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怡然:三次偶遇 | 短篇小說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4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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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三次遇見弗萊德,兩個人的對話將弗萊德的婚姻一層層剝開來,中西文化在婚姻中的衝突,是由一些看似的小事展現的,華人都懂的事,在弗萊德那裏,怎麽也不懂,就是改了名字也於事無補。白福來,多好聽的名字,祝他好運。

    ———編者

                               

三次偶遇

 

舒怡然

 

1

 

嗨,你好,我是弗萊德,你是新來的吧?叫什麽名字?
我抬起頭,一個白人男子正站在我桌旁,大概有三十幾歲的樣子,身材不高,但很結實。淺黃色頭發映襯著他的麵色,顯得蒼白。他穿一件淺灰色格子短袖襯衫,鼠尾草色布褲子。一看就是個比較講究色彩搭配的男人。
我站起身,和他握手,我叫餘珊珊。奇怪,你怎麽知道我是新來的?
他笑笑說,這個圖書館裏沒有我不認識的。常來常往,一張新麵孔如何能逃過我的眼睛?我的辦公室就在馬路對麵,瞧,就是那座最高的大樓。說著,他走近窗邊,掀開百葉窗,用手指著不遠處的那座玻璃大廈。耀眼的光線射進來,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周圍的景物頓時明亮起來。
怎麽樣?喜歡這裏嗎?他眼睛直視著我,一種讓你無處躲閃的眼神。
還好吧。我含糊其辭地回他。弄不懂他是問我美國這地方怎麽樣,還是問我的工作怎麽樣。
嗯,姍姍,蠻好聽的名字。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們是舊相識,碰巧在這裏重逢。可我壓根兒不認識他,這麽突然一下子熟絡起來,讓我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而他卻興致盎然,索性拉過一把椅子坐近我。
這麽說吧,我對中國人並不陌生,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
我太太就是中國人。
噢,難怪呢,所以你對中國人有種天然的親近感。
不,是莫名的親近感。
我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親近感還是莫名的,那還親近幹什麽?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問道,你也是孤身一人來美國的?
我點頭,那又怎麽樣?
他晃晃頭,不得了,中國女人都這麽厲害,這麽強勢。
我聽出他話中有話,便沉下臉說,何以見得?你這麽說話,可是有點偏見呢。
他站起身,臉上現出幾分陰鬱。也許吧。以後有空再和你聊這個,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這時,盧韻從閱覽室另一端走過來,哇,聊什麽呢?這麽熱鬧。你們早就認識了?
哦,不,是剛剛認識的。弗萊德把臉轉向盧韻。
盧韻說,她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餘姍姍,我們是校友呢。
噢,想起來了,瞧我這記性。難怪我聽你的名字耳熟,終於得以一見。中國話怎麽說來著?對,幸會,幸會。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那樣子挺滑稽,把我和盧韻都逗樂了。
抱歉,我兩點鍾有個會,得馬上回辦公室了,咱們以後有空再聊。說完,他向我們倆人擺擺手,匆匆地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盧韻輕輕搖頭。弗萊德,挺有趣的一個人。知道嗎,他還有個中文名字,叫白福來。
