來要殺她。我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也在懷疑她是不是嚇著了才會如此,我強迫她吃安眠藥,主要是想讓她的情緒不要那麽疑神疑鬼。她拒絕吃藥,並央求我帶她去安全的地方躲起來,說隻有這樣才能保住性命,不然一定也會像曹老師那樣死掉或者像她媽媽那樣消失掉。她瘋言瘋語的樣子隻會讓我懷疑她的精神問題更加嚴重了,但我的不配合換來的是她的歇斯底裏,她摔著一切可以摔的東西,大哭大鬧,不吃不喝,用這些手段逼我屈服於她的決定。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從沒有一個時刻讓我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無能!如此的沒用!如此的廢物!
其實,延喜沒有撒謊,她說得都是真的。但因為最初她就沒有對我說出實話,她母親對曹老師也是有意隱瞞那段過去,我和曹老師都是被蒙在鼓裏的人,這直接導致後來她的真話在我這裏通通全部變成了瘋話。何況那個時候,這本不該出現在我生活裏的各種事件突然一幕幕地發生,讓我感覺不到真實,我需要時間去消化它們。
曹老師之前有過婚史,他的死亡又是突然發生的,所以他的前妻帶著兒女們繼承了他的一切,撫恤金和補助金也被領走了。延喜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包括她現在住的房子。但是曹老師的前妻還算有人情味兒,當獲悉延喜是曹老師即將迎娶的女人的孩子,對方做了讓步,可以在這裏繼續住下去,給她三年的時間做緩衝,然後再搬出騰地方。醫院方麵鑒於曹老師的特殊死亡,停工留薪至08年止,且保留了退休福利單獨給了延喜,讓她不至於餓肚子。可沒過多久便被曹老師的兒女們知道了,他們來院方理論,要求將父親的工資和退休福利還給他們,領導礙於壓力隻好修改了受益人。至此,她真的變得一無所有了。她不但失去了疼愛她的曹叔叔,還失去了一直以來陪伴著她的母親孔英淑,可想而知她的心情會如何。
她的精神狀態大不如前,整天疑神疑鬼說有人要害她,疑心病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及任何場合,睡眠中也會突然驚醒,光著腳就沒頭沒腦地往外跑,說北朝鮮的特務來追殺她了。和我正吃著飯呢,她也能忽然摔下碗筷,爬到飯桌底下,捂住耳朵叫喊著說聽到了槍聲。某天休息我正興致極好地陪她散步換心情呢,畢竟總憋在屋裏也不是辦法,隻會讓她的精神越來越差,她也會沒有先兆發瘋似地一陣狂跑,跑得無影無蹤,最後我竟然是在男公共廁所裏麵找到她的。裏麵正在解手的男人們被她的突然闖入嚇得尿濕了自己的皮鞋,有的還沒有係好腰帶就往外麵跑,說有個女瘋子闖進了男廁所,為了看他們的下體。她蜷縮在便池邊嚇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眼裏也布滿了驚恐。看到我來,她揚起小臉表情認真地向我胡言亂語,說北邊派來的特務換成了女性,是專門來對付她的,她隻有呆在有男人的地方才會安全。看著這樣的她,我一時愣在那裏怔怔無話,卻有一行淚水從我的眼裏滑落。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蹲下來擁住了她,也擁住了這個破碎的靈魂,我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聲音低低地,有些發顫地安慰著她,也在安慰著自己。但是她不懂,依然胡言亂語,說些沒頭沒腦的瘋話。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這些行為變成了家常便飯,時常讓我哭笑不得,弄得我疲憊不堪,卻也無可奈何,也使我經常難過流淚。我除了偷偷在她的飲食裏放安眠藥和抗焦慮藥外,幾乎沒有任何措施,至少她吃了這些藥後可以昏昏欲睡,減少些麻煩。我的每一次將藥片碾壓成粉對我來說都是一次虐心的折磨,沒有一次不是流著淚水進行的,同時心裏也在祈禱著她什麽時候才可以變得正常些。而且,因為換了專業的關係,我要學習的東西遠比其他同期同學多得多。好在這位新導師對我還算不錯,沒少給我單獨開小灶,不過他也說了原因,與曹老師曾是同學關係,也知道曹老師死得冤枉和委屈,他能做的也僅僅是對他的學生更加細心負責點罷了。還有,我的畢業論文已經拖太久了,因為她,我已經不能很好地在醫院裏工作和學習了,動不動缺席和曠工,任誰也受不了。那段時間,我經常挨領導罵,被同學們埋怨替我擦屁股,背後說我閑話,這些已經變成了我的日常。但是,我還是得硬著頭皮上班,因為我必須得賺錢,不工作的話,我們幾乎沒有經濟來源。
