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花的來歸
2024.09.03—2024.09.20
八爺落腳的這個小山村,位於燕山餘脈軍都山的半山腰上,叫做“趙家墳”。實際上村子並不小,原先瀝瀝拉拉有二百來戶人家,還有一條4級公路鄉道通往山下。隻是近年來村民陸陸續續地離去,田園荒蕪,房舍殘敗,村子才斷了炊煙。鄉道原本是一條土路,鋪了層石子兒,而今被雨水衝刷得垮塌成一箍節、一箍節的,別說車走不了,人過也得當心。早先村子還通過電,村民點的電燈,還用電驢子磨麵。現在人都沒了,電也就斷了。電線杆子上爬滿了藤蘿,有的還攀援到電線上,開著紅色、紫色和藍色的喇叭花。
燕雲十六州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中原農耕民族和北方遊牧民族千百年來互相拉鋸征戰,青山上掩埋著累累白骨。這一帶的地名多有稱作什麽“墳”的。南方的朋友以為不吉利,北方人感覺粗糙一些,叫慣了也無所謂。雖然大宋的皇上姓趙,但是“趙家墳”並不是皇家的祖墳,墳包裏埋的是平頭百姓。久遠的歲月把墳包也磨平了,隻空留下一個“趙家墳”的地名。
八爺也不姓趙,可能姓王。八爺在家族裏堂兄弟之間排行第八,同輩兄弟姐妹稱他“八哥”“八弟”或者“老八”,外人則稱他“王老八”。可能覺得不太順耳,所以後來多把姓氏省略了,以至於漸漸地忘卻了他到底姓啥。
八爺是“大煉鋼鐵”那年來到這個小山村的。他原本是北京城裏的,來的時候胡子拉碴的。可以看出他身子骨不大糙實,來的時候還一瘸一拐的,不知道遭了什麽罪。一塊兒來趙家墳的有三五個人。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大家叫他“四眼兒”,沒出半年就累死了。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生孩子難產,一死雙屍,草草地就埋了。老八算是熬過來了,不過他也沒有正經成家,一直打光棍兒。直到五六十歲,才和村裏的一個寡婦對上了眼,領證沒領證不知道。過了幾年舒坦日子,女人下山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八爺就又過回了老光棍的生活。
八爺家的小花是撿來的。自從村民漸漸離去,沒有帶走的狗也就成了野狗。開始這些狗還在村裏流浪,從垃圾堆裏撿些吃食。人煙消散之後,垃圾堆裏連殘羹剩飯也沒有了,野狗也消失了。美麗的山村再也聽不到雞鳴犬吠,連烏鴉和麻雀也沒有了。趙家墳成了陰森森的名副其實的大墳場,隻有野草和蟲鳴還透露著生命的氣息。
一天八爺打柴回來進村口的時候,在垃圾堆旁邊發現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狗。小狗兒渾身髒兮兮的,看不清什麽顏色了,艱難地要站起來,又四腳軟塌塌地哆嗦著臥了下去。八爺撂下柴火,彎腰把小狗抱起來。小狗嗚咽著,頭也抬不起來了。八爺把小狗抱回家,趕緊拿來半碗剩粥,小狗一定餓壞了,吧嗒、吧嗒幾下就把半碗粥吃完了,碗也舔得幹幹淨淨,抬頭眼巴巴地望著八爺,搖著尾巴。八爺說:“餓極了,別猛地撐著!洗洗澡再吃吧。”打了大半盆水,把小狗按在盆裏洗澡。小狗要往外爬,八爺一隻手把小狗按著,一隻手拿刷子從頭到尾刷著狗毛。換了幾盆水,刷洗幹淨,原來是一隻小花狗,還挺漂亮的。八爺又給小狗拿來一些吃食,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花”,看著它把東西吃完。從此小花跟著八爺寸步不離。
