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漂浮的光陰(1-4)

1

  “你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女人!”林夏總是喜歡這樣罵我。每一次和林夏吵架,我心中的愛情便會死掉一些,而內心的絕望總會多出一些。

  如同一個抑鬱的瘋子,如同一個受傷的孩子,每次吵架我總是不停地掉眼淚,總是偷偷地望著林夏,總是期望他在暗夜裏抱我,吻我,最後對我說,果果,我以後不會讓你寂寞了,我會好好愛你。

  林夏從來不會說我期望的甜言蜜語。每當我收拾衣物想要衝出門時,他總會說:“果果,我們從遙遠的齊齊哈爾來到北京,是想要出人頭地,我這麽辛苦地工作,是希望我們將來能過上好日子,你為什麽不理解我啊?”

  每次聽到林夏酸楚的聲音,我總會很傷心也很動情。我總會抹著眼淚說:“林夏,我愛你,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實際上我是離不開林夏的。我不知道離開林夏以後,我能去哪兒。來北京一年多了,我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象樣的工作,我被一家又一家單位拒絕。我連基本的生活費都賺不回來,一直依賴著林夏生活。

  林夏在一家建築畫社工作,畫建築圖紙。他工作很忙,經常加班,習慣於三天三夜甚至於一周不歸。他的工作很辛苦,但報酬很高。

  記得林夏第一次領了工資交到我手上時,他興奮得象個孩子,抱起我說:“果果,你不用去找工作了,哈!我終於可以養活我的老婆了。”

  我依賴著林夏生活,然而這完全不是我的期望。我內心的空虛一天勝過一天,我的脾氣一天壞過一天。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記得我和林夏坐火車剛到北京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雪天。不過,那是入冬的第一場雪。雪花輕柔飄逸,富有點浪漫的詩意。

  那一年,我22歲,林夏24歲。我們從冰天雪地的齊齊哈爾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才到北京站。我還記得下火車時,我圍著一條暗紅的花格圍巾,和林夏提著兩塊灰色的沉重的皮箱,樣子很傻,神情茫然。

  那一天,是林夏大學時代的鐵哥們杜邦接走了我們。杜邦一見到我,就笑著說:“林果果,哦不,該叫林嫂了,我終於可以叫你嫂子了。”我點著頭不好意思,但心裏很高興。杜邦帶著我們坐了一輛黃色麵的,來到一個偏遠胡同的大雜院。

  在杜邦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裏,我和林夏吃了杜邦煮的麵條,覺得心裏很暖和。杜邦看著我們說:“北京是個好地方,你們會喜歡的,隻是萬事開頭難。”

  那一晚,杜邦留我們在他房裏過夜,他自已則坐車去了另一個朋友那兒借宿。杜邦走後,我和林夏躺在冰涼的小床上,聽到外麵的風無休無止,我們擁得緊緊的。那晚我們沒有做愛。林夏疲憊地說:“果果,我太累了,今晚我們好好休息吧。”林夏安慰般親親我的臉,很快就倒頭睡過去了。

  聽著外麵呼呼的風聲,我卻難以入眠。

 

  那時,我和林夏新婚不足一月。

  對我的婚禮,我一直心存遺憾。我的婚禮,可以說沒有半點我喜歡的羅曼蒂克。沒有婚紗,沒有戒指,沒有酒宴,沒有花車。我稀裏糊塗和林夏去了街道辦事處領了結婚證,然後請我倆的同學好友在一家小餐廳吃了頓飯,就算是結婚了。

  那是在齊齊哈爾的秋天,雖然我們的婚禮寒酸而倉促,但我們還是得到了朋友們的羨慕和祝福。朋友們都笑著說:“恭喜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祝你們白頭到老!”