為了安撫她,我們提前搬離了曹老師的家,帶著她租了一間普通小公寓。後來,為了節省金錢,租了一間更小更普通的未拆遷的小平房。室內環境根本談不上了,隻有房東留下的幾件破舊家具,我就在那片雜亂無章,肮髒無比的棚戶區小平房裏奇跡般地完成了遲來的畢業論文(因為我情況特殊,中途轉專業,被延期了整整一年。)。哪怕是現在回憶起來,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心也依然酸脹得難受。不過,也就是在那片棚戶區裏,我們遇到了將延喜拖進地獄的人物——邊貞愛,一個終年混跡藏匿在中國的北朝鮮警察,專門抓脫北者的狠毒人物。
這個女人當時化名章懷然,她非常擅長偽裝,可以偽裝成任何身份,隻要可以達到她的目的,甚至可以出賣肉體。常年在中國工作,她見識太多,大概也不想回到母國,所以她從來都是忠於職守自己的工作,想盡各種辦法抓些脫北者回到邊界線,將這些人移交給她的同事們。據說,從她手裏抓回的脫北者多達百來號人,戰功顯赫。因為延喜媽媽孔英淑失蹤的關係,我開始涉足了一些以前絕不會涉及的領域,接觸到了一些脫北蛇頭,認識了很多這方麵的人。一開始走了很多彎路,花了不少冤枉錢,大部分都打了水漂,被騙啊,被訛啊,甚至也會因識破對方的伎倆而被毆打得麵目全非,渾身是傷,但最終我還是混進去了那個圈子,這才讓我知道了邊貞愛這個讓脫北者們聞風喪膽的人物。當然,有的蛇頭和她也有點交情,因為給她的好處足夠多的話,她也是可以破例放行的。但這種情況很少,用蛇頭的話說,這個女人非常貪得無厭,欲望是填不滿的,見麵分一半都不可以,她必須要更多才行。
最初,我並不知道她是北邊的臥底警察,也並不知道國內還有專門抓脫北者的北邊警察,是後來幫助我們找到孔英淑的一個兩邊通吃的蛇頭告訴我的,但那已經是延喜被抓之後的事了。那個蛇頭於心不忍,才將實情告訴了我。蛇頭也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在中國始終用假姓名,認為即使用朝鮮名字也是假的,而且她在中國做的這一切是被允許的,連中國警察都管不著她。但她惹錯了對象,她以為延喜隻是普通的脫北者,沒成想惹到了不該惹的人,於是後來變成了一個沒有主子,到處坑蒙拐騙討生活的流浪者。
我們租住的小平房和邊貞愛住的那間很近,近到隻隔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她和她嘴中說的那個所謂丈夫專門在脫北者混跡最多的地方賣烤地瓜或是做些別的小生意,以便於可以抓到更多的脫北者,延喜就是這樣被她盯上的。
因為發生的這些恐怖事,延喜精神狀態也越來越糟。她變得畏畏縮縮,極不自信,甚至連看對方的勇氣都沒有,也就是說她已經除了我外,不敢和任何人的眼神有接觸了,更不要說言語交流了。帶她出去散心也得死死挽著我的胳膊,然後身子盡量靠在我身後,一路上,她畏首畏尾,警惕地瞄著周圍的人們,生怕遇到來殺她的人。她總這樣,時間一長,我也就不再願意帶著她出去了,而是盡量讓她呆在家裏。可奇怪的是,我竟然還有欣慰的地方,她不再亂跑、也不再偷盜和撒謊了,這真諷刺。
那個邊貞愛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然可以讓延喜對她敞開心扉,向對方坦露實情。當那個女人得知延喜是個脫北者,還是個大有來頭,身份背景極不簡單的脫北者,父母至今下落不明後,比我們還要興奮,說什麽也要幫忙一起找孔英淑。可那時的我隻是覺得這個女人很蠢很熱情,延喜瘋言瘋語的話竟然也去當真。
我寫到這裏時,天空下起了雨,而且雨勢還不小。我聽著雨聲有些模糊地想著,看來天氣預報也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