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平仄間的千年心事之三
我經常在暮色四合時讀白樂天的詩。那時,窗外的梧桐樹影婆娑,將最後一縷夕照篩成細碎的金斑,落在泛黃的書頁上。那些平平仄仄的詩句便在這光影交錯間活了過來,帶著千年之前的溫度,輕輕叩擊我的心扉。
"我有所念人,結在深深腸。"這十個字,我初見時不過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女,隻覺得韻律婉轉,讀來齒頰生香。如今人到中年,夜半無眠時重讀,竟覺得每個字都浸著血淚。那"深深腸"三字,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翻攪出來,樂天先生把最幹淨的思念藏在那裏,這是何等的癡絕!
白樂天年輕時,與鄰家女湘靈相知相許。那湘靈想必是極靈秀的女子,眉目如畫,笑起來如花般燦爛。她或許常穿淡青色的衫子,立在春日裏的梨花樹下,花瓣落在她的發間,她便渾然不覺,隻顧著為樂天吟唱新譜的曲子。少年樂天就在這樣的歌聲裏,一筆一畫地寫著他的詩。
後來他赴京應試,臨別那夜,湘靈在燈下解下隨身的雙盤龍鏡贈他。銅鏡邊緣已經磨得發亮,照得出人影卻總是霧蒙蒙的。樂天接過時,看見鏡中映著兩張年輕的臉,忽然就落下淚來。他在箱底翻出一方素帕回贈,帕角繡著朵半開的梅花——那是他偷偷跟繡娘學的,針腳歪歪扭扭,梅花看起來倒像受了霜打似的。
紫袖紅弦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 這是他在琵琶行之前寫的,他的深情對象是不是有湘靈的影子?
他在《長恨歌》裏寫"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寫"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世人隻道他寫的是玄宗與楊妃,卻不知字字句句都是他自己的心事。那些纏綿悱惻的句子,分明是從他自己心口捧出來的血肉。
最苦的莫過於無疾而終。若是像陸遊與唐婉那樣被迫分離,至少還能怨造化弄人。可他與湘靈,既無父母之命阻隔,也無戰亂流離,隻是歲月如篩,一點一點漏盡了最初的情意。後來他娶了楊氏,生了孩子,在朝堂上意氣風發;湘靈也嫁了綢緞莊的少東家,在城南開了間繡坊。他們偶爾會在街市上擦肩而過,一個坐著官轎,一個提著菜籃,目光相接的瞬間,各自別過臉去。
去年深秋,我在大連遇見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先生。他年輕時在之江大學讀書,與一位姓蘇的女同學相戀。後來時局動蕩,他們各自天涯。六十年後,他在報紙上看到她的訃告,獨自在西湖邊坐了一整天。我去拜訪他時,看見書房案頭擺著本《白香山詩集》,裏麵夾著張已經發脆的信箋,上麵用工整的小楷寫著:"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老先生用枯枝般的手指撫過那些字跡,輕聲說:"她當年誤會了。"
這樣的情事,在如今這個時代怕是再難尋覓了。現在的人談戀愛,合則聚不合則散,幹脆利落得像在菜市場挑白菜。誰還會把一個人"結在深深腸"?那多不痛快。可偏偏是這不痛快,才見得用情之深。就像喝茶要苦後回甘,看戲要悲喜交加,沒有痛感的愛情,終究少了些滋味。
樂天晚年退居香山,自稱香山居士。某個雪夜,他獨對孤燈,忽聽得鄰家女子在唱《長相思》。歌聲被風雪割得支離破碎,卻讓他想起四十年前,湘靈在梨花樹下為他唱過的同一支曲子。他顫抖著手寫下:"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寫罷擲筆,老淚縱橫。案上的蠟燭"啪"地爆了個燈花,像是在笑他癡。
其實人世間最美的情愫,往往就是那些沒有結果的故事。它們像被琥珀封存的昆蟲,永遠保持著最初的姿態。樂天的詩之所以動人,正因他懂得保留這個"結"。不解開,不放下,就讓它在那裏係著。他的愁腸裏結著湘靈,詩句裏結著往事,而千年後的我們心裏,便也結著個白樂天。
此刻窗外又飄起細雨,我合上詩集,看見封麵上樂天的畫像。他的眼神平靜如水,嘴角卻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我突然明白,那些藏在平仄間的千年心事,看似無疾而終,實則早已在時光裏修成了正果——它們化作了詩行,化作了月光,化作了每個讀懂的人心頭的一記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