  在朋友的祝福聲中,我有些飄飄然,笑得很甜。我想,畢竟我的愛情有了結果,我得了我愛的男人,比起我那些正憂傷於失戀的女朋友,我是幸福的。但我的父母很不樂意這樁婚姻。父母覺得我太年輕太理想化了,他們苦口婆心地對我說:“孩子,生活是現實的,你們一無所有,將來不會幸福的,看吧,你以後會吃盡苦頭。”

  我沒有聽進去父母的話,我一直是個任性的孩子。不過,說實在的,我也沒想過會這麽快和林夏結婚,而且是在一無所有的環境下。我和我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對生活還有很多幻想,還留戀花前月下的戀愛光陰。

  那時我和林夏大學畢業剛一年。我在齊齊哈爾一所中學教語文,林夏在一家建築公司工作。我的工資雖不高,但生活比較穩定,我也很喜歡我的工作。而林夏的公司效益很差,他基本上無事可幹,處於半下崗狀態。他的工資更是低得羞於出口,我看他一個大男人活得挺可憐,常常用自已的薪水接濟他。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林夏終於忍無可忍,對我說:“好男兒誌在四方,我不能在這兒困死了,我要去外麵闖闖,我要去北京。果果,你能等我嗎?”

  聽到林夏的話,我很害怕。我掉著眼淚著對林夏說:“我不能等你,我害怕等待,也害怕思念。”林夏猶豫了片刻,最後對我說:“果果,我們結婚吧,結婚後一起去北京。”

  我一時呆住了,我沒有想過早婚的,而且隱隱對婚姻有懼怕。可是我舍不得林夏。我問林夏:“你是因為愛我而娶我嗎?你真的愛我嗎?”

  林夏抱著我說:“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這麽早結婚的,我隻是不想失去你啊,果果,你應該明白,我對你的愛無法言喻。”

  我搖晃著頭說:“可是,林夏,你姓林,我也姓林,我們是同姓。我聽人說,同姓的男女結婚不會有幸福,也不會到老,我害怕啊!”

  林夏對我的話嗤笑不已,他說:“果果,你怎麽這麽迷信?我們起碼在五代以上都沒有血親關係,怎麽不能結婚啊!”

  林夏見我執迷不悟,便拉著我去廟裏抽簽。廟裏的師傅拿著我們抽的簽看了又看,然後微笑著解釋道:“恭喜兩位施主,你們好運氣,抽了一支上好簽啊,簽上說你們是前生緣定,今生結伴,白頭偕老。”

  既是前生緣定,既能白頭偕老,我還猶豫什麽啊!

  愛他,就嫁給他吧。

  結婚前夜,我對林夏說:“我今生是跟定你了,你可要陪我牽手到老啊!”林夏笑著點點頭,抱著我說:“我會遵從天意!”

  2

  我不知道是內心隱含著欲望,還是僅僅懼怕無邊的寂寞,我一聽到東院傳來陣陣鼓聲,就迫不急待穿衣下床,去找子風。

  北京男孩子風是天堂鳥樂隊的鼓手。

  天堂鳥是一支沒有名氣的地下樂隊,它的成員都很年輕,是一群率直而帥氣的大男孩。他們在落葉飄飛的時候來到我們大雜院,租了東院一間平房作為練習室。

  我實在形容不出第一次見到子風時的感覺。可惜形容男人不可以用“驚豔”一詞,我隻好說子風令我昏眩。子風是個十九歲的漂亮男孩,他五官清秀,眼神憂鬱,笑容靦腆,長發齊肩,有點女孩味兒。但他身材很高,足有180公分,走起路來穩健有力,笑聲很爽朗。

  第一次見到子風,是在我的屋門口。那是秋天的黃昏,我打開門見到外麵站著個大男孩,立刻呆住了。男孩對我說:“嗨,打擾您了,我是子風,對麵天堂鳥樂隊的。我們實在口渴了,能借點水喝嗎?”男孩說著將手中的水杯遞給了我。我毫不猶豫提了瓶開水給他,說道:“你們樂隊玩搖滾嗎?我喜歡搖滾。”“玩啊,到我們屋坐坐。”子風熱情地邀請。

  當我看到子風很有節奏地敲響鼓時,我才知道子風是個鼓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認為子風應該是抱著木吉他的,我想他是一個憂鬱的民謠歌手。

  子風對我說:“果果,你不知道,我這人特反叛。我生長在音樂世家,從小練習鋼琴,還拉過大提琴,我父母期望我考音樂學院,我中學畢業後卻跑來做搖滾鼓手。”我對子風說:“搖滾是一種精神,年輕的時候,我們需要信仰。”子風笑著說:“果果,你真會說話。其實我想過了,我也不能就這樣一直混下去,我打算來年去考電影學院,你不知道,當一名電影演員是我童年的夢想。”我笑著說:“好啊,你長得這麽帥,將來一定能成大明星,以後我就是你的追星族。”子風望著我說:“果果,你長得也很美啊,不如我們一起去考電影學院吧。”