隨著村子漸漸地荒廢,八爺的生活方式也一步步地向著原始狀態退化。村子沒有了電,所有的電器都成了古董,信息化、電氣化已是遙遠的過去。八爺也沒有退回農耕社會,村裏的田園荒蕪,長滿了野草。八爺隻是在邊邊角角,刨坑種了些玉米,還有一些向日葵。他還在小河旁開了塊菜地,種些蔬菜瓜果。更多的他還是過起了采集的生活,采集野生的或者人類離去後又野化了的植物的果實或根莖,采集要比種植方便多了。八爺也養了些雞鴨和豬,多半是散養的,它們都自個兒刨食,而且數目多少也說不清。說是遊牧吧,其實不遊也不牧。八爺還過起了漁獵的生活,主要是在河溝裏撈些小魚小蝦。有時還能捉到比較大的魚,不過山裏的魚都比較清瘦,沒有太肥的。
火柴和煤油是農耕社會的標誌性的資源。但是山下進入了信息社會,山上退回到原始社會,所以要得到火柴和煤油是不容易的。沒有煤油就不點燈了吧,反正也無書可看,也不補衣服、納鞋底,燈就省了。但是吃飯和取暖還是需要點火的。“鑽木取火”是一個考驗智商的傳說,實際操作太低效了。比較可行的是用火石在鐵器上打火。魯迅說:“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不過這大話是他在上海的亭子間裏說的。他要不抽那麽多煙,能再活十幾年,恐怕也沒有什麽好果子吃。
村邊有一塊地,野生著不少白薯。沒有起壟也沒有翻藤,白薯和野草雜生在一起。八爺拿钁頭刨白薯。钁頭刨得深,翻出了碗大的白薯,有的還有小泡菜壇子大小,像胖墩墩的土地爺。由於沒有翻藤,藤蔓上還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小白薯崽兒。這種小白薯崽兒光是皮厚沒有肉,是吃不得的。小花鑽來鑽去,拽扯著小白薯崽兒撒歡。八爺想起剛來趙家墳的時候,村裏的壯丁都拉去大煉鋼鐵了,到了收獲白薯的時節,沒有壯勞力下地刨白薯,就由婦女扶犁從白薯地犁過。犁鏵把地裏的白薯切成兩截兒,上半截連著秧的白薯塊兒淌著汁兒翻出了地麵。孩子們跟著把半塊、半塊的白薯撿到背篼裏。切塊的白薯是不耐儲存的,遺留在地裏的半塊白薯也會很快就腐爛了。那一年風調雨順,是個豐產的年頭。但是豐產不豐收,莊稼爛在地裏,如此暴殄天物,也是來年饑荒的一個原因。白薯原產於中南美洲,據傳在明嘉靖和萬曆年間,由中南半島和菲律賓傳入我國的雲南、廣東和福建等地,幫助當地饑民度過了荒年。然而在豐產的年頭卻讓人民陷入饑荒,可謂逆天。
八爺把白薯背回了家。在屋內地上一角,用大個兒的白薯砌成了一道弧形的圍牆,然後把其他的白薯碼放在裏邊,儲存準備過冬。詩曰:“我有旨蓄,亦以禦冬。”說的是準備過冬的幹菜和鹹菜。軍都山一帶冬天相當寒冷,白雪皚皚的山上隻能找到零星地殘留在枝頭的柿子和酸棗,所以儲存糧食過冬是相當重要的事情。白薯不像土豆,即使發芽了也是沒有毒的。但是白薯容易發生黴爛,如果發現一個白薯爛了,就要趕快撿出來,以免傳染給其他白薯,發展到整堆兒黴爛。
八爺撿了幾塊钁頭刨傷了的白薯先蒸來吃。白薯營養豐富,但是澱粉和糖分含量較高,吃多了會產生過多的胃酸,俗稱“燒心”。吃白薯時就著鹹菜吃會比較好。八爺醃鹹菜的鹽,還是那個寡婦下山時留下來的。之前,那個女人和她丈夫開過“農家樂”,買了不少鹽。“農家樂”敗了,丈夫死了,女人跟八爺過日子,就把鹽帶過來了。當然雜七雜八還有不少東西,不能算嫁妝,就是搭幫過日子。反正天王老子死了,日子還是要過的。