白福來?這麽喜慶的名字。誰給他起的呀?我問。
盧韻停住不說了,好像有什麽秘密怕人偷聽似的,她把手攏起來,湊近我的耳朵,他嶽母娘。
盧韻臉上一驚一乍的表情讓我錯愕,她可是個正派女孩,搬弄是非的事體從來與她無緣。
就這個?別賣關子了,快說給我聽聽。
算了,還是讓他自己講給你聽吧。白福來挺會講故事,尤其喜歡給中國女孩子講故事。然後,她又伏在我耳邊小聲說,哎,你得小心點,我看他對你有點意思。
你胡扯什麽呀?見我臉色難看,她便打住了。
盧韻是我大學校友,比我早兩年來美國,正在讀法學院。她常來這家專利圖書館,和弗萊德混得很熟了。查閱文獻是搞專利的利器,來這裏的多半是專利律師或代理人。弗萊德就職的律師事務所就在圖書館對麵,得天獨厚,他來這裏工作成了家常便飯。
自從那天與弗萊德偶遇,我才發覺,在圖書館這個小圈子裏,各種各樣的閑話向來不絕於耳。而近來“白福來”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談資。有幾位同胞閃爍其詞地向我透露了白福來的底細。他的太太叫蘇琪,倆人是在佛羅裏達州立大學讀博士時相識的,然後結婚,生了女兒。畢業後,蘇琪進了一家製藥廠的新藥研發中心,弗萊德卻不想再搞什麽研究了。他一頭鑽進法學院,心心念念想成為大律師。畢業後果真如願以償,在華府(哥倫比亞特區)一家律所謀到個初級律師的職位。
令大家頗感興趣的是他和嶽母娘的那些事兒。有人還繪聲繪色地描述白福來如何和嶽母吵架,講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們都親眼目睹了一般。對此,我倒不以為然。你們怎麽知道的?他們說,當然是白福來親口講的,不信,你去問他。我說,算了算了,我才懶得當偵探。由此大家得出結論,弗萊德的婚姻遇到了大麻煩,肯定長不了。我暗自思忖,能有什麽麻煩呢,大不了“七年之癢”。夫妻相敬如賓也未必是好事,我爸我媽吵吵鬧鬧過了一輩子,不是也挺好的。
2
弗萊德好久沒來圖書館,我幾乎快把他給忘了。有一天下午,我在圖書館閱讀了大半天文獻,眼睛累了,便獨自蹓躂到圖書館後麵的小花園,找了張長椅坐下來,閉目養神。說是花園,其實並沒有什麽花,隻有幾小塊草坪。園子中央有個噴水池,可從沒見它噴過水,因常年無人打理,水泥壇子上長滿了青苔。園子角落有幾棵楓樹,還有幾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樹。濃密的樹葉在初秋的風中搖曳,嘩嘩作響。
我頭靠在椅背上,屏聲靜氣傾聽,除了葉子的沙沙聲,好像還有腳步聲,而且愈來愈近。我睜開眼睛,啊,原來是弗萊德,他仿佛從天而降,驀然間就站在我麵前。他戴一副黑框眼鏡,我明明記得上次他戴的是金絲邊眼鏡。
怎麽,才幾天,就認不出我來了?他說著,推了推黑框眼鏡。
換眼鏡了,跟變了個人似的。我說。
是不是變得有點學究氣了?
我搖頭說,看不出來。
多日不見了,你好嗎?他很專注地看著我。
不錯,你呢?
他聳聳肩,用中文回我說,馬馬虎虎吧。
我吃一驚,哈哈,你中文講得蠻地道嘛。
你忘了,我有位中國太太,上次我跟你說過的。
當然記得了,怎麽會忘呢?
沒錯,中國女人的記憶力怎麽都這麽好啊!他好像頗有感觸似的。
弗萊德,你又來了,以偏概全可不是一個好律師的思維方式。
他哈哈笑起來,你真風趣,看得出來,你是個很有見地的女孩兒。
我說,是嗎?對女孩子來說,有見地可未必是優點。
嗯,他點點頭,表示讚同。然後,他指指我的長椅說,你不介意我坐在這裏吧?
我這才意識到,他一直站在長椅邊沿,很別扭的樣子。我挪挪身子,騰出地方,讓他坐下來。想起盧韻的提醒,我又往椅子邊緣移了移,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一股好聞的香水味飄過來,讓我心頭掠過一絲震顫。
他眯起眼睛看我,仿佛在琢磨一道深奧的數學難題。然後,又把目光緩緩移開,望著遠處的樹木和草坪說,我今天到圖書館,是特意來找你的。
找我?有什麽事嗎?
對,想向你請教一些問題。
一些問題?還不止一個?