  聽到子風的話,我高興又難受。

  雖然我個子高高,身材苗條,長發飄逸,但在來北京之前卻很少聽到別人讚我美麗,包括林夏也沒有。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的五官不夠精致吧,我是單眼皮,雖然我的眼睛不算小且又黑又亮。我也一直認為我不夠漂亮,這種認識源自童年,記得小時候我的姐姐和堂兄們常常指著我的眼睛叫我小醜八怪。

  我對子風說:“我都二十三歲了,早就大學畢業了,而且,我也嫁人了,還考什麽電影學院做明星夢啊。這些對我來說都太晚了。”

  子風望著我,不再言語,我看見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憂鬱。

  子風最吸引我的,正是他憂鬱的目光。

  子風的憂鬱,是那種少年般透明的純情。

  子風憂鬱的目光,常常令我想起我的少女時代,想起十九歲時的林夏,想起我逝去的戀愛光陰。

 

  我認識林夏那一年,他19歲,我17歲。那時,我們同在齊齊哈爾一所重點高中念書。林夏念高三,我念高二。林夏學理科,我學文科。

  我認識林夏是在元旦聯歡晚會上。那晚,林夏在台上吹了一支很憂傷的蕭曲。也許因為林夏清瘦憂鬱的樣子與眾不同,也許因為他吹蕭的姿勢讓人想到小說中俊美的白衣少年,我立刻記住了他。

  少女總是喜歡做夢,我的夢裏從此有了林夏的影子。此後,在食堂打飯的時候,我常常看見林夏從我身旁一晃而過,常常看見他憂鬱的眼睛。我猜不透林夏憂傷什麽為何憂傷,但他憂鬱的眼光卻晃到我心上,晃得我心疼,我忍不住想:讓我安慰你吧,你不要憂傷了。

  可惜,那時候,我純粹是自作多情。林夏從來沒有深情地看過我一眼,哪怕隻是隨意的一瞥。

  我還沒有來得及讓林夏認識我,林夏就忽然從我的世界消失了。我念到高三,林夏已高中畢業。聽說林夏考進了一所重點大學,我興奮又失落。

  見不到林夏後,我很快對我班一個男生想入非非。那個男生給我寫了許多令人發燒的情書,但我隻是對他想入非非而不陷入情網,因為老師每天都在耳邊說:“高三了,要抓緊時間,作最後的衝刺啊!”

  一年後,我衝刺到了哈爾濱一所師範學院學中文。

  我真沒有想到,上帝會很快將林夏送到我身旁。很快,我又見到了林夏憂鬱的眼光。我和林夏相遇在一次老鄉聚會上。那天雲淡風輕,我一眼就見到了人群中瘦高憂鬱的林夏,我立刻跑過去,笑得一臉燦爛。

  “小老鄉,你真可愛。”林夏笑著對我說。

  “叫我果果吧,我叫林果果。我知道你叫林夏,我在上中學時就認識你了。”

  林夏一臉愕然。我笑著對他說:“林夏,你是在工大學建築吧,以後我可以寫信給你嗎?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好啊!”林夏爽快答道。

  後來,我給林夏寫了好多信。林夏在給我回信時,總喜歡說:“果果,你很可愛,我好喜歡你。”

  可是,我不滿足於林夏隻喜歡我。我聽說林夏那個大學,有幾個漂亮的女生正在追求他。怎麽辦呢?我開始不安,著急,自卑。

  我每天照著小鏡子,將雜眉拔了又拔;我每天對著鏡子學著含蓄地微笑,努力想成為一個美麗溫柔的淑女;我給林夏寫了很多憂傷而纏綿的情詩,期待著他會讀懂我的心。

  終於,在一個灑滿銀色月光的夜晚,我約林夏來到一片小樹林。我溫柔地望著林夏憂鬱的目光,用浸透著憂傷的聲音說:“林夏,你知道嗎?我愛你,我十七歲時就愛你了。”

  林夏呆住了,我想他是被震撼了,我想他是被我的聲音震撼了。

  “你那時候,就愛著我了。”林夏感歎道。我點點頭說:“林夏,你讓我愛你吧。我不想見到你孤獨,不想見到你憂傷。”林夏迎接著我的目光,激動地點點頭,說:“果果,你真令我感動。”