八爺做完了飯,總是自己一份,小花一份,真是其樂融融。一轉眼之間,從撿到小花到現在,大概有一年多了。小花也出落得相當標致,明亮的眼睛就像一個久遠的夢,完全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過的了。八爺躺下休息,小花安靜地臥在一旁。窗外隱隱約約傳來“嗚——嗚——”的狼嚎的聲音。小花很警覺地站了起來,八爺還在昏昏欲睡,慢慢氣息沉重地開始打呼嚕。狼嚎聲停息了,小花好像感到了什麽,從門縫裏鑽了出去,“汪汪”地叫了幾聲。八爺起來開門走了出去,看到遠處幾點幽幽的綠光在遊動,那是狼的眼睛。八爺把小花吆喝回家,插上了門繼續睡覺。小花四腳倒騰著在地上轉了一會兒磨,又在八爺身邊趴了下來。
實際上,狼是一種非常膽小的動物,對於凶殘的人類總是敬而遠之。所以即使在山村,平時也很少見到狼。然而在戰亂和饑荒的年月,村子裏就經常鬧狼。村民們也很害怕,在牆上用白灰畫了許多圓圈。據說狼怕圈,畫上圓圈狼就不敢來了。八爺剛來趙家墳的時候,見到村裏一些殘垣斷壁上模模糊糊地殘留著白圈兒,村裏的老人說,那是鬧日本的時候留下來的。那時候死人多,狼也多。八爺來趙家墳,趕上了大躍進,大煉鋼鐵,山上的樹砍了,送進小高爐。爐火映紅了半邊天,想必任何野物都會被嚇得逃之夭夭吧。小高爐把鐵鍋鐵鏟釕銱兒鈴鐺煉成了馬蜂窩一樣的鐵疙瘩,然後抬著毛主席像,敲鑼打鼓地去報喜。
折騰了一年多,到六零年就開始餓死人。人死多了,就不那麽講究了,披麻戴孝裝殮棺材等等一概免了。人死了能有草席裹屍挖坑埋了,就是洪福齊天了。還活著的人都是有氣無力的,挖的坑都很淺,或者就是直接在死屍上敷一層土。狼群到村子附近來拖死屍,大白天也能見到狼。狼群裏還混雜著一些野狗,它們的尾巴翹著,也不怕人。畢竟狗經過人類馴化上萬年,它們更了解人類,頭腦也更發達,在狼群裏做個領導是很有可能的。八爺的一個同學,是哲學係的,那年死了就叫狼拖走了,腸子都流在外麵。學校沒有來人過問,他家裏也沒有人來,是不是死絕了戶,沒人知道。
現在似乎又到了災荒之年。八爺不信天象,啥星犯了啥星,啥星衝了啥星,說不上。隻是村莊漸漸荒廢,狼群更頻繁地出現,透露出一些端倪。這天夜裏,狼嚎的聲音更近了,大概就在屋前的小樹林裏。小花竄了出去,“汪汪”地叫著,大有“禦敵於國門之外”的勇氣。八爺出門一看,影綽綽地好像小花和狼群撕咬在一起。八爺大叫“小花!”小花回來了,興奮地竄來竄去,還不停地叫著。狼群退走了,小花並沒有受傷,莫非狼群對於任性的小狗還有一絲隱惻之心?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也許在人類文明毀滅之後,狼群和野狗會發展出新的文明。
就像四鄉八野的小夥子們都聚集在歌手瑪依拉的房簷下一樣,狼群更頻繁地造訪八爺的小屋,“嗚——嗚——”地唱著古老的情歌。小花還是“汪汪”地叫著衝了出去,和狼群撕咬在一起。八爺知道狼群並不會傷害小花,所以也就放心地由了它去。有時八爺也會給野狼丟一些吃剩的雞骨頭,野狼吃了會很禮貌地退去。每次小花回來,就像參加舞會歸來的姑娘,在屋裏轉著圈兒,“汪汪”地叫幾聲。幸福的日子總是重複著同樣的幸福,直到有一天小花沒有回來,八爺輾轉達旦,心裏空蕩蕩的,小花沒有了。
小花會不會被野狼咬死了?想必不會。是小花忘記了回家的路?也是不可能的。那就是小花加入了狼群,跟著野狼走了。總之,八爺的心裏亂糟糟地,終日魂不守舍,他念叨著小花,小花離開了他,走了,去了一個他想象不到的地方。小花現在怎樣了呢?倒黴的時候總是出其不意地接連倒著各種各樣的黴。就像俗話說的,喝涼水塞牙,放屁砸腳後跟。八爺上山幹活,不是崴了腳就是扭了腰,回家進門還把腦袋磕在門框上。幾年前女人下山去了,八爺也沒有如此失魂落魄。畢竟人各有誌,誰也不能勉強誰。然而人再背運,也不能一隻小狗也養不住啊!