他歎了口氣,其實,也算不上什麽大問題。我知道,好多問題都是無解的。
什麽問題無解啊,你不妨說出來聽聽嘛。我說。
對,對。有一句中國俗話,怎麽說來著,“一個女婿半個兒”,你肯定聽說過。
嗯,好像是有這句俗話。怎麽忽然想起這句話了?誰跟你說的呀?我問。
你想想看,還能有誰。他臉色顯得鬱悶,欲言又止。
我大概猜出了他想說誰,但想起盧韻的話,便故意裝糊塗,不搭他的茬。
弗萊德推了推黑框眼鏡,這可不是一句簡單的俗語,它包含著大學問呢,甚至可以成為一道咒語,約束你,叫你喘不過氣來,逼你發狂。他的話像連珠炮似的,仿佛憋悶太久,終於找到出氣口,可以不管不顧地噴發出來了。
我沒言語,隻盯著他看,看他到底想如何展開他的故事。
他緩了口氣,哦,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跟你講話。
沒關係,你是在說你嶽母麽?我問。
他低下頭說,是啊,我猜想,盧韻都跟你講了我的故事。
我說,沒有,她沒說什麽。你自己的故事當然要你自己講了。
他笑了笑,嗯,言之有理。其實也沒什麽故事,無非是一點個人經曆。有些事情在別人看來稀鬆平常,可當自己深陷其中,便覺得水深火熱似的。
我點頭,嗯,那倒是。
我和琪最初相識,墜入愛河,然後結婚。老托那句名言怎麽說來著,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所以也沒什麽好說的。結婚第二年,琪懷孕了。她和我都很興奮,馬上就要做父親母親了。琪說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希望媽媽陪著她,心裏才踏實。我想這主意不錯,隻要她高興就好。可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有那麽嚴重嗎?我問。
你恐怕以為我言過其實了。真是說來話長啊,事情並非像我想象的那麽簡單。這麽說吧,自從她母親來了以後,我和琪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每個人都有個性,而這個性深植於你體內,跟一枚堅果一樣固執難改,就像你無法改變你的血型。我忘了這一點,這是我的錯誤。
你是說,你嶽母的個性讓你無法接受?我問。
不光是能不能接受的問題。琪的母親是個好人,認識她的人都會這麽說。她太厲害了,和她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你就感到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事無巨細,她會關心你所有的事情,你的一日三餐,你的出行計劃,甚至你買什麽房子,找哪家公司貸款,她什麽都想知道,什麽都喜歡摻合進來。如果你沒和她商量,她就認為你不尊重她,故意忽視她,就會鬱悶生氣,甚至大發脾氣。
她可能是怕你們倆人吃虧吧,中國人最怕上當受騙了。有時難免讓人生出越俎代庖之感。我試圖找點上得了台麵的理由,為他嶽母娘的行為辯護一下。
你說得太對了。她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那句俗話,一個女婿半個兒。她說,我可是把你當親兒子看,才會掏心掏肺地對你好啊。聽她這麽說,我真是哭笑不得。
你看,人家老太太是喜歡你,疼愛你,才會那麽說呢。你不領情就罷了,還一肚子埋怨。我想開導他一下,文化隔膜會使人們彼此之間覺得陌生。
我哪敢埋怨啊。還有呢,她可不是掏心掏肺地隻愛我一個人,她的愛海寬了,都能跨越太平洋,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給你講個例子。我和琪剛買新房沒多久,她媽媽就說,看看你們的房子這麽大,這麽漂亮,可琪的表弟在山東鄉下還住在簡陋的小平房裏。你們可不能自己富了,就忘了骨肉親情。我不太明白,我的新房和琪的表弟有什麽關係,我弄不懂這裏麵的邏輯。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了。