  那晚,我穿著純白的連衣裙,顯得飄逸純情。可林夏在月光下摟住我時,卻說:“果果,你象個女妖。”

  後來有很多次,林夏和我親吻的時候,都說我象個女妖。也許林夏是想說,我是用妖術將他迷住了。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林夏愛不愛我。我總覺得心裏有一些失落和疑問。我常常想林夏隻是被我感動了,也許我並不是他心中的女孩。

  當十九歲的子風的憂鬱眼睛偶爾深情地望著我時,我總會想十九歲的林夏的眼睛,為什麽不深情地望我一眼,哪怕隻是隨意的一瞥啊。

  我望著子風憂鬱的眼睛,不由自主在他眼裏尋找當年沒有找到的東西。

  3

  記不清是入冬後的第幾場雪了。

  一大早,林夏拉開房門就說:“果果,今天又下雪了,外麵挺冷的。”我鑽出溫暖的被窩,揉揉眼睛說:“天氣預報講今天是零下12攝氏度,有風。林夏,你就不要出去了吧,多睡會兒,今天不是星期天麽?”

  林夏吐了口氣,繞到床邊穿上大衣說:“我還要趕去工作呢,今天還加班。”我起身幫林夏扣好大衣扣子,幽怨地說:“嗯,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林夏套上圍巾,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不工作能行嗎?我不工作就養不活我和我的老婆啊。”

  一聽林夏那麽說,我趕緊低下頭來,如犯罪的孩子。我低聲說:“林夏,你是不是特別後悔娶我為妻?”

  “你真是閑得無聊了!”林夏擰起包,起身就要走。“林夏,”我拉著林夏大聲說道,“你聽我說,今天北京人才市場有招聘會,我還是去找個工作吧,有工作就不會無聊了。”

  “你最好還是別去了。”林夏望著門外的風雪說,“今天招聘單位不會多,你去了也是白花錢。”

  “我總不能一天到晚這樣混下去啊。”

  “果果,”林夏忽然柔聲說,“我還能養活你,你就不要折騰了。如果你覺得悶,就出去走走,找朋友聊聊天。嗯,昨天我看見李沙了,她說今天休息,你可以找她出去聊聊。”

  “誰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她現在跟你一樣,也是個工作狂。”

  “果果,我告訴你!不管你有多無聊,你也要少跟那幫搖滾小子混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林夏提起子風他們就火冒。見林夏火冒,我不服氣,抗議道:“人家玩搖滾,也是活得有理想,比我強。”

  “反正我看他們就覺不順眼……好啦,好啦,我要走了,你自個兒好自為之吧!”

  林夏說完啪地一聲關上房門,走了。我想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但我的心卻被林夏冷冷的一句“好自為之”刺痛了。眼淚嘩啦嘩啦掉下來。我縮在被窩裏,無力地望著天花板抗議:“我偏不!”

 

  我正想打電話給李沙,李沙卻傳呼我了,她約我去紫竹院公園拍照,說下雪天好玩。

  在我的記憶裏,李沙每次和我出去玩,都忘不了去紫竹院。李沙常常說紫竹院象南方。李沙每每瘋玩夠後,總是喜歡靜靜坐在木椅上,望著幽幽的流水,望著青青的翠竹,淚流滿麵。

  麵對李沙的眼淚,我常常不知所措,我總是傷感地問李沙:“你想家了?”李沙總是搖著頭說:“我想南方的愛情故事。”

  我喜歡流著淚的李沙,多情而脆弱,如我虛空的靈魂,一觸即碎。

  李沙年長我兩歲,生於長沙,長於郴州。李沙是個標準的湘妹子,說話爽快,作風潑辣。自古湘女多情,李沙也不例外。李沙的愛情故事,卻是一出地地道道的愛情悲劇。

  李沙有過一個少年戀人。他們從十四歲一直愛到二十四歲,從初中一直相伴到大學畢業。後來男孩去了深圳,臨走的時候,男孩緊緊握住李沙的手千叮萬囑:“沙沙,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賺了錢就回來娶你。”李沙含著淚答應了。