煎熬了兩個多月,八爺病了,荒山野嶺地,說不清什麽病,就是頭疼得厲害。八爺在房前路邊摘了幾片野薄荷的葉子,在嘴裏嚼著,薄荷的香氣使得腦血管頓時擴張。一邊嚼一邊回到家裏躺到炕上,把嚼爛的野薄荷葉貼在兩邊太陽穴上,一股清涼的感覺,眼前過電影似地閃過一幕幕的畫麵。江南金燦燦的油菜花,未名湖邊上的石凳,氣勢咄咄的批判會,悠遠黯淡的眼睛……迷迷糊糊中八爺感到有誰用涼毛巾敷自己的滾熱的額頭,睜眼一看,竟然是小花用濕漉漉的舌頭舔自己的臉。八爺一骨碌坐了起來,把小花抱在胸前。小花把頭埋在八爺懷裏,“嗚——嗚——”地哼叫著。“小冤家呀!你學會狼語啦!”八爺顫巍巍地說。小花蹦到地上,八爺看見地上還有四隻小狗:兩隻花的,一隻黑的,一隻灰的。小狗圍在八爺跟前,一笑就呲著牙,皺著鼻子,露出一副狼相。八爺用大手把小狗攬到跟前,說道:“好,好,好!歡迎,歡迎!我的小外孫們!”就像秋風吹散了天上的烏雲,八爺什麽病也沒有了,起來給小花和小狗們舀吃食表示歡迎。
小花從兩歲開始發情,在它經過的草木和石頭上留下了自己的氣味。狼群聞到了氣味,集聚到八爺的窗前唱歌。小花加入狼群,猶如人間跌落一位天仙,受到了群狼的歡迎。在狼群裏,小花最心儀的當然是又帥又威風的頭狼,在頭狼麵前挪開了自己的尾巴。狼的交配和狗一樣,持續時間特別長。但是狗的交配是在人類安排和監督下一次完成的,而狼則不同,為了增加受孕率,母狼會和幾隻公狼接連交配。小花來到了狼群,入鄉隨俗從了狼群的規則,連續接納了幾隻健壯的公狼。所以,它生出來的幾隻小狗各有不同的花色。
小狗不習慣人間的熟食,八爺用網罩捕了幾隻雞,宰了生剁給小狗吃。小狗們互相爭搶,呲著牙露出它們的野性。小花美美地看著小狗爭食,依偎在八爺身旁,拿頭來蹭。就這樣過了好些天,夜裏又傳來了狼嚎聲,應該是狼群來接小花和小狗們回去了。小狗們往門縫裏鑽想出去。八爺抱著小花,梳理著它頭上的毛說:“閨女,去吧,去吧!”開開門把小花和小狗們送了出來。一陣歡騰狼嚎犬吠,狼群帶著小花和小狗們離去了。
後來,狼群還時不時地給八爺叼來一些獵物放到了八爺的門前以示謝意。這群狼可謂是狼中君子,頹唐墮落的人類恐怕羞愧不如。