弗萊德把故事講到這兒,我真的無語了。老祖宗的那句話,“苟富貴,勿相忘” 你說給洋人聽,他們怎麽能聽得懂啊?再者說,這句話的初衷不過想表達對朋友間情誼的承諾,也並非共享榮華富貴。我可沒本事能給弗萊德掰扯清楚這麽曲折的道理。
他看出來我走神了,便停下來問我,中國是不是還有一句俗話,有一得必有一失?
我說,是啊,是有的。
他說,我覺得,我這就叫得不償失。
慢著,我倒想聽聽,你失去什麽了?我問。
弗萊德把眼鏡摘下來,拿在手裏擺弄著,過了半晌才說,說出來你也無法理解。一個習慣了自由空氣的人,最怕周邊的壓力,尤其是頭頂上的壓力。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說,你就沒有嚐試和琪溝通一下?讓她去和她母親交流應該更容易一些吧。
他說,一開始我也是這麽想的。可後來我發覺,自從她母親來了,琪似乎也變了,她不再是我在佛大校園裏遇見的那個女孩了。每當我和她母親意見不合或言語齟齬時,她總是毫無保留地站到她母親那一邊。我也不想責怪她,她是獨生女,上高中時父親就去世了。她對母親超常的依戀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不管遇到什麽大事小情,她總是說,我得去問問我媽。在家裏,我倒成了局外人。你不覺得變成這樣的角色很悲哀麽?
從他灰色的眼眸裏,我讀出了壓抑、失落、還有無奈。我開始感到弗萊德這個話題的沉重。盡管我一直抑製著自己的同情心,可還是不免被他的情緒打動了。對於八零後的我而言,關於婚姻和愛情,我可從來沒有深思過這麽多層麵。所謂涉世不深,說的就是我這種傻女孩。
大概見我一臉懵圈的樣子,他反過來安慰我說,沒事兒,一開始我就說過,有些問題永遠無解。但你把它說出來,就釋放了解脫了,人就是這樣一種怪物。原諒我。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他已經想開了。
我懂了,他需要的隻是個傾聽者,一個真誠共情的傾聽者。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理論中不是也談到,通過語言表達潛意識中的情感衝突或焦慮,可以減緩心理負擔,釋放情緒壓力,提升社會支持感嗎?那麽,我就權當自己是一隻“垃圾桶”吧。
這麽一想,我就釋然了。我想不如轉移個話題,於是便說,大律師,說點有趣的事兒吧。聽盧韻說,你有個中文名字叫白福來,是嗎?
弗萊德摸了摸腦袋說,沒錯,是她給我起的。要論起名字,我嶽母可不一般,她能說得頭頭是道。她說一個人的名字非同小可,好名字要名如其人。第一次見麵,我剛一報上名字Fred,她就興奮得拍手說,你真是天生的“福來”,福來福來,有福自然來。信我的沒錯,這名字一定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弗萊德眨眼看著我說,哈哈,白福來,我真希望幸福會找上門來。你有所不知,為這個“福來”,我還受了點苦頭呢。
怎麽又是苦頭啊?我不解地問。
弗萊德把黑框眼鏡重新戴上,慢條斯理地說起來。
那是前年吧,我們剛從佛羅裏達搬到華府這邊,恰好趕上過中國新年。我嶽母說,得按照她們山東老家的習俗布置房子,要紅紅火火才會鴻運當頭。我說好啊,我們過聖誕節,不是也大紅大綠張燈結彩嘛。我們家的新房從裏到外被裝飾一新,完全的中國風。正門兩邊貼上了大紅對聯,每扇窗子都貼了剪紙窗花,客廳裏掛上了中國年畫,一群喜慶娃娃的那種。可我嶽母還是覺得不夠味,又讓琪跑到中國店,買來一打大紅福字,把每個門上都貼了一幅。我有點不爽,那些門是我剛剛油漆過的,我生怕字帖會使新油漆剝落,就趁她沒注意,把門上的福字貼給揭了下來。這下我算是捅了馬蜂窩。她氣得衝我大喊大叫,還傷心得哭起來。我替自己辯解說,不就是一個福字嘛,貼與不貼能有啥區別呢?她說,你說得倒輕巧,貼上福字,本來是祈福的——福到,福到,可你現在把它們撕下來,一年的福氣都給你撕光了。我完全懵了,根本搞不懂自己犯了什麽禁忌。幸虧有琪在中間打圓場,把那些“福”字重新貼到門上,又好言好語安撫她媽媽。