  男孩走後,李沙每天在淒風苦雨中等待。苦苦等了兩年,卻漸漸等不到男孩的信,李沙耐不住了,坐著火車去了深圳,卻看到男孩牽著一個女孩的手幸福而坦然地笑著。李沙沒有哭沒有叫沒有問為什麽,她隻是決然剪斷了被風塵染黃的頭發,帶著寂寞而疲憊的笑容來到了北京。

  我第一次見到李沙,是在一個電腦培訓學校。那時,我和林夏剛來北京,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杜邦勸我們去學電腦美術,他告訴我們在北京不會電腦很難找到工作。

  林夏是學工民建的,就報名學了電腦建築製圖,我則報名學了平麵設計。我第一天去上課,就遇到了李沙。李沙坐在我旁邊,熱情地幫我打開電腦,問我:“你以前是學什麽專業?有美術基礎嗎?”我搖搖頭,答道:“我是學中文的。”李沙有些誇張地笑笑,說:“這樣啊,恐怕將來有難度。”

  我一時沒聽明白李沙的話,但學到後來就明白了。電腦我是玩熟了,但要我畫圖,我的腦裏卻空白一片。每每看到李沙飛快而出的漂亮圖紙,我便對李沙說:“李沙,你真行,我服你。”李沙卻說:“你不要佩服我,我從小學美術,大學在紡織學校學印染,圖案畫得多了。”

  李沙卻很羨慕我和林夏,她說我和林夏是她心中完美的夢,她由此再相信愛情。

  李沙長得漂亮嬌小,總愛大大咧咧地笑。可有一次,李沙在學校餐廳裏和我們一起吃飯時,卻失聲痛哭。那天,餐廳的音響裏放起林憶蓮的歌《情人的眼淚》。李沙正津津有味吃著一盤辣椒抄雞蛋,不知她是為林憶蓮感動還是為自已悲傷,忽然控製不住哭出聲來。我和林夏默默看著她的眼淚滾落在桌布上,不知所措。也許李沙意識到了很多人在注視著她,便不好意思地捂著臉跑出了餐廳,跑出了學校,跑到一棵大樹下痛哭。

  我牽著林夏的手,找到了李沙。我擦著李沙的眼淚說:“李沙,不管你過去多麽痛苦,現在有我們在你身邊,我們會是你永遠的朋友。”

  李沙在淚花中抬起頭來,笑著說:“我剛才失態了。果果,謝謝你,還有林夏,你們真好。”

  後來,我講了李沙的愛情故事給林夏聽。林夏聽後,感觸了很久。林夏在風中抱著我說:“果果,你和李沙比,是個幸福的女孩。果果,我們要好好珍惜我們的婚姻啊。”

  

  李沙一見到我,就拍著我肩上的雪花說:“果果,你瘦多了,也憔悴了。”我搖晃著頭說:“李沙啊,我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幸福。我很煩,煩透了,也無聊透了。”

  李沙笑著說:“你有林夏陪你,還那麽無聊嗎?”

  我苦著臉說:“林夏啊,他等於不存在。”

  李沙說:“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尋煩惱。哎,聽你說你常常和一個搖滾鼓手玩在一起,你該不會愛上他吧?”

  “我隻是喜歡他,”我紅著臉說,“他是個很漂亮的男孩。”

  “啊,果果啊,你真貪心,”李沙不解地說,“林夏不是很帥麽?他人挺好的……”

  “哦,他隻是個冷血動物。”我氣惱地說。

  李沙牽著我的手在湖邊漫步,她望著湖上的冰塊說:“果果,有一件事情,我不知該不該講?”我望著李沙平靜地說:“李沙,我們是好朋友,有什麽事你盡管告訴我吧。”

  李沙遲疑了片刻說:“果果,你留心好林夏吧。你知道,我和林夏在一幢大廈裏上班,經常能見到他。近來,我見到林夏和她單位一個女孩走得很近,他們常常一塊兒下樓,一塊兒去吃飯,我看有點……”

  “不會吧……”我搖搖頭。

  李沙笑笑說:“但願如此。果果,我真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悲劇。”

  “唉......”李沙望著遠處茫茫翠竹,一聲長歎。

  我知道,李沙又心碎於她的往事中了。

  4

  我隱隱看到了一絲希望。

  有一家藝術畫報社通知我去麵試。打電話通知我去麵試的那個人,正是招聘會上坐在展台後的那個中年男人。接通電話的一瞬間我就聽出了他溫厚的聲音。他的聲音不僅溫厚,而且富有穿透力,這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招聘會上他溫暖的笑容。

  記得我拿著一紙簡曆站在擁擠的人群中躊躇不安時,他一下子接過了我的簡曆。我看見他望了我一眼,看到他眼裏含著笑,便情不自禁回報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後輕聲說:“先生,您好,我想應聘記者。”

  他拿過我的簡曆,低頭看了一會兒,說道:“你是學中文的,以前做過記者嗎?”我低著頭,明顯底氣不足,含糊地答道:“做過一段時間吧。”

  “好。”他抬起頭爽快地說:“簡曆先放在這兒,明天通知您麵試。”

  他的爽快令我有些驚訝,因為我的條件顯然不符合招聘廣告上寫的:中文本科畢業,25歲以上,有三年以上記者或文字編輯經驗。

  也許他是認為我有潛力吧。我有潛力嗎?有嗎?我不清楚我自已,但我早就認定了我是一個沒有能力的可塑之才。

 

  自從我離開齊齊哈爾來到北京,自從我在電腦學校學平麵設計學得似是而非,自從我被一家又一家單位拒絕,我的自信早已是一天少過一天。但我並不是一個輕易低頭遷就的人。我的骨子裏始終有一股傲氣,還有一種以前做教師時培養出來的清高。我早就下定決心,非文化藝術單位不進。什麽保險業務員、產品推銷員、櫃台服務員、電腦打字員、小公司文秘.....我一概理都不理。

  李沙和林夏常常笑我太挑剔了。我總是很認真地說:“找工作也跟找愛人一樣,我首先要找漂亮耐看的,麵子上要過得去。”

  “果果,你太虛幻了。”李沙對我說,“我倒是喜歡實在耐用的。”

  林夏很少管我找工作的事,也不計較我是喜歡漂亮耐看還是喜歡實在耐用,他隻是常常對李沙說:“果果還是個孩子,沒有長大。”

  有時候我很不服氣李沙和林夏,但不服又不行。他們僅僅去了一次高手雲集的國際展覽中心,就將工作搞定。林夏很順利進了一家經濟效益不錯的建築畫社,實現了他的建築理想;李沙很如意進了一家4A廣告公司,去描繪她的廣告藍圖。

  起先,我也是找過兩三家廣告公司的。第一家對我說:對不起,您專業不對;第二家對我說:對不起,您沒有經驗;第三家好歹讓我去麵試了,他們讓我隨意畫張畫看看,結果我玩弄了半天電腦,腦子裏始終空白一片。

  最後我意識到我實在是沒有美術天份,隻好退而轉向報刊雜誌社。我認為那種老派的文化單位雖然沒有誘人的高薪沒有時尚的銳氣,但文化氣氛總是很濃的。

  我還真是先後進過兩家報社。

  第一家報社新派一些。它發行的報紙就是在北京街頭隨處可見的,版麵很多內容很少廣告卻多多的那一種。我在那一家報社的頭銜是采編。

  采編,采編,上班後我才知道采編的工作就是去酒樓、影樓、保健品市場等等亂七八糟的地方去拉廣告。我雖心存不願,但一聽底薪有800元,便樂顛顛去東奔西跑。我跑了一個月,跑壞了一雙鞋,磨破了嘴皮子,東家求到西家,結果還是沒有求來一個廣告。

  發工資的時候到了。領導把我叫到跟前說:“對不起,林果果,你一個任務也沒完成,這個月沒有工資。你下個月努力點吧,跟其他采編學習學習。”我氣得淚花直閃閃,氣得一下子背上小包頭也不回離開了那家報社。

  回到家,我在林夏懷中哭了一夜。林夏將一疊鈔票塞到我手中,說:“果果,不要傷心啊,我領工資了,你數數,夠咱們花的。”

  過了一個星期,我進了第二家報社。

  那是家很傳統的教育報社,我的職位是編輯。基本工資說是600元。上班不到一個星期,領導便對我說:“你也可以不用天天來坐班,你的任務是寫稿,我們給你出命題,你可以在家寫,好嗎?”我連忙點頭,領導的話讓我激動萬分,在家寫稿,這簡直是我這個中文係畢業生夢寐以求的事啊!