聽到這裏,我忍俊不禁。插嘴說,弗萊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知道,春節貼福字,那是我們老祖宗的傳統習俗。別看就一個簡單的福字,內涵可不簡單呢。把福字貼撕掉,確實挺不吉利的,難怪你嶽母生氣,你該賠禮道歉才對。
弗萊德搖搖頭,嘟囔著說,沒想到,一個福字還有這麽多含義。可之前她們從來沒跟我講過。早知如此,我何必揭下它們。我也不願意一年走惡運,對不對?
對啊,可見你們之間缺乏的是溝通。不過你也不必糾結了,隻要互相理解了就好。再說,你嶽母也不會永遠跟著你們,她總要回去的。我安慰他說。
弗萊德一聽,蹙起了眉頭說,唉,她可不想回去,她要和我們呆在一起的。別忘了,我是她的半個兒子,我對她是有責任的。
那你想怎麽辦呢?我問。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連我自己的母親都從沒跟我提過這樣的要求。他的臉色不大好看,心事重重的樣子。
話說到此,我大體也猜出來弗萊德心底的煩惱了。指望兒女養老送終,中國人這個傳統與西方人的觀念太格格不入了。幾句寬慰的話對他無濟於事,我這樣想著,便不再多言了。
3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弗萊德沒在圖書館露麵。我和盧韻忍不住在私底下猜測,這家夥該不會逃跑了吧。忍受不了嶽母娘把他當兒子一樣的“厚愛”,逃回佛羅裏達老家去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生活在繼續,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沒多久大家便把白福來的事拋到了腦後。等我再一次見到他,已經是一年以後了。
那是個臨近聖誕節的周末,我在一家購物商城(Mall)閑逛,想趁節日打折促銷,撈點便宜貨。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忽然聽到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姍姍!姍姍!”
我回頭一看,不覺眼前一亮,啊,原來是他,弗萊德。
嗨,弗萊德,你躲到哪兒去了?我說。
沒,沒有啊,怎麽會呢。他囁嚅道。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了,真是巧遇啊。他眼神裏有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一閃即逝。
他臉色依舊蒼白,淺黃色頭發稀疏了不少。一件淺咖啡色體恤衫緊緊裹著他略微發福的身體,深棕色棉質長褲。看來他的舊習未改,對衣著的顏色搭配依舊那麽講究。
你沒事的話,咱們去那邊星巴克坐一會兒,好好聊聊。他說。
他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給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諾。然後衝我笑笑說,不明白為什麽,女孩子都喜歡喝卡布奇諾。我們在臨窗的小圓桌旁坐下來。
這一年多你都忙什麽呢?我問。
瞎忙,又換了一家律所,他們主要做訴訟案子,所以去法院多了,到專利局那邊就少了。
難怪呢,發大財了吧?
發什麽財啊,還是老樣子。
蘇琪怎麽樣了,你嶽母回中國了嗎?我忍不住好奇還是問了他,免得以後老惦記著,像回事兒似的。
他沉吟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說,我和琪已經分手了。她還跟她母親住在一起。
雖然這個結局在我意料之中,可由他親口說出,還是讓我有些悵然若失。
就為福字貼那點事,不至於吧?
不不,和福字貼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心裏清楚,我們遲早要分開的。
這話怎麽講?你說過,讀博士時,可是你主動追求琪的呀。
他臉紅了,眼睛看向別處。說實話,琪是個好女孩。不過呢,越是走近她,相處的越久,我發覺她好像被一層堅果殼包裹著,很難破開。你不能不折服遺傳的力量,琪太像她母親了。我們結婚將近五年了,我一直試著理解她,理解她母親。但每次當我覺得快明白的時候,她們又以新的方式顛覆了我的認知。沒辦法,我好像永遠是個局外人。
還有呢,我覺得琪夾在中間,也很苦惱。她跟我說,我媽的世界自有她的邏輯她的道理,我們無法改變她,隻有改變自己。但遺憾的是,我無法和她一起改變,對我來說,這太難了。最後一次我和琪談這個話題,她說,我也不是沒想過,放下一切,隻愛你一個人,可我做不到。我不能丟下我媽不管。聽她這麽說,好像我是個惡人似的。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我也不知道錯出在哪兒了。
好一個倔強有個性的女子啊!我忍不住在心裏感歎。我想起來,第一次見麵,弗萊德就衝口對我說,中國女人都那麽強勢,雲雲,原來是確有所指的。
那這麽說,都怪你嶽母了?我問。
哦,不,不能怪她。生活是本難念的經,誰也說不好。其實,我心裏挺感激她的。在我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是她幫助撐起了我們的家,拮據的日子她陪我們過來了。弗萊德說這番話時很動情,我還是第一次看他有那樣的表情,眼神不像慣常顯得冷漠,而是露出一絲溫暖的光。
我說,要是你嶽母聽到你這番話,還不得老淚縱橫啊。
哎,我可不是在煽情,我說的是實話。還有呢,她給我起了個很好的名字,白福來。我現在有不少中國客戶,他們都說喜歡我的名字。我的事業一直順風順水,沒經曆什麽大波折,我總覺得和白福來這個名字有點關係。
我說,嗯,這話你倒說到點子上了。中國人起名字是有講究的,好名字帶來好運勢,會伴你一生的。就憑這一點,你還真得感激她呢。
弗萊德頻頻點頭。我仔細端詳他的臉,又白又圓,還真有點“福來”的模樣。
弗萊德盯著我的眼睛,生怕我聽不明白似的,接著說,我以為一種異質文化對我的吸引力,足以抵消一個人的其他弱點。可我錯了。人逃脫不了庸常的生活,也就無法超越對人性的直覺認知。
怎麽越說越像個哲學家了,這還是那個弗萊德嗎?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停住不語,喝了一口咖啡。然後,輕輕地像是自言自語,隻有經曆,才會懂得。
好像這就是他得出的全部結論。以我這白紙一張的感情閱曆,一時還琢磨不透他說這話的含義。他到底懂得了什麽呢?是愛情的癡迷歡愉普天下大同小異,還是婚姻的困窘無奈各有各的難言之隱?
那個下午,我和弗萊德在星巴克坐了很久,後來又閑聊些什麽,我都不記得了。臨別時,他說,差點忘了告訴你,我馬上就要搬到紐約去了。我的律所在曼哈頓有分所,我也想跳出自己的舒適區,到大蘋果城闖一闖。以後有機會到紐約來玩,別忘了來找我。
好啊,一定會去打擾你的。我嘻嘻笑著說。
他伸出手來,一本正經地用中文說道,“咱們後會有期。”
不過,我和他再也沒有“後會”,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弗萊德。
後來在圖書館碰見盧韻,我們自然又聊起弗萊德。她說,蘇琪也沒辦法,老太太尋死覓活的,動靜搞得蠻大。
我說,可弗萊德說,他和蘇琪分手和她嶽母沒什麽關係呀,他還很感激老人家呢。
盧韻說,你怎麽這麽傻,還真信他的話?他總得顧及體麵吧。

噢,那麽說,敢情弗萊德也愛麵子,變成地道的中國人白福來了。不知為什麽,這一次,我笑不出來了。

(全文完)

作 者 簡 介

舒怡然,九十年代留學美國,現居美國弗吉尼亞州。作品發表於《青年作家》《鴨綠江》《山西文學》《當代小說》《湘江文藝》《台港文學選刊》《香港文學》《文綜》《佛山文藝》《作家天地》《北方作家》《東方少年》《散文百家》《世界日報》等。作品入選《2020海外華語小說年展》《海外華文文學精品集詩歌散文卷》《北美中文作家作品選》等多種選本。

編輯:陸蔚青

編發:唐簡

 

插圖來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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