  一個月後,我順利寫完了領導出的所有命題稿。發工資的時候到了,領導卻指著報紙說:“林果果,你看,你的稿子,隻有這篇寫求職心情的文章采用了。我們是按字計酬的,所以你這個月的工資隻有42塊6毛錢。”

  “什麽?”我瞪大了眼睛。領導望著我含著歉意說:“林果果,你還是另謀工作吧,你的文風實在不適合我們報社,你的文章很難采用的。”

  那一晚,我回到家沒有掉眼淚。我對林夏說:“我真是個沒用的人,一個月隻賺了42塊6毛錢。”

  林夏笑著說:“那就不要上班了,我養活你。”

  我低著頭說:“林夏,我那麽沒用,你不嫌棄我嗎?”

  林夏說:“你是我的老婆啊,我有責任養活你的。再說,你也是因為嫁我跟來北京,放棄了教師職業,是我對不起你……”看著林夏寬容的笑臉,我仆倒在他懷裏說:“你不要說了,是我想做你的老婆,是我太愛你了,我不後悔跟你來北京......”

  從此,我便心安理得成了無業遊民。但日子久了,我就知道無業遊民的生活是多麽空虛和乏味。每天看著林夏忙忙忙碌,我心裏充滿了不安,常常擔憂他會厭我倦我。我想我還是應該獨立,於是時不時去找工作,瞞著林夏。

  

  一絲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當那個有著溫暖笑容的男人將我的簡曆遞到我手中,讓我去找總編時,我就在心裏暗暗喊:完蛋了。

  長相威嚴的總編看完我的簡曆,皺皺眉頭說:“你的條件不符合我們的要求。不過,我聽藍主任說,你的文采很不錯,人很機敏。這樣吧,你寫個小稿給我看看,200字以內,文題自擬,寫什麽都成。”

  總編說完將紙筆遞到我麵前。我怯怯地問:“就現在寫嗎?”總編點點頭說:“對,15分鍾內完成。”

  我的腦袋頓時亂轟轟一片。寫什麽好呢?

  在總編的關注下,我用了20分鍾的時間,好呆完成了一篇小稿。總編看完我的小稿,一臉坦誠地說:“林小姐,我們是藝術畫報社,我們記者的任務是采訪藝術界名流,寫他們的專訪,這就需要我們的記者要有很好的文化底蘊和文化素養。我看,你是太年輕了,適應不了這個工作。”

  意料之中。我隻好站起身來點點頭。我是感激總編的坦誠相告。我最受不了的是那一種方式:主管總是千篇一律不鹹不淡微笑著告訴你:“過兩天我們通知您。”他的話讓你懷著希望讓你坐臥不安讓你去盼望去等待,結果苦心苦肝卻等不來一個電話。

  我一直是個不喜歡等待的人,我害怕等待。

  所以,當總編明確告訴我結果時,我雖然有些失望,卻很心安。

  當我走到外屋時,那個有著溫暖笑容的男人,那個被總編稱為藍主任的男人,朝我點點頭,問我:“怎麽樣?”我笑著對他搖搖頭,禮節性地說:“再見。”

  當我走到門口時,回頭望了望那個男人。我看到他依然溫暖地笑著,但眼裏分明有一絲遺憾。他遺憾什麽?我疑惑地想了片刻,卻想不出一個答案。

  那時,我實在想象不到,那個男人溫暖的笑容,有一天會成為一張網。

 

                                                                         ( 待續 )

                                                    作者:風過留痕(另外筆名:維夏維夜/Vicha Viye )

                                                     寫作時間:二十一世紀初(初稿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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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工作是對的,女主不是金絲雀。不過看這麽描寫,是後來擦出火花來了吧 -FrankTruce1- 給 FrankTruce1 發送悄悄話 FrankTruce1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1/2025 postreply 10:21:19

後來意外相遇 -維夏維夜- 給 維夏維夜 發送悄悄話 維夏維夜 的博客首頁 (48 bytes) () 03/31/2025 postreply 10:35:54

語言流暢,開篇情緒拉滿,情節鋪墊厚實。期待後續。 -可能成功的P- 給 可能成功的P 發送悄悄話 可能成功的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1/2025 postreply 10:39:13

謝謝評論 -維夏維夜- 給 維夏維夜 發送悄悄話 維夏維夜 的博客首頁 (24 bytes) () 03/31/2025 postreply 11: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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